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2
新年過後他們重新開始訓練。一月份理查和凱蒂拿下第四個全美冠軍,他們知道剩下的機會不多了。但一切都有條不紊,反正他們本來就不存在把四周跳一屁股摔在冰上的那種刺激。理查想,如果說他跟克裏斯的生活真有什麽事關重大的區別,那大概就是他自己的生活缺乏這種本質上的戲劇性。不過,在二月底的一天,他還是把自己給傷着了。距離世錦賽還有四個星期,簡直就是最不湊巧的時機。意外發生之後他們兩個的滑行戛然停止。十年來凱蒂的脾氣已經變得溫和許多,要是在以前,她準當場臉色就挂不住了。這回實在是他自己走神的失誤,她轉過頭來,朝他舉起兩只手,做了一個無聲的口型,他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麽。很快娜塔莉過來,他們就都又收斂起來。那之後理查有幾天沒回冰場上。他專心複健,做一些冰下的練習,偶爾到場上看她一會兒,互相聊聊進展。一周以後理查才又開始訓練。
一個月很快過去,三月底的禮拜一他們抵達莫斯科。
在第一天的晚餐上克裏斯就又出現了。這碰面無可避免,即使事先準備也無濟于事。其實原先他們之間也不外乎就這樣,三個月的沉默然後重新見面,互相打量,試探幾句,但如今兩人的氣氛發生化學變化,這沉默突然間變得好似緊繃的手鉗住咽喉了。
“嗨,”凱蒂走後,克裏斯對理查說,“你還好?”
克裏斯側過頭看着理查,同時擡起一只手在空中一揮。他的語氣神态,就像北京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短暫的恍惚中理查簡直可以忽略去年以來的種種艱難:單單見到他就已經是最開心的事情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他是想要的,這渴望強烈無法控制,都快把他自己吞噬。但他的理智又另有一套邏輯。
“挺好的,”他說。然後又添上一句:“你看起來好極了。”
“啊,那個,”克裏斯露出一個歪斜的笑容,他腳下站不住了,重心在兩腳之間挪來挪去,“好吧,謝謝你。但願我的短節目這次好一點。”
理查說:“我喜歡你短節目的編排。”
“真的?”他瞪大眼睛。
“真的。我是說,大概最喜歡的還是《四百下》,不過這個曲子很棒。很地中海。你會滑好的。”
克裏斯聳聳肩,接着笑了。理查快忘記他們之間簡單輕松沒有壓力的談話有多愉快了,他是對的,單單見到克裏斯就已經是最開心的事情了。但這又是不可能的。他們的矛盾絲毫無法解決;這樣下去只能越陷越深而且越發沒有結果。
這個念頭,在此時,讓他的肩胛骨又抽疼起來。他的傷還沒有好全;這本身也不是什麽問題,即便打着封閉上場對他們來說也不是稀罕的事情,何況這一回其實遠還不是最嚴重的一次。可是這個職業的殘酷之處就在于,不論你此刻多麽痛苦,總還是要做出一副輕而易舉的模樣來。這使得他們所有人都如此擅長掩飾自己的軟弱。他現在想來覺得也許這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在當時,忍耐就是一切,這就是他們的信仰。
“我——要去找凱蒂了,”于是理查說,“下回再聊吧。”
克裏斯的表情空白。“回頭見,”他說,又揮揮手。
男單短節目那天理查沒有去現場,訓練之後他在酒店房間的電視上看了一段直播。電視鏡頭下克裏斯托弗·朗格萊全身緊繃。理查都覺得不可思議了,自從01年的溫哥華世錦賽,他們第一次看克裏斯的比賽以來,克裏斯一向是那種能四兩撥千斤地化解大賽壓力的人。如果說這個項目本質上就是比賽僞裝輕松,那他一定是個中佼佼者。但今天不同。觀衆席上的聲響落下,解說員言畢靜待,他站定在冰場中央,猶疑地舉起兩手,隔着電視屏幕都能看出他四肢的僵硬。
去年底跳空的第一個四周跳,這次周數做足安全落地,落地的一瞬其實遠非完美,但至少跳躍的分保住了。之後的整個節目安全度過,太過安全,既沒有失誤也沒有迸發的火花。短節目結束之後克裏斯排在第三名,前三名兩兩之間都只差零點幾分。觀衆們群情洶湧,媒體報道的标題稱自由滑會是一場厮殺。
同天晚上理查跟凱蒂碰頭,凱蒂問他:“克裏斯這是怎麽回事?”
他說他不知道。之後他們就忙于自己的比賽,沒時間再考慮別人的事情了。
兩天後的禮拜四,在男單自由滑的前一天晚上,理查收到克裏斯一條短信,只有一行字,問他的房間號碼。點開那個短信讓他手指發麻,太陽穴神經一跳。第二天晚上就是自由滑,他完全不知道克裏斯又在做什麽打算。但他還是回複了。人有的時候真是自己給自己挖墳。十分鐘後克裏斯就來敲他的房門了。
克裏斯的第一句話是:“你還有咖啡麽?”
