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三回了将軍樓就鑽進廚房裏,小五跟着進去。
原本在廂房裏待着的小六知道小五回來後飛也似地跑下樓來,和小五一起待在廚房角落。
小三在食材閣裏選了幾樣材料,天幹之一給他送來兩只鴨子。鴨子處理幹淨後,一只仔細去骨,放入蒸籠裏蒸,一只則置于鍋裏,以大火熬湯。
燒滾油少許,鴨骨架打碎放入,以熱油逼出骨髓香氣,鴨油瀝清備用。
三炷香後鴨肉出蒸籠,馨香撲鼻,肉質香酥,此時先以黃豆精制而成,薄如蟬翼的豆皮細細包裹,塞入紫沙甕中。再取鮮鴨上湯同紹興黃酒注于甕內,糊泥封死,放到竈上慢煨。
整個将軍樓的廚房彌漫着難以言喻的香氣與點點酒香,正值晚膳時分,所有的竈都火紅着,但無論是哪個廚子正在做的,或是已經好了的菜肴,都沒有一味及得上小三這紫沙甕方才溢出的香味。
全部的人都看着小三……竈上的那甕紫沙鴨。
但無論他們多殷切期盼,翹首以對,吃不到就是吃不到。三爺這幾個月手底下不知整出多少佳肴,可大部分都進了三爺自己的肚子裏。偶爾一小半分給了孫小姐,而他們只有拚命聞的分。
很香啊!
垂涎欲滴啊!
但就是望穿秋水一根毛都吃不到啊!
世間上簡直已經沒有任何酷刑能比這更讓将軍樓裏人覺得更悲慘的了!
算着時間,鴨子煮得差不多,小三才想将紫沙甕從竈上拿下,身旁卻伸出了一雙手,邊說着:「師兄小心燙!」邊搶先幫他把紫沙甕移到一旁。
開口的人是小六。
小三轉頭,剛好瞧見小六滿臉讨好的微笑正對着他。
「不是給你們吃的。」小三說。
Advertisement
「我知道。」小六連忙道:「師兄這甕鴨子要送去哪裏,我幫你端着吧!」
「……」小三看着小六。
小六趕緊說:「我保證不會給你添亂!哥今天陪你出去一趟了,接下來該我了!師兄你不能不讓我跟!況且這甕鴨很重,我端着師兄也輕松些!」
「……」小三考慮了一下,後道:「如果你再給老子惹事,老子絕對把你鞭到連師父都認不出你。」
「知道、知道!」小六連忙點頭。
「那壺油也拿着。」小三先對小六說,而後轉向小五。「等會去王記買幾個包子,要豬肉餡的,再跟隔壁老板娘買一壇榨菜,等我們回來吃。你要餓了就吃吃先睡,我回來後不想再煮了。」
「嗯。」小五應了聲。那聲音怎麽聽怎麽乖順,那面容怎麽看怎麽溫馴。
但其實兩兄弟都一樣,在小三面前,乖得像被撓下巴的家貓,小三不在,如狼似虎,用修羅鞭拆了你都行。
☆☆☆
慶王府
入夜的慶王府飯廳裏亂成一團,年輕的廚子嘤嘤哭着好生委屈。他是完全承襲了他爹手藝的,而且還聽慶王的話将飯菜改得清淡些,誰知卻被府裏的這位老爺嫌得一無是處。
而立之年的慶王臉上面無表情,右手還拿着筷子,飯也才吃了幾口。
他實在不明白不就是和尋常一樣的九菜一湯,老廚子和新廚子做的都一樣,只是為了身體着想油放少了些、鹽也減了些,為什麽他家的二爺爺可以吃到發怒走人。
那人邊走邊回頭指着他道:
「我就曉得你爺爺和你爹走後,你就開始嫌棄我這個吃閑飯的了,老王菜做得那麽好吃,你怕我吃多了就趕他走!他兒子菜做的那麽難吃,你要我少吃所以讓他留下來。蔣岷你這個沒良心的臭小子,你要是不把老王找回來,我這輩子都不吃飯了!
