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039

明奶奶生日的前兩天, 明景芸到了鎮上,去她二哥家敲門,發現沒人在家又扛着個大包往村裏走, 累得急喘氣還一直昂着脖子環顧四周, 找記憶裏熟悉的環境。

“哪去?明坡村啊?上來,我捎你一截路。”開手扶車的男人下車把明景芸的麻袋包搬上車廂,問:“來走親戚的?我看你眼生啊。”

“回娘家。”離家越近她情緒越激動,“我嫁出去五年了,不怎麽回來, 大哥你該是不認識我。”她沒嫁人前跑去南方棉紡廠打了三年工,跟村裏同齡人的來往幾乎都斷了,外村的更是不認識她。

“大哥你是哪個村的?王灣村?我姑就是王灣村的, 我小時候幾乎是在你們村長大的,我姑叫明花兒, 你認識吧?”

“認識認識。”男人點頭,回過頭瞅了一眼,明家老三的事這十裏八鄉就沒有不清楚的,出去打工跟外省的一個男的搞一起了, 她媽不同意這事,她直接嚷嚷她已經跟那男人睡了。

“你男人沒陪你回來?”

“他在家照顧娃走不開, 我媽今年過整壽, 我又三年多沒回來了,趁着個機會回來看看,等娃大一點了再帶她們來姥家。”明景芸像是嘴裏沒牙擋風, 人家問啥她說啥, 三個孩子的年紀跟性別,家裏的田地多少, 公婆啥的都給謅出來。

“明大柱,這是你堂妹吧?來把她的包給搬下去。”

“大柱哥,我是小芸啊,你不認識我了?”明景芸跳下車,高興地直跺腳,提醒道:“我二哥是仲夏。”

“想起來了,沒聽說你要回來啊。”明大柱有些尴尬,從車上搬下麻袋,生硬地給開手扶的人道謝。不想跟這個堂妹站一起丢人,丢下一句“我把麻袋給你扛回去”麻溜地進了村。

“大娘,我是小芸啊,還認識我不?”

“是阿嫂吧?這是你家丫頭?都這麽高了……”

……

等明景芸走遠了,堰邊洗衣裳的婦人低聲說:“小芸年紀也不大吧?那臉幹黃的像是四十來歲的人。”

“我記得她比我家大姑娘小,我家大姑娘今年也才二十六。”

“她那手跟我們這老婆子的手差不多……”

Advertisement

明奶奶看到面容蠟黃的閨女也是驚了一跳,問:“你生病了?”

“沒啊,媽,你咋不盼着我點好?我身體好得很,這一麻袋幹貨都是我一路扛來的。”

“孩子沒跟你來?”

“沒,你女婿說我帶着孩子坐車不太方便,而且小的那個剛會走路,帶出來肯定要我抱要我背。本來想把兩個丫頭帶來見見你們,我婆婆說只帶她倆對老三不公平,容易鬧意見,我覺得她說的也對……”

“你啥時候生了老三?不是只有兩個姑娘?”明奶奶震驚又失望,見面不足五分鐘,她已經不想再說話了。

“前年冬天生的,是個兒子,不枉費我受苦躲在深山親戚家躲了五個月。”明景芸這才意識到娘家還不知道這事,解釋說:“前年冬天雪大,路都被雪埋了,村裏也斷電,一時沒能通知你們,後來也就忙忘了。”她記得好像是跟娘家人提了一嘴,但她媽又不知道她家老三的事,一時她也不确定到底有沒有跟娘家人說起過。

明奶奶點頭,很平靜地問:“你啥時候回去?”

“我只能在家住五天,山上的茶可以采摘了,我要趕回去打工采茶,一天十塊錢呢。”

“賺錢要緊,家裏還有孩子,我過完生日你就可以走了。”明奶奶很久沒有這麽心煩過,真是應了那句話,眼不見心不煩,老三這個憨驢不回來她或許還高興些。

“媽,這都是我給你帶的,都是你女婿那邊的土産,幹菌子,核桃,板栗,還有風幹雞,這是野雞,冬天下雪天下套子抓的。”

“你有心了。”明奶奶沒有推讓,兒女給她東西都是應該的,給了她接着,不給她也不要。

晚上,明酥放牛回來,還沒進門就聽到屋裏陌生的聲音,心裏有所猜測,牛往樹上一栓,跑進屋喊奶,眼睛卻是盯着竈邊燒火的女人。

“這是我姑吧?”

“媽,這是?”

“你二哥的閨女,禾苗。”

“丫頭可真聰明,你咋知道我是你姑?我嫁人的時候你可是剛學會走路。”明景芸興致勃勃地問。

“你跟你姑長得很像。”明酥走到她奶旁邊,拉着她的手問:“奶,我爸媽啥時候回來?”

“估計是明天。”

晚上炖了明景芸帶來的風幹雞,吃飯的時候明酥受不了她張嘴閉嘴提她姑的事,打斷她的話問:“姑,我姑父咋沒來?我姥過生日我爸就去了,我也去了,你的娃咋沒來?”