理查被問愣住。他把本來想說的話都吞回去,才說:“有酒店給的咖啡。”
理查把櫃子打開,克裏斯拿出了一袋皺巴巴的速溶咖啡,又燒了點水。
“我睡不了覺,”克裏斯說。
“喝咖啡幫不了你睡覺。”
“我也集中不了注意力。我忍不住總是在想你。”
太疲倦了,這是理查的直接反應。這整件事情,包括克裏斯循環往複的心血來潮和利刃一樣的眼神,都太讓人疲倦了。所有那些讓他寧肯放棄的理由都沒有改變,而尤其在這個時刻,世錦賽的最後幾天裏,他根本沒有精力再敞開心扉了。
理查說:“你太緊張了。今晚不睡覺明天晚上你會犯困的。”
克裏斯只是低頭猛喝咖啡。
“你什麽時候才能收點心?”
理查的語氣稍一變硬,克裏斯立即察覺到了。他猛然抛下一句:“你說什麽?”
“這又像是在北京那時候了——任何人都沒法讓你聽進去任何事情你知道嗎?你根本就拒絕合作,你究竟想從我這要到什麽東西?咖啡我給你了。”
“去你的吧。我不是來這裏聽你說教的。”
理查被他刺中,如果有什麽是他由衷不願意看見的,那就他們之間真連句普通的聊天也沒法維持了。他到他面前去。“剛才的話是我的錯。不是我想這樣,”理查說,“我不想我們僵成這樣。但還是等你自由滑之後我們再聊吧?就等到比賽結束。我保證我會去找你的。”
偏偏是理查試圖和解的話成了最後一根稻草,克裏斯突然被激怒,一轉眼就失控了。“我不要在自由滑之後再跟你聊,”他吼道,“該死的什麽自由滑——你究竟想要幹什麽理查?你想要懲罰你自己些什麽?你看看你現在,你照照鏡子,你這種鎮定,你不緊張,一絲不茍一本正經,你總是這副模樣,你怎麽可以在這種時候還是這副模樣?你看我們現在都成了什麽?你就想要把我毀了,然後你現在滿意了?”
理查料不到這樣一番劈頭蓋臉的質問,他簡直啞然,感到怒火燒起,半晌才說:“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昏了頭了。什麽叫做我把你毀了?”
“所以這就是你想要的?我跟你,現在這種樣子就是你真的想要的嗎?你就一點也不覺得難受——你沒法呼吸,沒法工作,連玩也沒法玩——你沒有感覺嗎?被撕成兩半?你怎麽可以到現在還是這樣?”
“你腦袋發熱得也太不是時候了,”他現在真的也不在乎了,“你不理你的比賽就算了,我還有比賽。而且是你自己說你不想要的,你忘得也太快了,是你自己殺死這整件事的你還記不記得了,你自己不要的。我給你退路了,是你自己選擇的!你還在問我不覺得難受?問我沒有感覺?然後我現在居然還在這裏聽你的埋怨,還要叫你收心,還要叫你不要緊張,叫你明天好好去自由滑,你都不關心自由滑了那我是被蟲子吃了腦子才會想要關心你的自由滑?你自己去把你的自由滑毀了吧,反正沒人在乎你幹什麽——”
克裏斯不知什麽時候松開了他手裏的馬克杯,那杯子已經空了,但沿着床鋪滾到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他們誰也沒去撿。理查再回頭看克裏斯的時候發現他低下頭不再說話了。他坐在床角,上半張臉都被頭發遮住,肩膀抽動,懸在空中的幾縷淩亂打結的劉海也在發抖。
半晌克裏斯才擡起頭來。他盯着理查,那目光久到沉重,仿佛他們的視線是可稱量的粘連繩索。
克裏斯說:“我喜歡你。你知道的。”
他讓自己搖頭。“這不是我現在需要的話。”
于是那繩索也崩斷了。
“我不行,”克裏斯吸一口氣,“我做不到的。你想要什麽?每年夏天都見面?一月份二月份見面?每天發短信打電話?我會瘋掉的,那樣下去只要過兩個月我就會再也不想理你了,我怕得要死,你想要最後變成那樣——”
克裏斯用手按住眼睛和額頭,把汗濕的頭發撥到腦後去,他看他的視線像掙紮在懸崖邊上的人,眼裏的恐慌和絕望都是真的。理查知道如此。所以他們都不必再糾纏了。理查打斷他:
“我知道。你不用說了。你有你受不了的,我有我受不了的。你來了又走,這種時斷時續的關系,我也不行。我也一樣不行。既然我們都不行,所以就算了吧。”
“你倒夠忍心。”
“長痛不如短痛。”
“我們沒有一點可能再回到以前那樣了是吧。”
理查清醒過來一點。“你究竟有沒有好好談過戀愛?你究竟——你想沒想過跟任何人在一起?”
