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1)

後天晚上就是理查的美國隊聚會。時間地點是早就安排好的,算作遲到的生日,退役前的慶祝,又同時兼美國隊內部的社交活動,讓理查履行一回隊長職務。結果真到二十四號晚上,來到他們客廳的各國友人總數,是美國隊人數的兩倍也不止。隊友們給足面子,十八個人全到齊了,包括戴安娜和她的範思哲小黑裙。歐洲人基本上都是來蹭酒的。中國人和日本人則客氣至極,還給理查帶了禮物,他完全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臨時弄來這些民族風情小飾品,或是早就神通廣大地預測到會有這樣一場聚會。喬凡尼·克萊蒙蒂提着兩支皮埃蒙德佳釀出現,向大家表示東道主的熱情好客。

剛過半小時,凱蒂不知從哪裏竄到理查身邊,死活捉住他手臂對他耳語:“誰把Z叫來的?”

理查順着她指的方向去看,果然看到伊萬·紮伊采夫的爆炸頭。他說:“是我叫的。”

凱蒂下巴都掉了:“你叫的?”

“新聞發布會之後我跟他們兩個聊了幾句。你不覺得從來沒有跟他們說過話很不對勁嗎?我告訴他們我們有這個派對。”

“那姑娘沒來。我找過了。他一個人來的。”

“好吧,我正好去跟他說兩句話。”

于是理查找到Z——不對,他要習慣改口稱他為伊萬。理查會用俄語說“你好”,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伊萬并不介意跟他說帶着濃重俄羅斯口音的英語。結果理查發現伊萬是個腼腆又好脾氣的人。他不知道為什麽在此前的十年裏他們非得這樣彼此排斥。他還記得他跟凱蒂沒少吐槽俄羅斯人動辄王公貴族的選曲,浮誇的表演服裝。現在想來對方也一定看不順眼他們的法蘭克·辛納屈。簡直就像小孩子游戲一樣。

“祝退役快樂,”伊萬咧嘴一笑,向他舉起玻璃瓶子。

理查快活地和伊萬幹掉了一支啤酒。這比別的一切事情都更讓他感覺這段生活要到頭了。

稍晚一點他找到那個意大利人喬凡尼。他記起喬凡尼當時的男朋友亞歷,但是沒主動提。誰都不會想當然地認為一個人兩年前的交往對象到現在還交往着。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喬凡尼問他:

“你還記得亞歷嗎?亞歷桑德羅?有一回我們見過一面。”

“當然,”理查說,“在費城對吧?”

喬凡尼說:“亞歷跟我要結婚了。”

他沒能藏住吃驚的表情,喬凡尼先笑了。理查說:“我沒想到你要說的是這個!但是恭喜你了。”

喬凡尼說:“其實不是結婚,沒有什麽法律效力。他是博洛尼亞人,那邊的市政廳可以注冊。僅此而已。”

理查點點頭。“還是恭喜你,”他重複說,“我給你倒點酒吧?”

喬凡尼帶來的好酒已經被喝到底朝天了。但他們還有下午出去買的廉價葡萄酒,于是理查給他們兩個人各倒了一杯。理查問:“你準備好出櫃了?我是說向媒體?”

喬凡尼聳聳肩。“還好吧,”他說,“也就是那麽回事。你不覺得很可笑嗎?考慮到我們這裏有多少同性戀和雙性戀——這個圈子也太恐同了些。滑聯總想要樹立某種男運動員的形象給大家看,那個詞該怎麽說來着?好像我們都必須要怎麽走路怎麽說話才算标準似的。”

“男性氣質,”理查接口說。

“就是這個詞。男性氣質。真是睜着眼說謊。他們難道想要整個比賽花名冊上一半的人都假裝不存在?”