你爺爺和你爹走前明明要你好好照顧我的肚子的,可瞧你是怎麽對我的!臭小子你給我等着,等我餓死,我就在下面找你爺爺還有你爹堵你,看你到時候怎麽向他們交代。」
慶王木着一張臉,朝下面的廚子喊了聲:「別哭了。」接着又扒了幾口飯,端正地坐着,打算先把飯吃完再說。
蘇亂蘇大二爺,年近八十,一腳都快踏進棺材了,但大抵是年輕時被蘇家養得好,天天山珍海味這麽供,後來又遇着個真心待他的人,日子過得滋潤美好,是以同他歲數的老人家都朽朽老矣準備阖眼了,他還能整天神氣地在慶王府裏逛,溜鳥鬥蛐蛐兒,稍微不爽快更是逮着人就罵。
整個慶王府裏沒人敢多說他一句不是,因為他是現今慶王喊着「二爺爺」的人,更是前前慶王留下來的寶,所以就算他把慶王府整個掀了,如今的這位王爺也只能先問:「有沒有累着身體?」而後再去修繕被掀翻的府內。
蘇亂氣呼呼的回到房裏,沒點燈,只就着門外的月光倒了杯茶,喘着喝了幾口。
邊喝還邊往後看,然後忿忿地碎念道:「死小子,也不追上來關心關心我,問我吃了幾口飯、餓着沒!木頭腦袋,就跟你爹還有你爺爺一樣,不開竅!」
接着罵夠了,蘇亂才拿火折子點起廂房裏的油燈。
他老人家本來就有點喘,油燈亮後,一擡頭見到桌子對面竟然坐着個有點臉嫩的陌生青年,吓得沒站穩差點腿軟往後跌。
「你你你、你是誰!?」蘇亂指着小三結結巴巴地道:「擅闖王府可是死罪,摸進我房裏更是罪上加罪,小子還不趕快束手就擒,讓我叫侍衛來抓你!」
說罷蘇亂正要朝外頭喊「有刺客」,小三卻在這時,将放在桌上的紫沙甕糊泥敲開。幹硬的泥塊掉落,蓋子被揭起,小三再将另一小壺讓小六以內力熱得滾了的鴨油慢慢倒入紫沙甕中。
甕中的鴨肉一接觸到熱油,發出「嗤嗤嗤」噴濺聲的同時,也帶出了小三這精心炮制鴨肉的美味。
香美鮮甜的味道,帶着一股濃醇誘人的酒香。
蘇亂光是吸了一口氣,就被醺得将醉,口水也流出來了。
「這是……将軍樓的『神仙八寶鴨』?不對,你用了三十年紹興提味,鴨肚裏不能塞東西,那會讓味道濁了……啊,就只放了蓮子和百合是不是!蓮子百合不但能壓住鴨肉的腥味,還能提出鴨肉甜味。而且……而且這鴨子也不是随随便便的鴨子!是老莊村養的綠頭鴨!」
小三任蘇亂在那頭絮絮叨叨地也不理會,當他把碗筷和調羹放到蘇亂面前,蘇亂眼睛直了一下,立刻就調羹筷子直下,戳了大半截鴨屁股出來。
看蘇亂吃得眼睛放光,小三哼了一聲。「來歷不明的人給你的東西也敢直接下肚,老頭你究竟是怎麽活到這歲數的?」
蘇亂邊往嘴裏塞鴨肉邊喝湯,還因為吃得太快被熱湯燙到不停地張嘴哈氣。
小三開口:「小六,給大二爺倒杯涼茶,省得他成了吃了我煮的菜唯一被活活燙死的人。」
小六的身影從角落閃了出來,蘇亂驚了一下,他沒想到房裏還有第二個人。
小六很乖,倒完茶遞給蘇亂,蘇亂接下杯子後他又把自己藏到角落去。
蘇亂看着小六的動作,可筷子沒停,又夾了幾塊肉吃後,才舍得喝了口茶。
蘇亂接着轉頭看向小三,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年輕小夥子才是兩人裏拿主意的那個人。
「你是将軍樓的?」蘇亂開口就道:「蘇謹華那個畜生要你來叫我回去?」
小三耳朵動了動。他聽見什麽了?蘇亂叫蘇謹華做畜生?
「我不是将軍樓的。」小三說。
角落的小六說道:「他們才沒那個能耐請得動我三師兄!」
小三慢慢瞥了插嘴小六一眼,小六立刻嘴巴一閉,低頭看地下。
「不可能,不是将軍樓的,怎麽可能有這手藝。」蘇亂一邊亂哼哼,一邊吃鴨子吃得啧啧叫。
這叫什麽?此味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連聞都聞不着了,更何況是像他這般大快朵頤!
