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3
此後的夏天,2005年的休賽期,中西部炎熱又多雨,好像全密歇根湖的湖水都翻騰倒瀉從天而降。下雨前,天空陰雲密布,雲層很低,壓迫大地,窒息整個城市。雨水下降的過程轟然作響毫無仁慈。雨後街道被洗刷一新,日光乍明,但下一場雨很快又會來臨。理查告訴自己,在莫斯科的那個最後的禮拜四,克裏斯來找他大概僅僅是種慣性。雖然他們說在比賽後還能再聊,諸如此類,但如果他真的離開,克裏斯是不會來找他的。這自我勸說終于有效了,在之後的九個月裏克裏斯果然徹底消失,連影都不見。即便在所有人都難免碰面的晚宴和賽後表演上,克裏斯都像一個幾何學家,總能占據離理查最遠的位置。
全國滑聯的人倒是來找他了。那是這個沉悶夏天裏發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他先是收到從科羅拉多來的信,接着在SOI演到舊金山時同滑聯的人面談。跟他見面的是個滿頭銀發的前輩,曾經在國家隊短暫呆過,退役後轉任公職。她說得很幹脆:
“我們想知道你是否感興趣被提名為下個賽季的國家花滑隊長。”
大概是理查接下來的啞然暴露了他的意外,她說:“不論你有什麽想法都可以跟我們說。但我自己覺得你其實不需要有顧慮。你是在隊裏時間最長的選手之一,你有經驗,其他的隊員們也喜歡你。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可以跟凱蒂商量,或者跟你想咨詢意見的人聊聊都可以。然後讓我知道你的答複。”
在回酒店的路上理查想着跟凱蒂說這件事,他考慮凱蒂的反應,立即想到她一定還會說那句老話,她會說“我就跟你說過……”或者“我早就猜到了!”。十幾年來都是這樣,她好像洞悉他的一切,當他跟她出櫃的時候,跟她說他想換下某個賽季失敗的自由舞的時候,或者告訴她他退役以後要回學校讀完學位的時候,她總是這樣說。
等真到凱蒂面前,她果不其然脫口而出:“我早就猜到了!”
她拍拍他手臂,接着又說:“你會答應的吧?”
他說:“你怎麽又早就猜到了?你什麽都早都猜到了,就沒有你沒猜到的。”
“去年傑西卡和本尼說要退役,滑聯的人肯定就開始考慮了的。他們總不可能找戴安娜那種不靠譜的吧。很明顯就是你,不信你去問問簡。”
她把話說到這份上,他也無可反駁。奧運賽季總意味着大換血。簡年紀還小,還沒打算退役;戴安娜·麥凱伊宣布于明年奧運後退役的消息遍布媒體頭條,“冰上公主的最後一年!!”附帶最新雜志封面靓照;理查和凱蒂也計劃退役。她有太多想要參加的社會活動,而他想回學校讀書,他們都覺得這早起晚歸周游世界的生活該告一段落了。滑聯舉辦了一個小小的形式化的選舉。于是,在競賽生涯的最後一年,理查·柯森的新頭銜是美國國家花樣滑冰隊隊長。他有更多機會可以見到隊裏的每一個人,同時也攬下一部分行政手續。當他需要分散注意力的時候,隊務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仲夏裏的一天,他想叫凱蒂和簡到湖邊涼爽的露天餐廳吃飯,凱蒂答應了,簡卻推說有事不來。理查突然意識到,即便他現在有全國各地所有隊友的聯系方式,他卻已經好幾個禮拜沒有見到簡了。他們明明就在同一座城市居住訓練,這叫人難以置信。最後他跟凱蒂兩個人去了,在湖邊曬太陽吹風,菜單很普通,還是雞蛋卷、沙拉和咖啡一類傳統的早午餐,兩個人的插科打诨好像總是少了點什麽。連凱蒂也說她都好久沒見到簡了,簡好像确實不再願意赴他們的邀約。一個禮拜後他們聽說簡談戀愛了,他們都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但既然她想要低調,他們也不去打攪她。
休賽期其實還稍好過一些。畢竟芝加哥是芝加哥,這城市到了夜裏就是一望無垠的金色方格,夜燈描畫出橫平豎直的街區延伸到湖岸,美術館和橄榄球場都一樣人流洶湧,離合悲歡永遠上演,永遠不會讓人失望。但到年底賽季開始,所有那些娛樂項目都被削減以後,在訓練結束後四肢沉重倒在床上的深夜裏,人就太容易陷進胡思亂想裏面去了。理查果然已經忘記在認識克裏斯之前的旅途都是怎麽度過的了。他的日程表依然從早到晚排滿,各類活動會議只多不少,但這一切都只是形式,具體的日常生活則被巨大的空洞感所占據,無論多忙也填補不了,好像每天晚上入睡時都有一架吸塵器在床頭徹夜工作,震耳欲聾,把白天撒下的土又重新挖空。