“我還沒問你是不是也打算今年退役。”

他搖頭:“我還想呆一年。一年之後不好說了,如果教皇要把我踢出去的話我也沒辦法。我主要擔心贊助商和經費。”

他們喝完各自手裏的酒,交換了聯絡方式。理查說:“你做的事情很棒。我是說真的。退役之後出櫃好像還不是那麽難的事情;但我想象不了在我們那裏能有人公開之後還去參賽。”

“我還有些計劃,現在還說不準,但我很期待,”喬凡尼說得像個政治家,“如果有什麽進展我會讓你知道的。”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克裏斯出現了。理查在門口不遠的地方跟一個日本女生說話,一轉頭就看見克裏斯,拎着一打啤酒站在門口,目光投向擁擠的客廳游移不定。理查跟那個姑娘說聲失陪,轉過身向克裏斯揮了兩下手。克裏斯這才對焦到理查身上。

“哈羅,”克裏斯挑起眉毛說。他舉起兩只手上提着的東西。

理查問:“我幫你拿吧?”

克裏斯說:“我來吧。你要不拿一支喝?趁它還冰着。”

理查照做了;克裏斯好像比他更局促,提着剩下的酒溜到吧臺邊上去了。他一度以為這就是這天晚上他們兩個的所有對話了。将近十二點,有人開始散夥,紛紛來找理查告辭。酒已經上頭,人名、國籍和面容都混在一起,他只能跟每個人擁抱,用英語說謝謝和再見。後來他瞥見喬凡尼不可思議地在跟戴安娜·麥凱伊說話,接着是克裏斯和喬凡尼聊了好久,再後來喬凡尼也走了。有人開始主動幫忙,把地上狼藉的紙杯和紙盤子收進垃圾桶去。

克裏斯來告別時屋子裏只剩下三五個人了。他說得言簡意赅,接着便離開了。理查送走剩下的隊友,他們幫他提走好幾大袋子垃圾。随即理查坐回到沙發上去,看着布滿狂歡遺跡的公共客廳,想着是否應該再打掃一遍。今晚就算了,還是明天再說吧。

他就這麽想着,思緒随便亂飄,門突然又開了。他沒鎖門,但門外的人好像只是想試推一下,沒料到一下推得大開,于是反而愣在屋外了。

理查一轉過頭就看見克裏斯站在門口。

克裏斯先說:“我——我漏東西了。”

“噢,”理查站起來,繞過沙發到門邊上去,“你忘了什麽?他們剛才帶走了好多東西。我幫你看——”

沒等他說完克裏斯就邁近兩步,捧住他的臉吻了他。

這一回克裏斯的姿态柔軟暧昧,毫不激烈,反倒像是試探,帶着小小讨好的意圖。理查沒能推開他,魂不守舍得太輕而易舉。理查跟自己說是因為酒精,大腦和肢體都一樣已經跟不上節奏了。一下親熱得太久,兩個人黏在一起難舍難分,直到理查感覺大腦缺血,天旋地轉,才主動結束了這個吻。

克裏斯盯着他看。

半晌後理查說:“你醉了。”

克裏斯說:“你更醉一點吧。”

理查吸口氣讓腦海裏的噪聲降下去。“我今天喝多了,”他說,退開了一步。

“理查,”克裏斯叫道。他的聲音沙啞堅決,每個音節都像重重擲在地上一般。理查不得不回過頭來看他。

“我是醉了,但這跟我醉不醉沒關系,”克裏斯說,“我一直都想要你。我不論醉不醉,過去還是現在還是以後,都是想要你的。又不是我明天會後悔今晚上來找過你。”

理查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喝多了。這話在他耳朵裏回響就像幻覺一樣,還是噩夢的幻覺,因為在過去的一年裏每次他們稍微互相接近,結果都只是更加慘痛,他都已經建立逃避的條件反射了。他下意識地把上衣領口扯起來擦臉上的汗,一松手,那T恤就歪歪斜斜落回下去,在胸前留下一片難看的褶皺和潮濕。

理查說:“我真不知道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你究竟想怎麽樣?”

“你明明也想要的。你回吻我了。”

“克裏斯——”

“你別否認了——”

“——我沒否認。我不打算否認,我不打算騙你,拜托了。但我以為我們已經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了。”

他沒心軟;這回答足夠強硬。克裏斯終于把視線從他臉上挪開,靠到身後的沙發背上,低下頭笑了一聲。

“你知道我為什麽回來找你?”克裏斯問。

“我不知道。”

“因為我還有一點幻想。在這種時候,在現在這種時候你是不是會稍微松一步半步。以前也就算了。但現在真是最後一次了,如果現在也沒有,那就真的是以後都不會有了。到這種時候你還是老樣子?我真的不知道還能怎麽辦了。