“車票貴啊,我一個人來,一來一回都是一兩百,而且家裏也有農活,不像你爸媽都是老師,清閑。”

“啊?你家比我家還窮?那麽窮你還嫁,又窮又忙你圖啥?”明酥撇嘴,“奶,我提前給你透個風,我爸媽準備給你買個金镯子當壽禮,姑,你給我奶送的啥?金耳環?我姥過生的時候我媽就買了一對金耳環,我姥特別喜歡,天天帶。”

明景芸情緒一下子降了下來,張了張嘴又讷讷閉上,“媽,我孩子還小,手裏不寬裕,等你六十的時候我也給你買對金耳環。”

“行,我等着。”

明景芸:“……”不寬解寬解她?

總算能安靜吃頓飯了,明酥吐掉嘴裏的雞骨頭,說:“奶,我們明天還是後天殺雞?還是我們自家的雞好吃,肉香也不卡牙縫。”

“嫌肉卡牙縫就多吃菜。”明奶奶警告地撇她一眼,三個人裏就她最嫩,當誰看不出來她身上豎的刺?

明酥撅嘴,她是在幫她奶出氣啊。她低頭吃菜,眼睛向上翻,看了對面的女人一眼,暗哼一聲,她替她奶不值,養個閨女還不如養頭牛。她都聽她大奶奶說了,大奶奶原話是“你奶跟你姑奶要斷來往的時候,小芸當衆撒潑說她爹剛死她媽就有外心不認親了,你奶扇了小芸兩巴掌,一點沒留面子,一直堅持要斷來往。之後小芸就出去跟人進廠打工了,回來要嫁人的時候說她大哥二哥沒良心不認姑,她認,她代表她爹跟她姑來往。雖然嫁人五年回來過一次,認跟不認沒區別,但那時候的确是打了你奶的臉。”

“褐耳黑翅,你倆今晚別來我家,最近幾天都別過來,我家來了心毒眼瞎的壞人,別招了她的眼給了她使壞的機會。”黑暗裏,明酥給兩鷹仔細交代,末了覺得不太暢快,踢牛槽的時候又罵了聲“心毒眼瞎的壞人”。

給牛添了兩把草,明酥甩着手昂着脖往外走,剛出牛棚,就見牆邊出來個人,她吓得“啊”了一聲,瞅清人了,問:“姑,你咋在這兒?啥時候來的?”

“在你來之前我就來了,你剛剛說心毒眼瞎的壞人是指我?”明景芸氣的頭暈,大叫一聲,罵道:“你這個小妮子嘴咋這麽壞?我沒招你惹你吧,從一開始見面你就想法設法地刺我,你媽是怎麽教你的?你給我說說,我咋就心毒眼瞎了?”

“這跟她媽沒關系,禾苗是我在養,你要是覺得她壞那也是我教的,跟你二嫂沒關系。”明奶奶從房裏出來,攬住小孫女,說:“沒事就回去睡吧,吵吵嚷嚷的惹人嫌。”

“媽,我是你親閨女吧?現在是禾苗罵我,你不教訓她不說,還護着我二嫂!”

“睡吧,別找事,禾苗那話是不該說,我明天好好跟她說。”明奶奶看她還要找茬,不耐煩了,“你那些破事禾苗都知道,她是在維護我,你要是還想撒潑,明天就回去吧,也別等我過生了,你不在我還有你大哥二哥大嫂二嫂。”

“我就不該回來。”明景芸色厲內荏地甩下一句,獨自進屋。

“今晚跟我睡?”明奶奶低頭問。

“咋了?為啥跟你睡?難道我姑半夜還要來打我啊?”

“那可不好說。”

明酥猶豫了下,吞吐道:“那好吧,我今晚陪你睡。”她唯恐漏了怯,挽尊道:“我也不是怕她,就是怕給你惹麻煩。”

“你還知道惹麻煩啊?”明奶奶嘆口氣,等小孫女睡床上了,她坐床邊說:“你也別招惹她,她都已經定性了,我都對她不抱希望了,随她怎麽折騰,她也就回來三五天。”

“我是心疼你。”明酥抽了下鼻子,她當鷹的時候都沒過過她奶的那種苦日子,太欺負人了。

明奶奶沉默了會兒,活了五十年了,終于有第二個人說心疼她了,第一個這麽說的人估計骨頭都已經化成灰了。

“你給你爸寫的信我都知道了……”

“不可能。”明酥打斷,言辭肯定道:“我信寫好了立馬讓黑翅送去的。”

“你爸打電話回來問了。”明奶奶拍了下小孫女,說:“你大爹你姑你爸跟他們姑的事我都不管,你更不用管,我不需要以這種強硬不講理的方式讓他們給我站隊,我跟你姑奶不和,但上一輩的矛盾不涉及小輩。”

“反正以後我的娃不能跟我有仇的人來往。”