啊,老天爺啊,你現下直接收了我,我都甘願了!蘇亂心想。
「我叫蘇三。」小三說。
蘇亂滿嘴鴨肉差點沒一口噴出來。
蘇亂瞪大眼睛,把嘴裏鮮香四溢的美食吞下肚後才嚷道:「蘇三!我知道你!你就是打敗蘇謹華他女兒的那個廚子!你怎麽會來這裏?莫非你是知道我的廚子老王走了,所以要來應聘新廚子的?
唉呀,真是剛好,那就這麽着吧,你放一百個心直接留下來,有我在慶王府裏不會有人敢刁難你,你就在我的院子裏直接開小竈好了,只當我一個人的廚子便成。
薪饷什麽的也不用擔心,我會叫阿岷那個臭小子派比平常廚子多十倍的銀兩給你,然後你啊……」
蘇亂一大段話說得極快,讓小三根本連插嘴的縫隙也沒有。最後小三青筋都快爆出來,忍到無法再忍,怒氣直接外放,咆哮道:「臭老頭你說夠了沒有?老子雖然會做飯,但不是來給你當廚子的!老子來是要問你,蘇淩當年是怎麽死的!」
當小三吼出了最後那句話,蘇亂突然間安靜了。他瞪大雙眼看着小三,而後瞇了瞇,鴨也不吃了,直接停下筷子。
「你究竟是什麽人?」蘇亂沉下聲音,再不似方才那般輕浮模樣。「這是我們蘇家的事,你問這些有何意圖?」
小三看着蘇亂,蘇亂也看着小三。蘇亂覺得小三目光清澈不像奸惡之徒,但很多惡人也都裝得出一副良善模樣。
小三來之前就沒有打算隐瞞自己的意圖,更何況他熟知蘇亂的性格。
蘇亂是蘇淩唯一的弟弟,蘇三橫以前叫蘇淩大爺爺,叫蘇亂大二爺,蘇三橫和親爹不親,與兩個老頭倒是還和得來。蘇淩那人一派穩重,将軍風範就先不說;蘇亂雖偶爾會耍點脾氣,但勝在率直,和他講真講理,就算仇人的話他也聽得進去。
小三說:「我說我叫蘇三,你以為我是什麽人?」
「?」蘇亂滿臉疑惑。
小三沉穩地道:「我此次回來原本只想代故人探望探望,卻發覺人事全非。說到底我也不過是想知道究竟發生何事,好了了故人心願,哪知就是有人不安生,老子好好地在京城待着,卻有不知死活的找上門來,要我做一樁缺德事。」
「……什麽事?」蘇亂好奇地問。
「金玉馔是不是埋在蘇三橫墳裏?」小三淡淡看向蘇亂。
蘇亂吓了一跳,驚訝萬分地道:「你怎麽會知道這件事!」
「聶夙說的。」小三答。
聽見聶夙的名字,蘇亂頓時咬牙切齒起來。「肯定是那畜生告訴聶夙的……」
小三沒等蘇亂說完,又道:「蘇謹華授意聶夙重開将軍冢,掘蘇三橫的墳,取金玉馔。蘇遠遠這兩年就要接管将軍樓,但她廚藝根本不到家,我猜那是蘇謹華要取給蘇遠遠的。」
蘇亂一掌奮力拍到桌上,撐起搖搖欲墜的身軀,眼眶泛紅地怒道:「将軍冢是大哥下令封的,大哥只是不讓他入宗祠沒當下一劍殺了他就已經是格外開恩了。他怎麽能那麽做、他怎麽能那麽做!一而再再而三地那麽對阿橫,阿橫都死了也不讓他安歇,竟然還要掘阿橫的墳,那可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啊!」
蘇亂說完急喘了起來,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甚至眼泛淚光。「蘇家怎麽就出了這麽個畜生……喪心病狂啊……」
可是蘇亂随後又癫狂地大笑起來。「可惜啊,将軍冢入口的千斤伏虎石放下來後,一片蜿蜒的大雪山就成了我們蘇家墳的壁壘,那畜生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在群山之中找到将軍冢……」
蘇亂眼裏透出狠厲的光芒,叱赫叱赫地喘着,臉色脹紅,像是快吸不到氣一般。「大哥……大哥說不讓他入将軍冢就、就是不讓他入将軍冢……蘇家的傳家之寶只……只能落在最後一滴血脈的手裏……金玉馔和擎天戰戟都是阿橫的,阿橫的東西那畜生連碰都別想碰!」
小三在聽見蘇亂講這些時心裏突然像被針紮了一樣,興起細微尖銳的疼。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麽,但卻又不願去細想,想蘇亂言語間透露的真相到底為何。
「小六,」小三說道:「去外頭喊個侍衛,讓他們叫大夫過來。大二爺年事已高,一時間如此激動,可別出什麽岔子。」
小六還真聽話地走到門外去,深吸一口氣,而後用整個王府的人都聽得見的聲音喊道:「來個人啊,大二爺要岔氣啦──」
那嗓音有夠大,大到聲音在院子外的小橋流水奇岩怪石間回回蕩蕩久久不歇。
小三翻了翻白眼,心想,這缺心眼的這輩子可能都救不回來了。他怎麽就把人給教成這樣了呢!他教孩子的方式到底是哪裏不對了?
