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花魁
才知有個女兒,女兒就已慘死,老劉頭心中萬分痛苦,獨自入到煙蘿房間,屋內已被清理幹淨,黯淡光線中,他的背影孤獨凄涼,仿佛瞬間蒼老十歲。
來到書案邊,老劉頭微顫顫伸出手,輕拂桌上琵琶,卻撥出悲切的響動,目光細細臨摹琵琶,看到上有磕破了的缺,想必主人很是心疼吧。
想到這裏,老劉頭再也站不住,單薄身形搖晃幾下,趔趄摔坐在地。
命運怎可如此弄人,若是他早點尋到芷煙,若是他早些知曉芷煙有了身孕,他必能改變這一切,他或還可将女兒贖出,或能享受女兒承歡膝下,或許……
不想芷煙竟将此事隐瞞,害了女兒也害苦了他。
他真想立即尋到芷煙質問一二,她可還有心在?
哆哆嗦嗦将背後煙管取下,卻雙手顫抖,抓不穩眼袋,盯着陪伴自個無數日夜的老夥計,只雙眼茫然。
“大人,我會填煙草。”門口有怯怯聲音傳來,一個清秀的小姑娘探進頭。
老劉頭木然擡眸,張了張嘴,卻喉頭凝滞,發不出一聲。
伶俐輕盈走到老劉頭身邊,乖巧蹲跪,細嫩小手輕輕扯開煙管上挂着的煙草袋子,取出一小撮煙絲埋進煙頭,再将煙草點燃,柔聲道:“我爹爹也抽煙,在家時候,都是我幫他填煙草。”
兩滴滾燙的淚水落到伶俐小手上,伶俐擡眼,卻是面色一怔,“大人,您怎麽哭了?”
老劉頭嘴唇顫抖,面容痛苦,竟哭的老淚衆橫,淚水決堤般無法遏制,就像這輩子的苦,全在此時被發洩了出來。
誠然,老劉頭一輩子和氣待人,誰又知他油滑的皮肉下,那受盡磨難的心。
見老劉頭痛苦不堪,伶俐不自覺紅了眼圈,光潔的小臉上,雙眸盈着淚珠兒,剔透可憐,她站起身,自懷中掏出最愛的粉色小帕子遞了過去,“大人,節哀。”
老劉頭一手輕輕推開伶俐的手,另一手捂住臉,無盡嗚咽。
有的人看似茍且,只是想要忘記背上重負,豈料道路坎坷,生活颠簸,終是到了不堪忍受之時,擦肩而過的倩影,夢寐以求的容顏,只換來兩行斷腸淚。
聽到老劉頭哭聲,屋外的莫致之感同身受,忍不住淚眼盈眶,卻生生咬住嘴唇,不發一聲。
“姐姐。”
溫柔低語響在耳旁,蕭世幸忽然現身,見到淚眼模糊的莫致之,默然靜候在身邊。
開心之時陪着你,難過之時亦守着你。
莫致之抹幹眼淚,輕聲說:“必要告破此案,給老劉頭一個交代。”
蕭世幸點頭,輕輕攏住莫致之的小手,柔聲道:“我都聽姐姐的。”
二人一前一後走下樓來,見到樓下老鸨,莫致之紅着眼睛追問:“老鸨,芷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官差大人,此事說來話長。”老鸨深深嘆了口氣。
芷煙出生于“淮左名都,竹西佳處”的江南,原名淩小玉,煙雨迷蒙之地長大的她生得花容月貌,自小琴棋書畫、詩詞曲賦樣樣精通,尤其那一手的琵琶,更是一曲銷魂斷人腸。
未及及笄,身為地方官的父親得罪上司在大獄中悲慘死去,她便被後母趕出家門,只得來到京城投奔大哥,沒想到大哥年紀輕輕得罪權貴,被打到重傷,最後不治身亡,芷煙小小年紀便在舉目無親之地沒了依靠。
為了還清大哥治病的債務,芷煙自賣進入關雎樓,她年紀雖小,卻才貌雙全,随着年紀越大,越是出落的明豔動人,更有一股江南女子的清秀沁人心脾,引得無數客人神魂颠倒。
雖堕入關雎樓,她卻賣藝不賣身,期盼能尋一個真心人,而這樣的人,确實出現了,不是日日登樓的風流才子,也不是一擲千金的達官豪紳,而是一個小小賣貨郎。
芷煙住的三樓東臨街道,一日,樓下來了個貨郎,賣的都是姑娘們喜歡的東西,樓裏面的丫鬟婆子們都出去挑花選釵。
芷煙便倚在窗邊看,那日晨光正好,貨郎舉手拭汗,擡頭看天,入目就是一個絕色佳人,好似春日裏含羞帶怯的桃花,倏然綻放便鮮亮了枝頭,貨郎當即看呆住,忘了賣貨,忘了招呼,只定定看着芷煙。
而貨郎面容英氣,身材挺拔,也引得芷煙羞紅了臉,急忙縮回頭,卻不小心将帕子掉了下去。
帕子飄飄蕩蕩,落到貨郎腳邊,貨郎将帕子撿起,再擡眼時,窗邊美人已消失不見。
之後貨郎又來了兩次,芷煙明知他近在幾步之遙,卻不敢露臉,自小學的繁缛禮節要她不願正視莫名的心悸。
只是沒過多久,貨郎居然搖身一變成了一名捕快,且拿着帕子找上門來,原來他只是為破案扮作貨郎。
芷煙的帕子上都繡有一只橘子,因她最愛“纖手破新橙,吳姬三日手猶香”這軟綿綿的江南味道,便将橘子繡到帕子上。
