第12章
晨曦，朝霧，清流，落英。
一切猶如平日卻有着些許不易被人察覺的異象。
無風，但林間的樹葉微微發顫。
河畔林中，展昭和尹緣靜靜對伫着。
“你還是先運功調息吧，否則傷勢會再度惡化。”尹緣滿目的關懷和憐惜。
展昭不語，下意識地一瞥洛影和白玉堂所在的小屋。
“展兄以為，我會傷害他們？”尹緣輕笑。
“你已殺了景天。”展昭的目光是拒絕一切的無情。
“景天師弟……”尹緣落寞一嘆，“展兄為何不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一個毫無武功之人，與一個想致自己于死地的高手朝夕相處，若不早尋良機詐死脫身，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景兄是為父報仇，十年前是你出賣了莫虛谷。”
“展兄難道不認為萬俟林有錯在先嗎？”
“無論怎樣，你不該殺景兄。”
尹緣又是一嘆，複不再言。他緩步一周，拾回畫影和斷笛，交付展昭。
藍衣青年收了巨闕，從尹緣手中接過兩物，順勢扣了對方的脈門。
尹緣沒有反抗，也根本不及反抗。
展昭再次确定尹緣沒有武功。
他……
“十年前，機緣巧合拾到了‘如影随形’。”
“當時我确實對寶藏起了貪念。”
“也是我逼你服了‘如影随形’。”
“不過我本意沒有想殺景天，也不想害白玉堂和洛影。”
“此刻，更沒有想過傷你。”
“寶藏我已不在意。”
“只要，你跟我走。”
——尹緣說得很直接，無以複加的坦白。
展昭慢慢放開了他。
他多麽希望尹緣是另有苦衷，可是，得到的答案如此哭笑不得。
心中卻沒有恨。
不忍下手，殺眼前這個将要控制自己的人。
尹緣仰首回顧日出，悠然道：“你去向洛影要第九顆解藥吧，否則……你會失控殺死這裏所有的人。”
話畢步向林中那間唯一的小屋。
吃下第九顆解藥就會成為尹緣的傀儡，不吃就會癫狂殺人，自己，無力改變這個無情的現實嗎？
來不及思索，來不及猶豫，展昭飛身跟了上去。
“昭昭……”洛影低聲喊了一句，他的臉色慘白，唇角殷然。
——誰都明白，那樣耗盡內力救人，自己至少三日之內武功盡失。
白玉堂平躺在地，呼吸和脈搏都歸複正常，只是還未醒。
“阿影，你怎麽樣？”
洛影搖搖頭，視線落在展昭的傷口上：“對不起……我沒能出來幫你。”略轉下頭，才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尹緣。
“殺了他，昭昭！”洛影一指尹緣，“一定是他殺了景天，害了鼠兄！”
尹緣淡然一笑，“影師弟，你怎麽不先解釋一下你和城主的關系，以及那日我們在客棧又是誰指使黑衣人偷襲并且要廢展兄的雙手！”
展昭正視洛影，他也在等待這個答案。
“昭昭，你相信我，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害你！”洛影激動道，“沒錯，我是傲天城主萬俟青的兒子，十年前只是因為貪玩才拜萬俟林為師然後跟他一起到了莫虛谷，至于‘如影随形’一事我知之甚少，只知吃了十顆解藥方能解毒，之後你也知道我就一直跟着你。那日客棧一事我事先的确不知，等知曉他們的來歷目的後想幫你可是卻被點了穴道，無法出手……”
洛影似還有很多要解釋，卻被尹緣打斷：“據我所知你可是城主的愛子，怎會不知自己的父親想做什麽！”
“尹緣，你！……”洛影氣血上湧，半晌說不出一個字，良久才續道，“昭昭，相信我，現在立刻殺了他！”
意外地，無聲，無應。
展昭的目光竟變得迷離，正如當日失控時。
“好像來不及了。”尹緣冷冷提醒。
展昭身形一晃，一劍居然刺向了洛影。
沒有太大的震驚，紫衣青年使盡全力險險避開，斜向壓下展昭右腕，順勢将解藥塞入對方口中。
展昭服下了第九顆解藥？！
尹緣斜倚在門邊，把玩着自己的折扇。