“你還小不懂事,只有小孩子才會一定要争個是非對錯,大人之間的事不可能算得清清楚楚,多數是對和錯斷定不了的。”明奶奶溫聲安撫孫女尖利的情緒,回憶道:“你姑奶上我家來罵我的時候,我正處于情緒緊繃的時候,她罵我攪家精,我就拿刀把她攆了出去,後來不知道她又聽了誰嚼的舌根,罵我騷狐貍,我直接拎刀上了她婆家的門,刀刃都給砍豁了,把她一家老小吓得躲在屋裏不敢出來。我就站門外喊她再敢上我家門去罵我,我半夜非把她哥給剁了,再到她家來殺人,最後再自殺,誰讓我不痛快我就要她命。”說起這些明奶奶情緒有些激動,笑了一聲,感嘆道:“那時候我可是十裏八鄉不要命的潑婦,我記得那年我還沒有十八歲,憑借一把刀,我有了悍婦的名聲,沒人再敢來招惹我,就連你爺那個孬種也怕我,去囑咐他妹子暫時別回娘家了,怕我氣暈了頭把他殺了。”

“那我姑為啥會親近她姑?都不來往了。”

“因為我跟你爺窮得吃不起飯了,尤其是在我砍傷人之後,那時候家裏就只剩一張床兩床被,煮飯的陶罐都被人給搬走了,碗也砸了,挖了野菜都沒法煮,是你爺去你姑奶家拿了陶罐,提了糧,在分糧前的那段日子都是靠你姑奶家接濟的。”

明老鼈別看窩囊,誰都能踩一腳,但他對他妹是真的好,陶稚要斷親的時候他梗着脖子不同意,不給他吃飯、跟他打架都沒讓他松口。明花兒是個貼娘家的人,家裏有好東西了總要給她哥送點來,陶稚得承認,她厭惡她姑子那個糊塗蟲的腦子,但搭男人的份,那幾年的油葷全是靠她小姑子才嘗得到嘴的。

“你姑奶貼娘家,對娘家侄子也就稍次她親兒子,你大爹兩歲的時候過年聞着別人家炒肉的味兒饞到哭,你姑奶聽說了就把你大爹接走了,過年都是在她家過的,後來有了你爸,你大爹經常帶他去你姑奶家蹭吃的。你也看到了,你姑長得尤其随你姑奶,那時候你姑奶可稀罕她,待她比親閨女還好。你姑上學不好好上,經常逃課去她姑家玩,聽信了她的話,回來跟我作對。”小芸不僅長相随姑,腦子也随姑,外人說的都是真話,親媽說的都是謊話,對外面人慫,在自家人面前挺硬氣。

“我跟你姑奶有怨,但她只要不來招惹我,我也不管她跟你爺來往的事,在你姑上學之前我倆算是互不搭理,你們明家的任何事我都不插手。你爸跟你大爹受了你姑奶的好,他們表兄弟之前相處得也不錯,我不應該用我這一輩恩怨影響他們的來往。同樣,我的事你爸你大爹也沒有插手說話的份兒。”甚至在明酥爺喪禮過後她要跟明花兒斷來往的事她也沒跟孩子們商量過,她代表的就是她自己,她不想跟誰過禮也不需要誰站隊,哪怕她的孩子們都反對,她該怎麽做還是怎麽做。

“你姑的事是她自己的事,我都不管的,我也不在意,真的,一點都不關心,你也沒必要再為我抱不平。”從她覺得這個閨女救不回來的時候決定放棄後,小芸就成了她生理上的女兒,把她養大嫁出去她的任務也就是完成了。

“好複雜啊。”人類的感情真複雜,還是她們貓頭鷹好,獨居不社交,孩子能捕獵了就能趕出去自己住,平時也不來往。

“那你聽懂了沒?別再要求你爸不去他姑家了,你姑的事你也別管,該放牛放牛,該喂鷹喂鷹。”

明酥皺眉,“但我不想我爸的姑去我家。”

明奶奶翻白眼,人不大心還怪大,她爸媽的房子她還做上主了。

“褐耳跟那個偷魚的鷹有仇吧?以後褐耳的崽跟賊鷹的崽看對眼要成家了,或是要做朋友,而且褐耳的崽在餓肚子的時候那賊鷹給它吃的了,褐耳要是反對這樁婚事,你怎麽看?”

“那不可能,貓頭鷹只管自己,不管孩子的。”

“那褐耳就是要管呢?死活不同意。”

明酥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看吧,你猶豫了,你也覺得褐耳有點固執吧?惹人嫌吧?但我要問你的看法也是讨人嫌,這事跟我們有啥關系?”明奶奶拍了下亂蹬的腳丫子,說:“我那倒了血黴的前輩子不是你姑奶一人造成的,我覺得她讨厭,她也覺得我惡心,我早在八年前就跟她不來往了,我自己都放下了,你也別揀着這事一直計較,行不行?”

“那好吧,我就是心疼你。”

“那你替我罵我哥我爹,罵他們孬種、沒本事。”明奶奶伸出手,“來,拉個勾,拉勾了就別提了,你還做你的放牛娃,開學了好好學習,長成個有本事的姑娘,別讓任何人插手了你的人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