小三倒了杯茶,單手端給蘇亂。
蘇亂接過後一口灌了個精光,這才緩過氣來。
小三接着道:「聶夙明白地說他能進将軍冢。」
「不可能!」蘇亂不信。「你小子不明白我們蘇家!」蘇亂腦子已經昏了,也忘了眼前是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順口就道:「蘇家輔先祖皇帝開國,戰功赫赫,當年就有道人說過,先祖皇帝乃真龍天子,是青龍轉世,蘇家為白虎星一脈,才得站穩于帝王身側。
雖然我還沒死,但早年也聽族裏幾個老人家說過蘇家骨血不簡單,有些就算死了,三魂七魄也兇狠于常人,若再遇心懷不軌又懂歧黃之術之人,魂魄骨血也不知會被收去行什麽為非作歹之事。
先祖皇帝親修将軍冢,為的便是護住蘇家以後每一人。先祖皇帝将蘇家看得與他的江山一樣重,他所修的将軍冢更是固若金湯。蘇謹華沒那本事找到将軍冢入口,就算找到,也不可能擊破千斤伏虎石入內!」
小六嗅了嗅房裏的味道,而後将視線投注在那甕香氣逼人的鴨子肉上。他束聲成氣,用只有小三能聽得見的聲音說:『酒味好像濃了一些?』
『紹興三十年狀元紅,後勁可大了。』小三同樣回以只有小六能聽見的聲音。
『噢,』小六奸笑。『師兄你學壞了,也會用酒灌醉人套話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小三說:『去面牆給我念一萬遍。』
「……」小六默,而後走到旁邊去,拿額頭抵住牆……然後開始念:「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小三對蘇亂道:「這事我有耳聞,不過人死了一縷魂魄還能有多厲害?」想他當初可是渾渾噩噩待在師父百裏懸壺身邊許多年才勉強恢複意識,身子也得靠鎮魂珠鎮着三魂七魄才得同常人一般。
可小三沒想到的是,尋常人死通常就下地府等輪回。誰還能像他這般不但重新活了過來、養出一對煞星修羅雙子,還練就一身功夫,研得一番驚人廚藝的?
蘇家人能有多悍,蘇家魂便得有多韌。
小三就是那些老人口中兇狠得異于常人之人。
當然,這和他本身的性格更是有莫大幹系。
唯有強橫無懼生死之人,才得強橫無懼生死之魂。
小三十指交叉置于桌面,想了想,還是說道:「我記得蘇淩說過,将軍冢其實還有一條密道。那條密道并未封死,只要找着正确位置,很容易便能進去。」
蘇亂愣了一下,立刻反駁:「不可能!若真有此事,我怎麽會不知道!還有,你小子怎麽敢,大将軍蘇淩的名諱也是你能直呼的!況且你今年幾歲?肯定連二十五都沒有!我大哥死了近三十年了,你哪可能聽他說過話!活見鬼啊!」
小三翻了翻白眼,沒直接對上蘇亂的話,只是道:「如果連你都不曉得,那蘇淩說的話肯定是真的,這事只有歷代家主知道。他說蘇家當年一将一廚死後,先祖皇帝思念故人,又礙于君臣之別,于是便刻意留了一條小路,不必由墓冢入口便得進入墓室。
那條小路被稱作皇帝密道,不過幾百年過去,早塵封雪山間再沒人發現。聶夙八成打哪知道這事,于是告訴了蘇謹華。興許聶夙手裏還握有密地道圖,所以蘇謹華才派他去盜金玉馔。」
蘇亂一聽,驚了,不過他重點完全擺錯,直指着小三抖着聲音說道:「你……你你你、你怎麽會曉得我蘇家這麽多事?」
小三問:「聶家和蘇家什麽關系?蘇謹華沒那麽容易信任一個外人。」