展昭丢下洛影向尹緣走去。
“尹緣，放了昭昭，我求你。”洛影苦于再無力動彈。
尹緣毫無所動。
長久以來的心願終于可以得償。
眼前之人已經屬于自己了，一切只聽命于自己。
展昭舉劍指向白玉堂。
劍落，血濺。
“你……？！”尹緣一聲低呼，胸口綻開鮮紅。
展昭将解藥吐在地上。
“尹大哥，你忘了，我吃過第八顆解藥已經可以隐約感覺到你的心思，此刻佯裝被你控制并不難。”
“是我一時大意。”尹緣擡手封了傷口周圍穴道，惋惜道：“不過你又何必對我手下留情，殺了我，你永遠也不會被控制了。”
展昭目光轉利，卻沒有言語。
明晃晃的劍刃，光華流淌。
尹緣不進，也不退，只是憐戀地打量眼前負傷的藍衣青年。
強行壓住的內傷，加上三天不眠不休，随時可能崩潰。
即使自己沒有武功，也不必擔憂，因為……手下還有一人。
至少展昭幾乎快忘了的人。
展昭捂胸跪倒，內傷牽起的劇痛傳遍全身。
他也想起了那人，他等的最後一個黑衣人。
因為尹緣，只是四人之外的第五人。
于是，尹緣喚進了那個人。
沒有半點反抗的機會，展昭和洛影都重摔在地。
“阿影，對不起。”展昭痛恨自己錯失良機。
“你總是那樣的…即使傷害你的人，你也不願……”洛影苦笑。
尹緣拾起地上的第九顆解藥，轉向洛影：“師弟，交出最後一顆解藥吧。”
“有本事搜我身。”洛影扮個鬼臉，鎮定自若。
其實解藥他早已給了白玉堂，所以并不擔心。
尹緣掉過頭，伸手去探展昭的脈象：“跟我走吧，你不能再受傷了。”
話音甫落，劍鞭交疊而起。
尹緣早有準備，那黑衣人自然上前接招。
巨闕和長鞭甩飛的剎那，一線寒光射入黑衣人咽喉。
尹緣第二次顯出驚詫之色，因為他同樣忘了一個人。
白玉堂松開畫影，向後倒去，他的狀況只夠出一招。
随後再度昏厥過去。
現在屋內剩下三人，內力耗盡的洛影，重傷的展昭，以及同樣負傷的尹緣。
須臾，屋中再起風雲。
大地開始顫動！
地震？！
震動有增無減！！
小小的茅屋怎能與這力量抗衡，漸漸頹塌。
尹緣見勢不妙，雙手打橫抱起已無反抗之力的展昭往外疾走。
洛影扶着白玉堂緊随而出。
四人步出不久，小屋便完全坍塌。
煙塵氤氲，斷石落木。
尹緣将展昭輕放至地，同時殘酷地展開了手中的折扇。
展昭此刻意識模糊，不知是傷勢過重還是到了該服解藥的時候。
他看着淬毒的銀針飛射向洛影與白玉堂。
他看着洛影推開白玉堂。
他看着紫衣青年倒地。
良久，他才耗盡全力蹒跚步至洛影身旁。
尹緣并不阻止，冷然觀望着一切，無動于衷。
洛影慘笑，嘴角滲出妖豔的紫紅。
“昭昭，這次被你害死了。”戲谑的口吻，全無怨氣，“以後對敵人不要太仁慈了，免得……”劇咳阻斷了接下去的話語。
他的胸口大起大落。
“阿影……”展昭顫呼。
渙散的眼神重新聚焦。
“昭…不…難過……你說……”洛影意識漸失，“昭昭…天理…殺人償命……我…早晚一…死…寧可……”
他的呼吸越發急促。
“鼠兄…醒來…告訴他…又欠我一次……我…你……”
一切一切複又歸平靜，靜寂！
包括洛影，包括地面。
尹緣攥緊手中的解藥，淡然的眸光閃過堅定，緩步上前。
展昭只有後退，靠着雙手的力量。
退到白玉堂身邊時，再無法挪動半步。
他想動，哪怕只有一只手，卻是力不從心。
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旁昏迷未醒的白玉堂。
曾經有無數次，他和白玉堂險象環生。
這一次呢……
尹緣站定在展昭面前。
沒有遲疑，一手強掰開展昭的下颌，另一手送藥入口。
展昭被迫服下第九顆解藥。
腦海中紫色的身影與眼前之人重合。
尹緣長久所盼之時終于到了。
藍衣青年此刻起真正歸自己所有，名副其實的——如影随形。
深情的目光緩緩落向眼前之人，這時才能将他看個清楚，看個夠。
