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說一千道一萬,都是她的錯……

在女帝自己看來,當年在滄地與顧蘭之的那一樁往事,錯在她自己。

她不應當為了一時之氣,就找了個無辜的俊俏小郎,最後還不告而別,甚至叫這小郎這麽多年下來還心心念念沒能從往事中走出來。

當年她還不是皇帝,趙蒼也才剛剛稱帝,沒來得及給自己的一幹兒女們分一分封號,但她與她的那些弟弟們之間的矛盾已經顯現出來了。

她還能想起來那件事情的發生是源自她和泰王趙勇之間的一場争吵,一場關于子嗣和姓氏的争吵。

趙勇認為她應當把手中的兵權交出來,因為她是女人,将來會嫁到別的人家,到時候就會有兵權旁落,就會對整個代朝都産生威脅。

她甚至都還能想起來趙勇那時候說的話。

趙勇道:“代朝江山的确是五姐打下來的不假,這頭功當然也是要記在五姐身上。只是五姐畢竟女人,将來要嫁人。難道五姐要把手中兵權帶到驸馬家中?成了別人家手中的助力?出嫁從夫,五姐到了別人家,這兵馬便跟着五姐一起易了姓名,再過一兩年,五姐就只怕要幫着姐夫來颠覆江山,叫江山也改了姓名,不再姓趙了。”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趙勇想要她手中的兵權,并且他說得直截了當,甚至稱得上是有幾分義正言辭和理所當然。

事實上并不僅僅只是趙勇,她其他的幾個弟弟對她手中的兵權同樣是眼熱。

當時她遠沒有如今的好修養,她氣得直接與趙勇争辯了起來。

她道:“不過只是姓氏,她就算嫁人,将來生子,跟着我姓趙又有何不可?”

趙勇嘲諷道:“那天下人便要說你霸道,每個女子嫁人後,生的子女都随父姓,憑什麽你就是那個例外?你若是這麽做了,将來便會有言官用奏折把父皇的案頭都堆滿!就算父皇不在意就算了,你若是開了這麽個頭,便會有其他女人效仿,接着便會讓尋常人家綱常錯亂,遠近親疏不分,上下尊卑不明,最後豈不是惹得整個天下都要一片混亂?”

這話聽得她心中不忿,趙勇說的這番話,抛開亂七八糟的修飾不管,其本質就只是在說女人是外人,女人比男人低一等。

可她怎麽就變成了外人?又怎麽就比他趙勇低一等?

她趙如卿就因為是個女人,所以既是外人,又比趙勇卑微?

這豈不是笑話麽?

而趙勇又道:“五姐,你要為大局着想,将來趙家子孫誰會不念着你的好呢?”

聽着這話時候,她便已經氣得不想說話了。

趙勇三句話不離子嗣,左右都圍繞着姓氏傳承做文章,從三皇五帝說到前朝厲帝,說的全是子子孫孫。

最後激得她暴怒起來,道:“若我生下孩兒,我倒是能确認這一定是我親生,是趙家的種,你那麽多姬妾,誰知道懷的是誰的孩兒,又究竟姓什麽?!”

趙勇聽着這話都是不以為意的,他道:“五姐這話便偏頗了,你将來生下的孩兒,一定是随父姓,那麽便一定是外姓人,又怎麽算趙家人呢?便是退一步說,五姐将來不嫁人,那又怎麽憑空能懷上一個孩兒?”

便是這話叫她失去了理智。

趙勇這樣文不行武不行的男人可以找一群姬妾環繞,然後生一大堆姓趙的孩子,就這樣比她高貴?

那她又為什麽不能找一群男人?她若将來生個孩子,至少能保證那一定是她親生的,趙勇都說不定是在給別的男人養孩子呢!

如此她便立刻賭氣一樣,在路過滄地時候,以強取豪奪之心,使了個手段,便把彼時還青澀的俏郎君顧蘭之給睡了。

她那時候根本沒幾分真心實意,也根本沒考慮過他的想法,她只是一時鑽了牛角尖,被趙勇的話激得失去了理智,才做出了這樣無法挽回的事情。

她和顧蘭之之間,說一千道一萬,都是她的錯。

不過這感情的事情,無非是還沒遇到更好的,所以才執着于從前。

以殿試策論來看,顧蘭之是豁達的性格,并且足夠理性,條理分明,應當不是胡攪蠻纏的人。

只要顧蘭之能提得出要求,只要要求在合理的範圍內,她都能滿足。

就當是補償當年她的一時之錯了。

不知什麽時候夜幕悄然降臨,宮中各處燈籠亮起來。

她從書桌後起了身,慢慢走到了殿外。

這偌大宮殿,在夜色中看起來巍峨安靜,一切金碧輝煌都被濃濃夜色吞沒,所留下的只有巨大的沉默的影子。

擡頭看天,銀河璀璨,她不自覺地想起來從前還帶着兵馬在外征戰的時候,她常常在夜晚觀天象,星月雲彩能預示第二天是晴還是雨。

和人比起來,天上的星星更誠實,它們永遠不會騙人。

摘星樓上,新科進士們正在狂歡暢飲。

顧蘭之從喧鬧的人群中擠出來,靠着欄杆坐了,一手拿着一瓶水,一手扶着暈乎乎的腦袋。

欄杆之外,便是人來人往的熱鬧街市。

雲京有宵禁,但禁的是街坊之間的往來,坊間內的喧嚣熱鬧并不會受到宵禁的影響。

顧蘭之朝着皇宮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往顧宅的方向瞅了瞅,擡手灌了一口水,仰倒在欄杆上看天。

街坊之間已經下鑰,這時辰他是不能回家去了。

不能回家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在這種熱鬧地方,便不會分出那麽多心思去想那些往事。

那些過去的事情,一件一件,歷歷在目,他以為時間能把一切撫平,能把回憶磨散成灰,可今時今日他才發現并不會——時間改變不了任何已經存在過的事情,甚至還能在若幹年後把曾經溫情的假象撕破,讓人看到□□的真實。

那年他遇到的卿卿就是皇帝。

或者那時候她還不是——倒推到那一年,那時候太上皇已經稱帝,他的卿卿應當也已經封了公主。

實權在握的公主,為什麽會突然在滄地以柔弱姿态和他相遇,然後又在一起了那麽一段時間?