“一開始,01年,02年的時候,我是覺得你認真得太可愛了。你永遠鎮定,永遠有把握,我忍不住就想看你什麽時候能失控。後來我覺得你就是地心引力,你真的就能把你想要留下的人拴在你身邊,簡,凱蒂,她們都是,我無論去到多遠都還想要回來。可是最後我意識到,原來你果然就是地心引力。你想要完成的目标,你給自己安排的計劃,你的安全感……你是不會改變的,理查。你是不會為別人改變的。你不可能靠這樣永遠下去的,你不可能期待別人永遠還是會陪你回到老地方去。別人的忍耐也有限度,別人會先離開你的。”

如果說理查在此前辛苦壘下過防線的話——這番話讓他徹底失守,所有防線完全崩潰。一半是因為克裏斯的話而憤怒,一半又是剜骨一樣令人昏厥的痛,混在一起簡直悲壯了。克裏斯還倚在那張小沙發的後背上,屈着膝垂着手,頭發耷拉眼圈發紅,他們說到底是沒法比誰更筋疲力盡一些的。理查向前一步,伸手鉗住克裏斯的兩臂,把他拽到面前咬住他的嘴唇。

這個吻跟前一次沒有一點相似,理查用的力氣太大,只有這種皮膚表面的壓強能緩解在身體裏面游走的疼痛。他的手挪到克裏斯的後背和腰上,他能感到克裏斯有片刻的木然,全身僵硬一動不動,然後才開始回應這個吻。他偏開頭,沿着他脖頸的曲線向下,吮他的頸窩和鎖骨。猛然間克裏斯把兩只手都掙脫,如同一具在水面下快要窒息的身體,緊緊纏在理查脖子上,然後身體靠近,像磁鐵一樣貼上鎖死,讓他們變成兩個纏繞在一起下沉的溺水者。

一下子他身上就發癢發燙了,這薄薄兩層衣物都太厚了。他擋不住他自己;到現在他果真失控了,他的計劃和自我勸說都被兩個賽季以來的拉鋸消磨殆盡,現在他就退化成一只低等動物,只顧索要和标記對方的身體。他們已經有一年半沒有做過了,到現在這結合好像自動愈合的裂縫,各自破碎粗糙的邊緣完全相吻合,繞開理智,直接抵達感官最深處。

那天晚上理查朦胧中叫克裏斯的名字,他還是叫他“克裏斯”,美國人的發音,不地道的縮寫,這稱呼再錯誤蠻橫也是他心中唯一名字,他就是他的克裏斯,這名字是他們之間萍水相逢的唯一見證。克裏斯一點一點親吻理查的眼睛,理查能感到他是笑着的。他說:“你可以叫我克裏斯的。我其實沒有意見,上次只是在說氣話而已——”

在那一刻理查完全被話裏的溫存所占領,他真幻想他們這一次是否和上次不同了。但這念頭太過渺小,反正他自己是不打心底裏相信的,于是在欲`望浮沉中也就一聲不響跌落到海底去了。

早上理查一醒來,立即被宿醉所擊倒了。他踉跄到浴室去,沖了個熱水澡,又拿着刷牙杯子給自己灌了兩杯水。他出來的時候克裏斯還在睡,趴在雪白的被子堆裏,只露出後腦勺和腳。

他頭疼得要命,毫無胃口,于是又躺回到床上去。他側過頭看克裏斯,克裏斯的臉埋在枕頭裏,只露出一只眼睛,他的睡姿總是這樣。此刻他呼吸均勻,表情平靜。

理查昨晚真是被克裏斯的反複無常弄崩潰了。崩潰的結果就是發現他們兩個之間的連線,不論稱之為什麽都好,依然沒有抹除,随時都能再把他們溫柔地扼死一回。但這個人現在怎麽能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心安理得地安眠着?