「遠親。」蘇亂說:「等等,小子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小三頓了一下,道:「我能知道這些事,自有原因。你只要清楚,我對蘇家沒有歹意便成。」
「誰會信你啊!」蘇大二爺亂吼亂叫道:「晚上摸黑偷偷潛入我房裏,又說了這麽多蘇家的事,你若不是對蘇家有所圖,哪會打聽得那麽清楚!你也是要随聶夙去盜墓的對不對?我可告訴你,別動那個念頭,将軍冢裏的東西都是屬于它們的主人的,對功臣之墳不敬,我明日就叫阿岷奏請聖上,誅了你們九族!」
小三嘴角一揚,嗤笑一聲道:「我都還沒問你,蘇家的大二爺,蘇家大爺死後你去了哪?莫非一直躲在這慶王府中?蘇家沒了主心骨,蘇三橫留下來的蘇家軍怎麽辦?整個蘇家怎麽辦?」
蘇亂的臉色突然化得一片慘白,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他才找回聲音,斷斷續續地說:「……蘇家軍沒了……給蘇謹華弄沒了……蘇家……也沒了打阿橫死後……蘇家就注定要沒了……」
蘇亂紅了眼眶,想起當年的事,心一酸,忍不住就老淚縱橫。
「蘇亂,一日為蘇家人、終生為蘇家人,我不管你有什麽理由,你輩分在那裏,這些年怎麽就不出來管管蘇謹華那混帳,還任他把将軍樓交到別人手裏?你知道我這次回來看到将軍樓心裏怎麽想嗎?」看到蘇亂落淚,小三越發憤怒:「将軍樓也要被蘇謹華給毀了!」
這時外頭由遠而近傳來整齊畫一的腳步聲,并帶有冑甲兵器相碰之音。
聲響停留在廂房大門十步之外,而後有個單一的腳步聲信步向前,敲門聲響起,男子沉穩平和的嗓音道:「二爺爺,有貴客到,我能進來嗎?」
蘇亂還在哭,根本沒空理會外頭的人,于是小三說道:「故人敘舊罷了,要進就進,進來給我安靜別多話。」
這座王府的主人,慶王蔣岷緩緩推開了門。
月光下小三可以清楚看見蔣岷的樣貌,平凡的面容并不顯眼,但五官深邃,手負于後,衣着暗紅簡潔大方,尤其明知屋裏有高手在,卻獨自一人走到桌邊拉了椅子便坐下,那就算天塌下來眼都能不眨一下的氣勢十分不凡,再見這人抽了帕子遞給蘇亂擤鼻涕,小三于是對他有了好印象。
可好印象沒什麽用,三爺有正事要幹,慶王多好都不幹他的事。
小三目光沒在慶王身上多做停留,回頭便對蘇亂說:「我再問你一次,蘇家的事你管不管?」
蘇亂邊哭邊說:「不是我不想管,是我不能管!大哥說我入了慶王府的門,就是慶王府的人,況且蘇家那時候亂七八糟的,大哥忙着整肅家風,所以讓阿岷他爺爺把我領回慶王府不許我出去。」
小三一愣。「『入』了慶王府的門?這是什麽意思?」
蔣岷輕咳一聲。「二爺爺是小王的爺爺用十六人大轎擡進府的,三書六禮皆全,只是兩男婚嫁未免驚世駭俗了些,所以當年知道的人并不多。」
小三覺得頭有點暈。「難怪我總想不明白為何蘇淩沒等你就放下伏虎石……原來你以後要入的不是将軍冢,而是……」
蔣岷道:「而是慶王府的幹慶陵。」
蘇亂年紀大了,老人家都有點小孩性格。他說哭就哭,也不害臊,哭夠了就抽抽鼻子,萬般懷念地道:「因為我沒讓蘇謹華好過,蘇謹華也不打算讓我好過,所以其實大哥還沒開口,阿岷他爺爺就幫我安排好一切了。
他讓我安心待在王府裏,誰都傷不了我。後來他先走一步,臨走前當着府裏上上下下的人面前說,我是他的半身,以後他不在,所有人卻得待我如待他,我才是這王府的主子,連阿岷還有阿岷他爹都不準違逆我的話。等我百年之後,就會葬在他旁邊,入慶王府宗祠,死生都與他同在……」