都不用去深想其中緣由就能肯定地得出結論,這一定不會是因為愛。

既然并非感情所致,那麽後來她不告而別就是順理成章的。

這麽多年一直讓他困惑不解的地方,在今時今日已經全部給出了答案。

所有一切都不過是他自作多情罷了。

可是——

他覺得自己滿腔酸澀,他看着天上的星星,就想起來那年他也曾經和卿卿一起看星星看月亮。

他們當初還約定好要在七夕的時候看牛郎星和織女星,他們還約定好了,要在七夕的時候去放燈。

忽然身邊有腳步聲傳來,他擦了一把眼睛,坐直了看向來人——是尤炯。

“怎麽一個人在這兒,不一起喝酒啦?”尤炯是拎着茶壺過來的,“喝茶解酒?”他把手裏的茶壺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用,我有。”顧蘭之擺了擺手。

“怎麽沒看到最近總和你一起那個岑小郎?”尤炯在旁邊坐了,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那邊真是鬧得頭疼,一群大老爺們非要和姑娘們一起跳舞,那笨手笨腳的,跟狗熊似的還要跳來跳去,簡直像跳大神。”

“在那邊和人鬥詩吧!”顧蘭之往裏面看了一眼,指了指裏面一個熱鬧的方向。

“君佩,你今天在禦苑裏面真是夠大膽了。”尤炯靠着欄杆笑了一聲,“我看啊,這次你是得了聖上青眼,将來一定是不可限量。”

“……”顧蘭之不想說禦苑裏面的事情,他悶悶地喝了口茶,趴在欄杆上又朝着街上看了過去。

“說起來,你之前一直在找的那個人,找到了嗎?”尤炯問道,“現在你中了探花,功名也有了,她應當要現身了吧?”

顧蘭之沉默了一息,也不知怎麽回答尤炯的問題了,過了一會才道:“不知道。”

“我妹妹你見過的,你覺得怎麽樣?”尤炯笑了兩聲,“咱倆認識這麽多年了,知根知底的,也不說那些場面話了。你覺得我妹妹怎麽樣?我覺得她不錯,相貌嘛不說絕色傾城,那也是眉清目秀小家碧玉,并且知書達禮,會勤儉持家。”

顧蘭之看向了尤炯,便見尤炯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诶,你別覺得我像個媒婆一樣。”尤炯眨了眨眼睛,“那是裏面那些人你不是很熟,又不知道你還沒成親,否則他們早就拉着你問這事情了!”頓了頓,他又笑了笑,“反正咱倆私下說說,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我有喜歡的人了。”顧蘭之沉默了很久,最後這樣說道,“我不想耽誤了你妹妹,你還是給你妹妹找個更好的吧!”

“好吧。”尤炯倒是也沒堅持,他是知道顧蘭之這麽多年在做什麽的,只是這會兒聽着這話還是有些不平,“我也覺得你值得更好的,別在一棵樹上吊死了。”

顧蘭之悶悶地在欄杆上趴着,他想起了今天在宮裏見到的女帝。

和他當年在滄地見到的樣子不一樣。

穿着華美龍袍的女帝五官淩厲,不怒自威。

她看向他的目光是陌生又帶着審視的,居高臨下,帶着上位者的評判。

盡管和當年那麽不同,他還是能認出來,那就是他的卿卿。

一颦一笑,舉手投足,他不會認錯。

這世上不會有這樣相似的兩個人。

他想見她。

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看向了皇宮的方向。

他可以求見她,他可以直接去問她當年的不告而別,他已經找到了她,又為什麽要裹足不前自怨自艾去想從前呢?

從前的一切已經過去了,老天給了他一個全新的機會。

“怎麽了?”旁邊尤炯看了他一眼,“喝多了不舒服?”

“沒事。”顧蘭之擺了擺手,一下子精神奕奕起來,“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在摘星樓渡過了一夜,顧蘭之一大清早就回到了顧宅,梳洗之後換了衣服,便往宮裏遞了求見聖上的奏折。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女帝了。

令他意外的事情便發生了,不過一會兒宮裏就來了旨意,女帝招他進宮去——他原以為求見不會這麽輕易,這是不是說明,女帝已經認出了他?當年的感情并非完全是他一廂情願?

心緒澎湃。

他踏入皇宮,跟随着內侍順着長長的宮道前行,然後進到了禦書房中,見到了女帝。

“免禮,賜座。”女帝對他的到來似乎并不怎麽意外,她擡手免了他行禮,又示意左右退下。

懷着幾分忐忑坐下,他看向了女帝,鼓起勇氣開了口——然而一開口卻是語句破碎難以成章:“我、臣……卿卿……陛下……”

女帝笑了一聲,并沒有在意他這麽淩亂的話語,和藹道:“你想留在京城還是去地方上?你想做什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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