他又對着克裏斯發了五分鐘的呆,終于決定胡思亂想是毫無意義的,便翻了個身面朝窗戶躺着。床頭櫃上的鬧鐘顯示已經過十一點了。他頭還是疼,于是閉上眼睛。

他剛一閉眼就被人從後面突襲了。克裏斯毫無征兆地一把抱住他的背,手肘卡在他的肩膀上,又用膝蓋蹭他的腿。克裏斯在笑,然後把臉頰貼到理查身上。理查摸到他的手按了按。他坐起來,回過身看他。

那時機太巧,克裏斯不可能是恰好在此刻醒來的。不過偷襲者現在一臉無辜,朝他瞪着眼睛。

“起來吧。”理查只是說。

他們到外面去找早飯,慵懶的皮埃蒙德周末,快到中午整座城市才好似剛剛在阿爾卑斯山面前蘇醒。路上,克裏斯問:“你們什麽時候走?”理查說:“後天上午。”克裏斯點點頭,說他也是。然後一路就都無話。

到市中心的小餐館點菜時,服務生姑娘先問他們要不要飲料,看他倆沒精打采的樣子,又直接推薦了店裏的咖啡。克裏斯給理查翻譯菜單,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蹊跷食物配料的名稱,各種松露各種漿果,或者一頭牛身上的不同部位。反正理查胃口缺缺,就随便叫了點面包。最後她問他們還有沒有別的需要。

理查問:“可以多給我一杯冰水嗎?”

“沒問題。”那姑娘說。

“謝謝。”

她把菜單都帶走。但不到一分鐘克裏斯就又坐不住了。他張望一番,回過頭來說:“你說我現在要香槟是不是找死?”

“才一點鐘。你頭不疼?”

他點頭。“算了。我還是喝點水吧。”

很快咖啡和冰水都上來,兩個人猛灌一通,灌完狼狽地互相瞪視。他們分享一張小方桌,緊靠窗口,陽光照在臉上都是前一天晚上熬夜又放縱的浮腫。理查自從來都靈就沒睡過幾天飽覺,一開始是準備比賽,比賽完了又是沒日沒夜的聚會。他知道克裏斯肯定也是類似的日程。

克裏斯笑了一聲。“你看我們兩個現在都成什麽了?”

“你老是這麽說。去年在莫斯科你就這麽說。我從來沒弄明白你是什麽意思。”

“真的?我沒意識到你那時候那麽生我的氣。我現在單純只是想說我們縱欲過度行屍走肉——

“什麽叫你沒意識到我生你的氣?”

“好吧,好吧。我不扯淡了。我知道你生我的氣,我半夜三更跑去找你發脾氣什麽的。但是你那時候那種氣定神閑的樣子——天,就像你是裁判長而我指責你評判不公一樣。你拒絕人的方式太冷暴力了,理查,我真是沒辦法了。”

他的語氣出奇地單純,毫無怨恨,打破連月的僵局。理查擡起眉毛看他,克裏斯歪嘴笑了。事到如今,在以前多麽難以想象的剖白,好像都不顯難堪了。而且這剖白如果足夠誠懇,就能像卸下包袱一樣輕松。理查說:“我那時候又累又煩,又忍不住不見你。于是我覺得那樣叫你走是最好的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我想勸你專心比賽,到最後你果然被我氣走了,你走之後我還恨你恨得要死來着。”

“哎。沒什麽好遺憾的。我那天也夠難看的了,我也不該跑去找你。不過再讓我決定一次我估計還是會去的。”

“都算了吧。不過你該告訴我。你去年說那句話的時候是什麽意思?”

“你是真要知道?”

“當然了。你故作什麽神秘?”

“因為我有期待。我問你看我們現在變成什麽了?我剛發現我開始有期待,我還以為我們接下來會有很長的時間,我以為會有些不一樣的事情能發生。但當我意識到這些時,好像已經晚了,你已經不願意等了,而我其實還飄在空中。于是就滾雪球一樣的全崩盤了。現在比賽都結束了,我們徹底沒時間了。所以說到底就是不走運吧。”

“你是永遠飄在空中的。你什麽時候要降下來的話能不能發個短信通知一下?”

這話讓克裏斯笑了,還帶着點讪然。他擡眼:“所以真的還是這麽不可能嗎?對你來說?”

理查的聲音也輕了。“你想要的是什麽?”

