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當年的事情,她不太想承認
只是……只是眼熟嗎?
顧蘭之努力眨了眨眼睛,卻并不敢再擡頭了。
他想開口問這龍椅上的女帝,是不是就是當年自己遇到的那個人。
可話已經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
禮儀尊卑提醒着他此時此刻應當低下頭,他覺得他腦子一片嗡嗡。
他回憶起當年的情景,也不知為什麽,此時此刻記憶中的朦胧都有了清晰的模樣。
月下,池塘邊,他拎着釣竿和水桶,胳膊下夾着小杌子,興致勃勃地準備試一試夜釣。
“也不怕有蟲蛇。”她拎着裙子追過來,強行把一個裝着雄黃粉的香囊塞在了他懷裏,“非要被咬一口才甘心麽?”
“已經點過驅蟲香,不會有什麽蟲蛇。”他哈哈笑了兩聲,“等我釣一條大魚,明天給你做魚湯喝。”
“不如叫人直接去集市買兩條。”她說道,“哪裏要這麽麻煩?”
他看向了池塘的方向,那裏有螢火蟲上下飛舞着,點點螢火,如夢似幻。
“我已經準備好了大雁。”他鼓起勇氣說道,“是、是活的,我親手抓的。”他緊張地抓緊了手裏的水桶,後面的話原本已經打過無數次草稿,但卻不知要如何繼續說下去了——他看到她臉上的笑容很淡漠,果然,接着她就不怎麽高興地垂下了眼睫。
“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她說道。
“那、那我就把大雁放了去。”他偷偷看她的眼睛,口不擇言地安慰起了她,“我、我做錯了,你不要怪我好嗎……”
這話說出口,她擡頭看向了她,大約是為了安慰他,她踮起腳在他嘴邊碰了碰,道:“不怪你,你這麽漂亮,你做錯了事情我也原諒你。”
朦胧間,當年的那句“你那麽漂亮”和今時今日的這句“果然是好相貌”合二為一。
他忽然後知後覺地發現,如若當年和現在都是同一人,那麽大概自己在卿卿眼中,僅僅只有一副好皮囊。
上首的女帝與身邊的大臣又說了些什麽,他們又拿起了試卷,簡單問了問他在試卷上寫下的論證是從何而來。
顧蘭之覺得自己腦子空空。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答了女帝的問題——大約應當是得體的,他記得龍椅上的女帝笑着點了點頭,便叫人引着他往後面的禦苑去。
禦苑中已經設下了宴席。
這是往年就有的規矩,殿試評出三甲之後,皇帝就會在禦苑中設宴請他們這些通過了殿試進入三甲的進士們。
顧蘭之茫茫然地在人群中和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學子們打着招呼,或者說寒暄的話語,來參加宴會的人都高興極了,沒有人會在意他這一丁點的心不在焉——他的心思還在金銮殿上,他反反複複去想方才擡頭時候看到的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龐,那是他見過的卿卿,還是和他的卿卿長得一模一樣的另一個人?這世上有多大可能存在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呢?
不知什麽時候女帝出現在了禦苑中。
她坐在主位之上,和藹可親地和他們這些進士們說着鼓勵的話語。
顧蘭之情不自禁地擡頭,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幾乎是不自覺地就回想從前。
他和卿卿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回想起來平平無奇的春日。
若細細回憶,也不過只是普普通通的遇見為開端——如若龍椅上便是當年人,那麽對卿卿來說,那也的确只是普通又不值得一提的相遇。
但對他來說卻并不是。
他在那一天遇到了迄今為止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能想起來那天卿卿對他說:“這位郎君生得俊俏,一定心腸也好,能不能借一碗水喝?”
這話從前他每每想起,便覺得甜蜜,可現在想起來又覺得有幾分嘲諷。
仿佛他在卿卿眼裏,從一開始便只有外在的容顏。
如若順着這思路往下想,便讓他懷疑自己的愛情到底還剩多少,他所認為的心心相印,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越想心中便越沉重,思緒滿處紛飛,竟然不知要落到何處。
這時,席間有人高聲道:“敢問陛下,為何要以女人之身登基為帝呢?”