克裏斯沒回答。這問題的答案到現在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沒法再在這可怕的房間裏待下去了,再多一秒他也跟着就要崩潰。
“你回去吧,”理查說,“你就回房間去睡點覺吧。睡不着的話就想一遍節目的流程,或者不論你平時怎麽放松的都可以。你就逼自己把明天結束了吧,你知道你非這麽做不可的。我可以等你,裁判不會等的。你回去吧。明天好好滑。就當是我要你這麽做的,行不行?我想要你滑好自由滑,克裏斯。”
克裏斯依然沉默,理查也再說不出話來。這寂靜持續太久,直到最後克裏斯說:
“別叫我克裏斯。那不是我的名字。”
說完他就真的走了。
午夜已過,現在就是決勝負的日期。理查撿起杯子,放回到茶幾上。然後他脫掉外衣躺進床鋪裏。淩晨的冷和空一點點把回蕩在小房間裏的話都消解,一種更難受的感覺占據上風,內疚後悔憤怒自我厭棄,糅雜在一起不能區分,他開始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癡,他說他剛才說過的那些話究竟還有什麽意義?難道他們互相傷害還不夠嗎?難道他攤開四肢,允許另一個人傷害他自己的還不夠嗎?他何必還要說那些話,說到底的結果不就是讓他自己再多挨幾刀?“就當是我要你這麽做的”?他究竟想表達什麽意思,那句話能有什麽意思?他不能更厭惡他自己在那二十分鐘裏說過的話了。種種示好的表現,容忍,退讓,在事後都沒有帶給他治愈或者滿足,都只能讓他自己更加失望。他是想要見到他,收到短信那一刻他是有種沖昏頭腦的狂喜,但這感情真的就像易碎的奢侈品,要麽你只遠遠觀看,一旦親手觸摸就後果自負。
第二天晚上七點是男單自由滑,理查快十點才回到房間打開電視,最後一組的四個人正開始熱身。 克裏斯排在最後一個上場。在這種最後關頭,微妙的情緒皆可傳染,摔跤也可傳染,最後一組的前三個人的長節目都摔得慘不忍睹。第三個出場的俄羅斯人在等分區看到自己的分數,聳聳肩笑了,朝鏡頭揮手。解說員開始介紹克裏斯的長節目,韋伯的《歌劇魅影》,一個賽季以來一直完成得很順利。短節目之後前三名的差距太短,現在正是他的機會。
電視鏡頭切回冰場上。
理查看着克裏斯在擋板邊緣徘徊,跟麗莉娅說了幾句話,然後滑向中央。他繞了半圈,轉了一個身,接着站定。他腳下流暢自如,但理查知道音樂開始前幾秒種的壓力有多大。這麽多年來理查已經習慣自己和凱蒂的比賽常規,他難以想象一個人怎麽可以獨自上冰,沒有絲毫的互相鼓勵的眼神或握手,就只用一個人的渺小身軀抵擋四面撲來的批評與贊美。
音樂開始了。這故事本來就是自己給自己書寫的骊歌,一個人不可能貪戀一切卻又同時拒絕一切,第一段音樂澎湃憤怒,然後那火焰減退成微弱的柔光,夜的樂章溫存暧昧,珍重體貼,幾經周折,重現成壯懷激烈的尾聲。
這真是一個孤獨者的運動。能忍受得了二十年表演獨角戲的,都是一些本質上孤獨的人。或者哪怕本來不是,這個項目也已經将他打磨成他如今的模樣。克裏斯托弗·朗格萊從來沒有想過跟任何人在一起。他就像這項目本身,是他自己選擇要獨自成為場上所有聚光燈的焦點,這種光榮讓人瘋狂讓人上瘾,他不願讓出分毫,他從未打算與任何人分享鞠躬那一刻的怕和愛,激烈與欣喜。于是這冰場只屬于他一個人;而假如在此刻,另外有誰,在冰場外用無論什麽樣的目光追尋他的路徑,終究都只能是徒勞的。
節目收尾的動作,克裏斯原本直立在冰上。全場只有一秒鐘的寂靜。随着解說員的喝彩響起,場上觀衆的尖叫和鼓掌,他的意志力卻像一縷煙被突然抽散,克裏斯雙膝跪地,伏倒在冰面上。鏡頭切到他的特寫。一個人的肉身即便堅強也再支撐不住此刻的喧嚣,電視鏡頭看得太過清楚,一瞬間他的眼淚就下來了。他用手捂着眼睛,但淚水從指縫裏落到冰面上。
理查在電視機前喘不過氣來。
他看不下去了:這被攝像頭放大的畫面過于私密,企圖揭露一個人的內心。而它被緊緊包裹,只有他自己握有密匙,因而成了唯一的入侵者。
他伸手去摸身後的電視遙控器。在克裏斯的分數出來之前他就已經關掉電視奪門而逃了。
半個小時後樓道裏的所有人都開始恭喜衛冕的冠軍,他又把自己鎖回到房間裏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