對方不會反抗，也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
從何時起他變得如此重要？
已經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寶藏早已忘卻，為了他，失去一切也值得。
霎時，心痛之感傳遍全身每一個角落。
不想傷他，可是此刻的他卻是遍體鱗傷，面無血色。
他不能再受任何傷了，要帶他走，去一個無人之處好好休養。
“影兒？！”
萬俟青聲嘶力竭的凄呼打破了一切。
尹緣沒料到萬俟青及其屬下此時此刻會出現在此。
轉念一想可能是洛影早已和其父約好。
萬俟青抱起洛影失聲痛哭。
在這一刻，完全已失去往日一城之主的風采。
只是像一位普通的父親，面對着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痛事實，傷心至極。
須臾，無聲的悲痛化為憤怒的目光。
尹緣卻沒有一絲不安，臉上隐隐帶着淡定的笑容。
“殺，了，他！！！”萬俟青一字一頓憤憤地道。
頃刻，藍色身影與黑色身影糾纏在一起。
展昭雙目無神，但巨闕在他手中依然熠熠生輝。
萬俟青的屬下雖然人多，卻也有些忌憚。
尹緣沒有內力，不會武功。
這時只有靠控制已負重傷的展昭來保自己周全。
可是，他的身體真的不能再受傷了！
怎麽忍心見他臉色愈見慘白，藍衣重透鮮血？！
展昭雖然受控，可他畢竟是血肉之軀。
身體有自己的意識，有自己的極限。
失血過多，內傷複發，使他的動作漸漸遲緩。
不過他不會停，只要尹緣沒有指令，他會戰到力竭而亡。
“住手！”尹緣脫口喊道。
他的聲音不響，卻能夠傳入展昭耳中。
巨闕脫手而墜，觸目的鮮紅噴濺四散。
萬俟青的屬下一擁而上，将他押下。
“慢着！”尹緣清叱一聲，向展昭奔去，數道寒光立時阻住他的方向。
尹緣棄下手中折扇，轉向萬俟青：“放了他！”
萬俟青使個眼色，從人松開展昭。
尹緣扶住重傷力盡的藍衣青年，凄苦慘笑，難掩無盡澀意。
“城主，一切因尹緣而起，洛影也是我殺的，和展昭無關，你放了他。”尹緣像是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心，頓了頓又道，“我還你一條命便是。”
萬俟青本是明理之人，不想濫殺無辜。
那日他派人去客棧想廢展昭的武功便是希望可以大事化小。
只是沒料到事情還是演變至此，甚至逝去了愛子。
尹緣今日必須要死。
他沉着臉，一語不發，目視地上的巨闕。
被鮮血浸沒的劍刃，注定還将新添一道亡靈，獻上最終的祭奠。
尹緣的目光始終在展昭身上，盡管對方的眼神空洞渙散，再不複往日的清澈。
“……”尹緣張口想說些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靜靜地封了展昭幾處要穴，阻止傷勢惡化。
然後将展昭扶到白玉堂旁邊，自己俯身拾起了巨闕。
沒有悔和恨，只有戀和惜。
想不到，竟是失去了一切也沒能得到他。
慨嘆。
舉劍，閉目。
霎時，往昔的一幕幕在腦中如走馬燈般一一閃過。
十年前那個藍色瘦小、波瀾不驚的身影。
十年後與這個藍衣青年在一起的所有時光。
——開封市集替自己擋镖的他。
——三更小巷與自己談心的他。
——客棧廂房為自己悲淚的他。
——河畔木屋對自己留情的他。
……
當一切回憶結束時，尹緣緩緩倒向了地面。
展昭并不記得後面三日他是怎樣過的。
朦朦胧胧，似夢非夢。
紫色夢魇從心中褪去的時刻，他才知道自己沒有死，白玉堂也沒有死。
因為第十顆解藥由白玉堂喂他服下。
洛影曾在他身側，如影随形。
尹緣曾在他心底，如影随形。
一切随風幻影，時光磨滅。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