顧蘭之一驚,猛然回過神來,轉頭尋聲看去,便見一個高瘦的男子已經站了起來,他直視了坐在主位上的女帝,臉上全是桀骜。
兩旁的侍衛已經靠攏來,看起來像是要立刻把這男子抓出來扭送出宮去。
但那男子臉上半點害怕也沒有,他只是看着女帝,桀骜之外,臉上有多了幾分嘲諷。
緩了一會,他才意識到剛才這男人在說什麽,眉頭頓時擰了起來,幾乎下意識地,他回頭去看女帝。
穿着華服的女帝面上仍然是和藹可親的模樣,她揮了揮手示意那些侍衛退到兩旁去,淡淡笑道:“那麽為何你有此一問呢?”
那男子大約是沒料到女帝還會給他說話的機會,他頓了一頓,明顯失了方才站起來時候的那慷慨激昂,數息之後才重新拾起方才的氣魄,道:“自古以來男主外女主內,男強女弱,如此才有陰陽調和,才有世間萬物生生不息。陛下身為女人,便應當順應天理,遵守女子柔弱之美,而不是如男人一樣強硬去做男人做的事情。若天下女人紛紛效仿,這世上便失了平衡之道,長此以往,便會叫這人間烏煙瘴氣民不聊生!”
這話說完,整個禦苑都安靜了下來。
坐在上位的女帝面上平靜,嘴角的笑容都未減一分,語氣也還是如方才一樣淡淡:“還未知你姓甚名誰,何方人士?”
男子抿了抿嘴唇,似乎因為女帝這不動聲色而有些無措,過了一會兒才道:“蔣仄,東郡涼城人。”
女帝笑了一笑,從一旁的闵頤手裏接過了剛剛翻找出來的試卷,打開看了一眼,然後放到了一旁,道:“那麽你認為的百姓安定,便是需要女人柔弱順從,繼而才有繁榮盛世。”
“理應如此!”蔣仄大聲說道,“從古至今歷朝歷代,莫非如此!”
“元平三年,朕恰好在涼城與張孔山有那麽一場苦戰。”女帝語氣平靜得很,“雖然已經過去了快五年,但朕還是記憶猶新,因為當初守着涼城的是一群女人,你口中應當柔弱順從弱小的女人。”
蔣仄瞳孔微縮,一時間失了言語。
“涼城是軍事要地,要奪東郡,拿下趙郡和魏郡,就要先拿下涼城。”女帝笑了一聲,環視了整個禦苑,把在場所有進士的表情都收在眼底,“既然兵家必争,那麽這地方便不得安寧。對于上頭的人來說,占領這個地方不過只是一句話的事情,他們只需要攻打、占領、堅守。至于城中百姓,在戰事正酣時候,不在他們的考量範圍內。但對城中居住的普通人來說,每每換一方占領,這城中就改天換地,最受苦的也莫過于他們。盛世太平時候,他們不用因為城池易主而擔憂,可在亂世時候,任何一次易主,就可能跟随着一場殺戮。”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語氣更和藹了幾分,接着又道:“所以這座城中的女人決定要自己守住這座城,因為張孔山何玉琦和曾廣弼都想要争奪這個地方,她們無從判定最後誰會是最後的勝者,她們決定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說到這裏,她目光落在了蔣仄身上,“看你年紀,你當初應當就在城中,應當就是被那群女人保護着,茍且偷生吧?”
蔣仄嘴唇嚅嗫了兩下,想要說什麽,卻半晌沒發出聲音。
“為什麽強大的男人——比如你——當時是被一群理應柔弱順從弱小的女人保護了呢?”女帝極有耐心地問道,“那群理應弱小的女人若是不強硬,涼城中最後能剩多少人呢?你蔣仄還有沒有機會活下來,此時此刻再站在這裏,說那些女人應當柔弱,男人應當強大的話語呢?”