十二月中旬到東京以後,凱蒂說他們可以再叫簡和克裏斯見個面。除了凱蒂和理查之外,這也會是克裏斯的最後一場總決賽了。理查覺得他沒有理由反對。于是凱蒂打電話叫來了另兩個人,在比賽結束的第二天中午,東京的壽司店裏,四個人的小組重新碰頭。
世界上最最失敗和尴尬的午餐莫過于此。四個人裏面只有凱蒂還正常些,當然本來這頓飯也是她在張羅,多虧她維系沒有營養的對話;克裏斯看起來跟一年前一模一樣,他一向是假裝輕松的高手,但當他拿不穩筷子,把軍艦卷掉到地上然後放聲大笑的時候,那笑聲聽起來有點任性到刻意了;也就是從這一次聚會起,簡徹底變得沉默寡言了起來。他們對她做錯了什麽?理查到最後也不知道。也許是簡改變了。也許她找到新的朋友圈,新的交往對象,新的電影和音樂;也許是她向前邁步了,而他們沒有。說實在的,十五歲時容易維持的友誼,到了二十五歲怎麽可能還一樣呢。
壽司們裹足不前;生魚片劍拔弩張。勉力維持的對話終于崩潰的原因是理查不肯再叫克裏斯作“克裏斯”。凱蒂說起一年半前的夏天,他們跟着商演來東京時候的事。那次凱蒂不肯吃生魚,克裏斯連哄帶騙讓她吞掉一小塊。當時凱蒂說:“法國人吃一切生物。”克裏斯反駁說:“我們不吃巨無霸漢堡配可樂。”現在凱蒂把一整碟生魚片全都掃光,往碟子裏撥的那一大塊芥末醬讓理查望而生畏。她自己的說法是:“我進化了。”克裏斯說:“你也不留一點給我們?早知道不教你吃了。”
“這邊還有,”理查把另一個碟子推過去。他不知道自己當時走了什麽腦筋,突然又加上一句:“克裏斯托弗?”
最後那個稱謂奇怪得太明顯,他們已經三四年沒有這樣費勁地叫過他,把所有不妥全都暴露,本已尴尬的對話立即徹底冷場。凱蒂瞪了理查一眼。
克裏斯聳肩說:“沒事。我不用了。”
理查想彌補,于是又問:“你們還想要些什麽嗎?”
凱蒂舉起手來說:“我飽了。”克裏斯跟着她點頭。
“我們結賬吧,”簡突然說,“我還有點事。”
一頓飯到此為止;理查不能更後悔。他根本沒有必要在那一剎那糾結克裏斯的名字。他其實并不在乎用什麽名字叫他,他所希望的只是他們都回在加州聖何塞的小酒館的那個晚上。但一切已經消散了。這就是他們四個人的最後一頓飯。各人之間的紐帶開始松解;在此後的半個賽季,再到退役後的五年裏,他們再也沒有這樣聚過。
一天以後,在閉幕晚宴的酒水臺旁邊,周圍沒有別人,凱蒂倒了半杯梅子酒,來找理查說話。比賽閉幕日的流程太多,到晚上這個鐘點,理查已經在神游天外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直到凱蒂突然說:
“你跟克裏斯……”
就這樣三個詞,她沒說下去了。他一半醉着,一半疲憊,無不調侃地想凱蒂小姐的“早就知道”清單上又可以添上新的一條。
“對啊,”他說。
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所以他也不再添油加醋了。安靜的半晌後她把玻璃杯湊到他面前來:“幹杯吧。”
“祝友誼,”他說,然後把手裏的冰水碰上她的酒。
凱蒂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小時候的她心直口快,眼裏容不下一點沙子。十年時間足以把一個人的棱角磨平。現在她依然銳利,但是開始把那些逃不過她眼睛的事情沉到心裏去。她什麽時候知道的,知道多少,也不必問了。“祝友誼”:誠然如此。別的都已經沒有,也只剩下友誼了。無傷大雅的在普通社交中不花力氣維系的友誼,有也不妨,沒有卻也不會更差。無論怎樣猛烈的感情,親密的交往,到最後不外乎都是這樣。
都靈還是來了。一開始誰也沒有終結的感覺,都還悶頭為比賽節目做最後的準備。在都靈的第一個禮拜理查碰到克裏斯一面,但也只是說了幾句話就又匆匆告別。那是在女單剛開始的那天,在場館的後臺,克裏斯神出鬼沒地現身,在理查側後方拍他的肩膀。“嘿!”他叫了一聲。理查一回頭就看見克裏斯兩只手揣在褲子口袋裏,連蹦帶跳兩步趕上。
“嗨,”理查也說。
克裏斯攤開一只手。“比賽怎麽樣?”他說得跟腳下一樣輕快。
“比賽?比賽挺好的。”
克裏斯擡起手捋他的劉海。然後他的手停在後腦勺上。理查問:“你要往哪去?”