克裏斯把頭低下去。兩秒後他推開他的咖啡杯,重新看他。“我不知道,你問對了,”他說,“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麽。兩年前不知道,現在還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想要什麽。現在這個時候我有太多事情要準備。有一部分生活在發生變化,我們都在應對。我最不願意看見的大概就是失去未來的可能性。我不想在這個節點上把門都關了,把我自己鎖死在裏面。所以我是不可能安定下來的。”

“我猜到了。”

“你還有什麽計劃?你有演出合同不是嗎。”

“至少還有一年。凱蒂要去做NGO,我打算把學位讀完。我們先回芝加哥,我大概會長期呆下去。”

“我也要回去的。我不可能——”他沒說下去了。

所以即便他們能這樣重逢,能小心翼翼不去打破那份親密感,整件事還是跟以前并沒有什麽不同。他們如今即便願意承認願意坦白,卻無力戰勝環繞世界的路程,以及四年又四年的光陰。這念頭讓人反而容易釋然了。

“但你還是不願意像以前那樣?”克裏斯又說,“我們至少還有一年,商演什麽的。”

理查搖頭。

“好吧,”他聳聳肩。

“那些演出也趕不上幾天,克裏斯。”

“我知道了。那我再不問了。可是——這麽說吧,但你願意接受的可能性究竟還有什麽?我搬到芝加哥去?”

這問題讓他猝不及防,有一只隐形的手摸進他潛意識深處,倏忽一下拉扯出一長串他從未與任何人說起的白日夢的膠片。“這些——”他下意識地揮了揮手,好像把那些泡影都撥走,“這些都是說起來容易而已。”

“可為什麽不是你搬到巴黎來?”

理查的第一反應是“我有計劃了”,然後他猛然驚醒,明白到這理由有多自私。他沒接話。克裏斯既然問出這個問題,就已經知道回答了。

“我是心血來潮,我老是一意孤行,從來不問你是怎麽想的,”克裏斯說,“可是你也不可能為我改變,我們誰都不會為誰改變。這之間沒有中間地帶,只有兩個極端,要麽就是我妥協,要麽就是你妥協,但是我們誰也不願意妥協。所以真的不是你的問題,也不是我的問題,就只是沒有時間了。”

他點點頭。“是這樣的。”

他終于必須承認,不論他們之間有什麽鴻溝不可逾越,都不可能是單方面的。昨天晚上克裏斯說“你是不會為別人改變的”,他當時有多憤怒,現在就有多無力。在克裏斯那句話剛出口的時候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有段時間他竭力想證明克裏斯是錯的,但這段時間——大概也就只是那麽幾個小時而已。現在他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他的求而不得,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一樣的。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感情裏只有一個人失誤。克裏斯不願意做的事情,理查他自己也一樣不願意。在二十五歲上,許多事情就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他看着這個人——再掙紮,壓抑,或者拿着刀子想要互相逼退,也都是沒有意義的了。他無論如何也是沒有辦法的,他繳械投降得太早,到現在根本已經不用掙紮了。只要另一個人還活着,還在這浩渺世界的某個角落,他就是不可能死心的;唯一殘酷的只是,他們兩個現在同樣不可能在一起。他得到他也好,得不到也罷,這感情都不會改變,因而自己跟自己的持久戰才是最漫長的。

“不過——假如,就只是假設,”克裏斯突然又開口,把理查從腦海裏拽出來,“你真的想要我去嗎?芝加哥?”他這麽說的時候皺着一點眉頭,死死盯着他看。那一刻太過鋒利透亮,像一把水晶刀,而他無處容身,連猶疑和自我建設都不必了。

“我是想。但——算了吧。我想什麽已經沒用了。就當是做夢吧。”

奧運會也将閉幕;分別無可避免。只不過理查一開始以為他們到早上就該一拍兩散了,結果沒有;他又以為吃完早午飯總該告別了,結果也沒有。快回到住處,他們在岔路口停下,誰也沒有再踏下一步。

“你今天有什麽計劃?”理查問。

克裏斯沒有計劃,但他可以就地創造計劃。于是那天下午他們都沒回去,在城裏逛了半天。最後的半天,對這比賽、以及對他們的生活都一樣。老城的商業街生意興隆,多虧奧運的帶動。路兩側的大廈的底層就是人行道,廊柱延長至一個街區那麽長,像密歇根湖邊上的某幾條街,但這裏的樓房遠更歷史悠久,霓虹燈招牌挂在巴洛克窗上。

他們中途進了一家墨鏡店,小屋被游人所擠滿,老板娘是個身材豐滿深色皮膚的意大利女人,聲音沙啞得很有風情,用來來回回那幾句英語打發各國來客。克裏斯是一個讨人喜歡的顧客,答了她兩句話,她發出低沉的笑聲來。理查只聽懂那一長串意大利味的“是的是的”。

克裏斯試了一副巨大的方形鏡片,藍塑料鏡框,跟以前夏天裏那副飛行員墨鏡完全不同。理查在鏡子裏看他:“話說我的墨鏡在哪裏?”