蔣仄漲紅了臉,似乎立時就要惱羞成怒。
席間沒有人敢吭聲,幾乎可用一片死寂來形容。
顧蘭之擡眼看向了女帝,便見她面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譏諷。
她覺得譏諷是應當的,在座所有的人都沒有資格在她面前說女人應當柔弱。
所有人都知道,代朝的江山就是這位女帝帶兵打下來的。
如今的安穩,便是這位女帝剛強勇猛出生入死用血肉換回來的。
或者有人不服或者有人不甘,但不應當在這時候,在這樣的宴會上跳出來說這樣不合時宜的話。
他思索了一會兒,起了身,道:“我有一言,想說給諸位聽。”頓了頓,他讓語氣和緩輕快起來,然後才繼續說下去,“民間有句俗話,是說‘女子本弱為母則強’。陛下現在乃是一國之君,天下百姓便是陛下的子民,也便是全天下人的母親,剛強是理所應當的,若是如這位蔣郎所說一徑柔弱,代朝便會如前朝一樣搖搖欲墜,風雨飄搖。”
這話顯然不過是詭辯,卻讓席上緊繃的氣氛一下子輕松了下來。
上位的女帝看了他一眼,笑着搖了搖頭,命人給他斟酒,道:“探花郎口才好。”
“滑頭罷了,是為博陛下開心。”顧蘭之微微松了口氣,瞥見那蔣仄已經被一旁的侍衛給按住送出了禦苑,“陛下今日得了這麽多才子,理應高興才是,不應當為了不相幹的人發惱。”
“我看探花郎是想誇自己是才子。”坐在一旁的人接了話,又捧着酒杯向女帝道,“陛下,臣雖然不及探花郎機敏,又不如他文章寫的爛漫,但也是才子!”
這兩句話一出,席上氣氛便開懷起來,一下子便恢複到了方才最初的和睦。
顧蘭之微微松了口氣,他喝了一小口酒然後把杯子放在了一旁——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在不自覺地發抖。
他在害怕。
可他卻理不清他究竟在害怕的是什麽。
因離得近,女帝很輕易就看到了席間探花郎反常的沉默。
她目光落在這個年輕的探花身上,越看便越覺得他的确讓她覺得熟悉,似乎是曾經見過。
只是她怎麽也想不起來到底什麽時候遇見過這麽一個人。
這樣好相貌,理應不會忘記的吧?
命一旁的闵頤把顧蘭之的籍貫翻出來看了一看,女帝沉默了一息,從腦海深處翻找出了一個已經模糊得快要忘記的身影。
以這探花郎今日的反應來看,應當是同一個人無疑了。
把眼前這俊秀的郎君和腦海中那人對比,相貌上倒是沒什麽太大的變化,只是氣質變了——從前是青澀又還有些害羞的,現在便眼看着成熟了,方才站起來說話的時候言辭鑿鑿,又有幾分風流潇灑揮斥方遒。
如若從相貌上來判斷,這探花給他的确是恰如其分。
但如若要去說當年之事——當年的事情,她不太想承認。
可顯而易見地,這席中的探花郎就在想過去和從前,當年她的不告而別應是讓他受傷頗多,所以才有現在這樣的反應。
但她不是會沉湎于過去的人,過去的事情她向來不糾結。
只不過若是認真追究起來,當年的事情算是她做錯,所以如若這位探花郎覺得委屈,她也願意慷慨地給予他一些補償。
宴會過後,她便向身邊的人吩咐:“若那位顧探花求見,便帶他來見朕。”
左右不知前情,只知道這探花在宴席上站起來說了句話解圍,便以為是女帝看中了他,便滿口答應了下來。
闵頤捧着那一甲三人的名字笑得有些暧昧,道:“陛下,這是看中探花郎好相貌了?那便讓禮部安排他留在京中吧?”
女帝有些詫異地看了闵頤一眼,道:“你什麽時候覺得朕會是這種人?”
闵頤眨了眨眼睛,他的确是跟着女帝許多年了,又對女帝性格了解得透徹,所以才敢開這玩笑的。他道:“若非如此,為何要留下這麽一句話呢?”
“有些往事。”女帝輕描淡寫地說道,“那年在滄地的時候遇到過這個顧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