“嗯?”
理查不知道他是真的走神還是別的緣故。他停下腳步側過頭看他。“你要去哪裏?”他又問了一遍。但一秒鐘後克裏斯就又反應過來了,半途插進他的話:“我在找人。沒事我——那你忙吧。我們到賽後表演再見吧?除非我去不了賽後表演。”
他被最後一句話逗笑。“別開玩笑了。那就遲點再見。”克裏斯點點頭。
但在他準備拐彎的時候克裏斯卻又叫住他了。“對了,理查。”
“怎麽?”
“生日快樂,”克裏斯說。
他真沒期待他會記得,下意識地就笑了。
“你打算慶祝吧?”
“這禮拜不了。大家都有事。”
克裏斯聳肩。“好吧,在冬天過生日還有這點不好。”
理查說:“我們其實打算辦一個派對。延期到所有比賽結束之後,因為不想跟比賽沖在一起,我是說,否則的話也沒人願意來。在二十四號晚上。你有空的話就來吧。”
“噢。在哪裏?在二區?”
“在二區。你認識路吧?”
“我知道,”克裏斯點頭,“我會來的。”
理查真正的生日在男單短節目和自由滑之間的休息日,他給家裏父母打了一個電話,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活動了。兩天後就是規定舞。自去年底以來比賽的格局已經八九不離十:除非發生意外,冠軍肯定是那對加拿大人的。剩下就是他們兩個和俄羅斯人之間的較量了。那對俄羅斯組合裏的男伴是個标準倒三角身材的斯拉夫男人,永遠頂着一頭淩亂蓬松的黑色卷發;女伴高挑冷豔,總把一頭鮮亮金發梳成一個大麻花辮盤在頭上。他們的名字其實叫做奧爾嘉·亞庫波娃和伊萬·紮伊采夫,但是理查和凱蒂私底下一直把他們叫做“Y和Z”。從十五歲的第一場世青賽開始理查和凱蒂就同他們一起比賽,當了十年的競争對手,彼此之間的敵意難以打消,十年來從未交談。
自由舞比賽在一個星期一的晚上,天氣轉暖得有點過頭。老城裏的雪開始松動,霧氣彌漫整個山谷下的平原,大巴車駛過城區裏二車道的馬路,車輪都在打滑。不出所料的是加拿大組合遙遙領先。比起美國人的《畢業生》,裁判還是更喜歡俄羅斯人的拉赫瑪尼諾夫。
比賽一瞬間就過去了——其實在場上的時間加起來也不到十分鐘而已。剩下的就是鋪天蓋地的媒體活動,看別人的比賽,聚會喝酒打鬧等等。NBC的人來了又去,還帶他們進了兩次錄影棚,問了他無數次對結果的感想,對退役作何打算等等。他想告訴他們他有很多打算,他想說一個人畢竟是不可能把競賽的短暫時間當成自己人生的全部的,否則又能如何面對退役以後剩下的漫長生活呢?這是他誠實的想法,但在這種場合下是不合時宜的,其次橫豎也沒有人關心這些——大家倒更關心他是不是喜歡達斯亭霍夫曼。
賽後表演上理查和凱蒂搬回了法蘭克·辛納屈的節目。老歌的旋律太過熟悉柔軟,好似回到童年家中,把臉貼近五歲時蓋過的絨毯子一樣。所有人繞成一個大圈,揮手向觀衆致意,任意拉上周圍誰的手都是溫暖的。
奧運必備節目還包括去看冰曲:可惜這是又太挫傷愛國情緒的一年。早在規定舞那天女隊就輸給瑞典了,自由舞結束之後理查和凱蒂加入其他隊友,一群人聲勢浩大地去看男子冰曲跟芬蘭的四分之一決賽,結果又輸了,連半決賽都沒進。回來的路上有幾個男生喝掉好幾紮啤酒,一路罵罵咧咧。
“拜托,別撞在門上了,”在回宿舍的路上,理查按着樓梯間的門,讓悲憤的狼群通過,“記得後天晚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