克裏斯大笑:“你還記着。我沒丢,在我家放着呢,這次沒帶出來。”

“……我還真不信。”

“我說的是真的。我已經這麽沒有信譽了?我沒弄丢,不是騙你的。等我回去就做一個神龛,把它放在裏面供着。”

理查哭笑不得。克裏斯把帶着價簽的墨鏡從臉上推到頭頂,轉過頭來面向他。克裏斯說:“神龛的部分是騙你的。但是這個沒有你的好看。既然沒機會還給你了,我會好好戴它的。”

克裏斯把試戴過的墨鏡放回架上。閑逛的最後一站是市中心的城堡廣場。游人如織,巴洛克建築莊嚴肅穆,從三面包圍廣場中心的螞蟻人群。積雪化開露出猩紅的屋頂,在這陰雲天氣裏意外露出一種恹恹的赭色。地面濕滑,有的是冰有的是水。倏爾太陽從雲間露出一角,大簇的光直落向廣場中心,像突然出鞘的利劍,而地面水跡頓時亮如明鏡。人群紛紛驚呼,掏出相機。

克裏斯擡頭看那陽光,眯起眼睛。

他回過頭來說:“以前巴黎站的時候我說要帶你們去玩的。結果從沒去成對吧?一轉眼又都過去了。我好像是信譽不太好。你們再來吧。”

但是理查其實不能确定他們什麽時候會再去巴黎了。這不像以前簽大獎賽表格的時候;以前那聚少離多到現在看起來都成一種奢侈了。至少在2006年,在都靈的十七世紀廣場上,他還沒有想明白一個人為什麽要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他還要花接下來的好幾年才能摸透自己的心意。

他們的最後一點時間在都靈的雨夾雪中消磨殆盡。前幾天過得太晝夜颠倒,下午時兩個人都在街上猛灌咖啡,但到淩晨反而清醒回來。房間的隔音太好,大概是簡陋運動員宿舍的唯一好處,徹夜笙歌全被擋在牆外。這夜晚,蜂巢一樣密集住所裏的狹小空間,枯燥潔白的床單,乃至性`事中升起又逐漸消退的盲目愉悅,都同三年前如出一轍。只不過即便是旅途情人,也有旅途到頭的時候。于是每一出挑`逗,熟稔的伎倆,滾燙舌尖的挪移,在此刻都加倍纏綿,好比最後一場告別比賽,做足一百二十分的完美表演,因為下一次——就沒有下次了。

深夜裏克裏斯翻出他闊別已久的舊把戲來。“弗朗索瓦·特呂弗,”他說,“他在《四百下》後面一個續集裏說,不要把藝術作為手段去反省你自己的過去,因為如果這樣做的話,藝術就不是藝術了。但是他自己就在這樣做,不是嗎?”

理查沒回答。克裏斯又說下去:

“你知不知道導演這個詞,在法語裏的意思是變成現實,在英語的意思是指示方向,在意大利語裏的意思是轉動。”

還是特呂弗。從02年到現在,就只有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不曾改變。理查覺得再說下去他自己要先忍不住了。于是他叫住克裏斯:“別說了。”這樣的事情從沒有發生過,只有這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叫他別再說了。克裏斯驀地完全安靜下去。連他原先用手指來回揪床罩花邊的簌簌聲也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這告別真要到來的時候,克裏斯毫無征兆地暴躁起來。“你為什麽非得這樣?”他不停問理查。“我們本來還可以有多一點時間的,”他這樣說。大概這麽些年來克裏斯始終恨理查這一點。他是相信及時行樂的,但是理查只貪圖切實可見的前景。說白了是他不肯冒一點的風險,他不願意再賭,他牢牢握緊他那一點點安全感。他不願意改變,只懂得逼別人妥協,如果不奏效就全都丢開。大概克裏斯到今天都始終恨他這一點。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理查說。他聲音先哽咽了。

“為什麽?”