有個償還帕子的由頭,這位捕快終于見到朝思夜想的芷煙,自從以後,這位捕快鐵了心,日日清晨都會在樓下盤恒。
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下雨天,捕快在樓下被大雨淋成落湯雞,芷煙心一軟,叫丫鬟将捕快帶了上來,從此以後二人情投意合,乃至春風一度。
芷煙并不後悔,因她知曉“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她信捕快,捕快也不負信任,将積蓄都交予她,說是終有一日,要正正經經、風風光光将她娶回家。
只是命運弄人,芷煙在關雎樓內見到了打死哥哥的仇人,并機緣巧合了解到仇人父親竟是副督禦史,而這個副督禦史便是陷害父親身敗名裂的大官,為了報仇,她沖動下做出後悔一輩子的舉動,同意了副督禦史求娶,成為官宦人家小妾。
只是後來她發覺已有身孕,這若是被心狠手辣的副督禦史知曉,不僅她的性命難保,捕快和孩子都難逃一死,于是她尋了個回江南省親的借口,偷偷将孩子生了下來,交給了關雎樓老鸨,并将此事隐瞞的滴水不漏。
芷煙離開了青樓,她的女兒小煙蘿自小在關雎樓長大,知道娘親嫁了個有權勢的,卻不顧她的死活,不願給她贖身,這要她寒了心。等她再大一點,關雎樓內唯一對她好的姐姐,因為被負心男人辜負投了河,這要煙蘿更加孤僻,等她情窦初開之時,她心上的才子終于出現,速度也在海誓山盟以後消失不見,煙蘿便沒了希望,恨她活着的人世間,也再不相信男人。
這便就是兩代花魁的經歷。
夜深人靜,堂屋內點着支蠟燭,莫致之正在家中思考案情,她習慣性用炭筆将所有案中關鍵寫了下來。
兩代花魁都如此可憐,莫致之下決心要還她們一個公道。
忽然院中有響動,莫致之警覺站起,隔着門縫看了看,院子黑漆漆的,除了屋內燭光透出去的光亮,什麽都沒有。
莫致之掌着蠟燭,去院子裏檢查了一番,确認無礙之後,再次回到屋中。
有風吹動,蠟燭火苗随風忽明忽暗的左右搖曳着,火光跳動間,莫致之背後,出現了個男人,燭火忽然亮了亮,蕭世幸俊美的臉若隐若現,那雙泛光的黑眸深邃難測。
莫致之放下蠟燭,剛感知背後有人,下一刻便被一雙臂膀擁入懷中。
莫致之迅速側頭,雙手一擡,反手閃電般抓住身後之人,就要給背後之人來個過肩摔,卻不料身後人速度更快,五指猶如鐵鉗,将她一只胳膊一抓,制肘住她的動作,要她無法出力。
竟是個功夫好的!
莫致之重重肘擊抓住胳膊的手,實打實擊中來人,身體順勢一轉,動作極快,姿勢幹淨,已面對來人,還沒有等她看清楚,來人又近身,緊緊将她禁锢懷中,莫致之臉色一沉,便要膝襲。
“姐姐。”
“小王爺?”莫致之雙眼在昏暗中猛然睜大,看向眼前俊美的容顏。
蕭世幸長發略顯淩亂,皮膚白得發亮,臉上有着不正常的紅,深邃狹長的桃花眼閃着妖異光芒。
“姐姐,我中了青樓的藥。”暖暖的氣息,帶着奇異的甜香噴在她耳旁上,莫致之耳朵瞬間紅了,抵抗的動作軟了下來,輕聲說道:“放開,我去給你尋解藥。”
“姐姐就是我的解藥。”蕭世幸聲音低啞,糅雜着魅惑。
“放開。”莫致之感覺心跳加速,雙腿發軟,“既是她們害你,你尋她們去。”她的聲音毫無底氣,帶着顫抖。
蕭世幸雙手不放,眼神染上一絲邪魅,嗓音更加暗啞,“姐姐,去青樓我只為防兇案,我心中只想着你。”
這話騰的一下在莫致之腦中綻放,莫致之感覺腦子一下子變成了漿糊,頭昏腦脹,無法思考,心髒打鼓一般,身子更是酥軟無力。
“姐姐,難受~”
蕭世幸撒嬌話語近在耳邊,滾燙氣息越來越近。
糟了,再這樣下去,她肯定承受不住!
莫致之連忙搖頭,左右躲閃。
忽然臉頰被捧住,蕭世幸越靠越近,莫致之腦中警鈴大作,用盡所有力氣将蕭世幸推開,迅速逃到桌子另一邊,氣喘籲籲嚷道:“你別過來。”
被推開的蕭世幸黑眸寒涼,面色陰鸷,竟散發出一身的邪魅和危險。
莫致之便覺對面之人寒氣四溢,氣勢凜人,心中生出一絲惶恐。
見到莫致之眼中驚慌,蕭世幸忽然将手指伸向火燭,
“你做什麽?“莫致之驚叫出聲。
焦臭味道瞬間傳出,蕭世幸面容變得猙獰,眼睛卻重新清明起來,他放下手指,黑眸泛光,勾起嘴角,“姐姐,明日我再來請罪。”說罷身影一閃,出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