“就跟現在一樣的。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又會變出新的主意來,我一個人是不可能成為你想要的所有那些東西的。所以——所以就算我不走,你也會走的。”

“可是我不會的,”他突然說,跟他昨天清醒時的話又不一樣,現在聽起來簡直語無倫次了,“我保證,我不會的。”

“你會的。你知道的,我也知道。”

“為什麽?”他像發脾氣的小孩子一樣執拗。

“因為沒有人能讓你停下來,”他說。他在發抖,這下他确定了。“沒有人能讓你停下來。我也不能,至少現在不能。”

“你是個懦夫——”

“——我做不到,克裏斯,我做不到——我愛你。讓我先得到你,之後又再失去你,這種折磨我不想再來一遍了。讓我走吧。”

“你是個懦夫!”克裏斯吼道。

所以他,理查·柯森,他是個懦夫。他也許是也許不是,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那是他最後一句聽見他說的話了。

在都靈的最後一天晚上理查去了冰曲隊的一場聚會,人數是他們自己派對的好幾倍,在一個巨大的宴會廳裏面。冰曲隊的男隊員人高馬大,抱着說各種語言、各種發色的姑娘們,而他感覺格格不入,就像喬凡尼說的,無法表演正常的男性氣質了。他沒呆多久就想離開,這時候凱蒂從人群中向他招手。

“你想出去走走麽?這裏太不習慣了,”她問。

他答應了。她又說:“我去找找簡。你還有想叫的人就一起叫上吧。”

“我沒有誰還想叫的。我跟你去找簡吧。”

他們在人群中找到她,凱蒂問她要不要一塊出去。簡盤着一個發髻,把臉兩側的卷曲碎發捋在耳後,正在跟另一個他們都不認識的女生說話。

“噢凱蒂,理查——”她輪流擁抱了他們兩個,但是卻沒給他們介紹她的同伴。“好久沒見你們了,”她說,而事實上兩天前的派對上他們才見過。“抱歉我在這邊還有點事情想說。下回吧?”

于是他們又被拒絕了。到最後只有理查和凱蒂兩個人溜出去,到奧運村的夜色裏去。道路寬敞,夜燈明亮,各處的房子裏都傳來歡聲笑語,也偶有在路上握着啤酒瓶子東倒西歪走路的行人。

“簡究竟是怎麽回事?”凱蒂問。

理查給不出回答。“她還和他之前那個男朋友在一起嗎?”

“好像是的。可是我沒見他來都靈。”

“你見過他?”

“有一回。一面之緣,在芝加哥,特別匆忙,沒說上幾句話。我不知道為什麽簡從來不帶他出來。”

“好像我們都在怪他似的。其實也許也不一定是因為她的男朋友。可能我們真做錯了什麽。”

“那更糟糕,”她說,“可是她為什麽不說?我寧願相信只是因為她有了新的朋友圈。這種事情難免的。戀愛中的人,不是嗎。”

這個話題到了死路上。他們轉了個彎,往有座椅和紀念雕塑的小公園的方向去。“我那天跟伊萬·紮伊采夫聊了一會兒,”理查說,“他人挺好的。他一點脾氣都沒有,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我沒留聯系方式什麽的,但是如果以後有機會還可以再一起見一面。”

“你們聊什麽了?不過他看起來像個經常脫線的無害類型。除了肯定很能喝。我覺得肯定是那個姑娘更難纏。”

“她沒來,我不知道。就說點特別沒意思的話題,當時喝得那麽多,什麽話題都覺得有意思。他說他們夏天要到日本演出,我說我也去,可能還能見到。他給我看他女朋友的照片。他女朋友也在都靈了,但她不會說英語,所以他沒帶她來。你能相信嗎?我們認識他們十幾年了,對他們一無所知。居然到現在退役前的最後一天,反而跟他說話了。人真的是要到最沒有退路的時候才願意承認弱點嗎。其實我們頭一次世青賽那次就可以跟他們自我介紹來着。說真的,如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