「……」明明應該是很感人肺腑的話,但蘇亂說到最後竟作嬌羞模樣,小三很久沒起的雞皮疙瘩又一層一層地争先恐後冒了出來。
蘇亂說罷,望向蔣岷,深情款款地道:
「阿岷他爺爺似乎走了很久,但又彷佛只是昨天的事情而已。每回當我想起他,只要看看阿岷的臉,就能得到安慰。唉,血脈這東西果然騙不了人,你瞧瞧我家阿岷這不茍言笑的臉、這硬梆梆的性格,怎麽就和他爺爺還有他爹一模一樣呢……」
說着說着,蘇亂分神看了小三一眼。
只見小三雙手環胸嗤笑了一聲,嘴角微微揚起,椅子往後傾斜了一半,左腳翹起二郎腿搭在右腳上,周身散發的氣息整一個就是霸道酷勁帥,那太過張揚的姿态完全蓋過他臉嫩的事實,而且……這姿勢、這笑容、這坐椅子的模樣,竟在同一時間和蘇亂腦海裏那個早已逝去的身影完全重疊。
蘇亂忍不住看呆了。他嘴巴開開,看了看小三,再看了看蔣岷,又看了看小三,後看了看蔣岷,然後突然福至心靈,猛一開竅,大喊道:「蘇三,你所說的故人是誰!」
「啊?」小三抓了抓臉。就蘇三橫啊!
可他又不能把蘇三橫的名字講出來。早幾十年前就死了的蘇三橫要他回京看看蘇家,這說出來,第一時間就會讓人以為是,見鬼了吧!
蘇亂繼續問:「你今年幾歲?」
小三抓抓臉,往屋頂橫梁上望。「不知道。」
「不知道?」蘇亂不信。「怎麽可能不知道!」
「沒算過不成嗎?」三爺打能走能動開始,成天就忙裏忙外、洗衣做飯、養孩子、教孩子、打孩子。
年紀多大有什麽差別嗎?
這對天生勞碌命的他而言根本沒差。
反正每天醒來睜開眼就是做做做,做到累了天也黑了就睡覺,日複一日,煩過又煩,如此而已。
蘇亂不肯放棄,又問:「那你爹叫什麽名字,你娘又叫什麽?你祖籍哪裏,何處出生,家中還有什麽人?」
小三嘴巴閉着,直視蘇亂,無畏而懶散,不打算開口。
「就是這模樣、就是這模樣!」蘇亂指着小三,心裏一急,又開始喘了。「阿橫不想說話的時候也是擺出這付老子就是大爺的樣子,誰都問不出他話來。你……你、你、你說你叫蘇三,要死了,這名字是你爹取的是不是?
阿橫除了帶兵打仗以外懶得要死,給他一匹千裏踏雪的矯健白馬要他取名,他給我取做『白毛』,後來『白毛』死了換了一匹黑的給他,他就叫牠『黑毛』,大哥嫌難聽要他換,他怎麽也不肯換。
你、你你你,我就說除了蘇家人,拿有可能會有人打敗蘇家人。蘇三……蘇三加個橫字,不就是我阿橫的名字蘇三橫嗎!?你知道那麽多蘇家的事,那麽關心蘇家,還一樣讨厭蘇謹華,你、你肯定是阿橫的兒子!就他那懶人取名法,把兒子叫做蘇三絕對有可能!」
蘇亂再仔細瞧了瞧小三,道:「不過,你長得像你娘吧!小臉蛋大眼睛瘦胳臂的……但是沒關系,阿橫是将軍命,你就是名廚脈,廚子不像将軍要力戰沙場,瘦胳臂沒差!」
蘇亂說得嘴巴都幹了,卻換來小三一句不鹹不淡的話:「我不是蘇三橫的兒子。」
「不會錯、你叫蘇三!」蘇亂死死認定。「而且你知道只有蘇家家主才曉得的秘密。」
慶王府不是誰都敢來的,瞧外頭已經被重兵包圍了有沒有?
蘇家人的性子也不是想裝就裝得出來的,眼前這小子,那嚣張從眼裏就能看得見,不怕死的狂傲更是從骨子裏直接漫出來收都無法收,這樣的人不是蘇家出的,還有哪家會出啊!
這麽個人,簡直就和阿橫在世時一模一樣!跩到讓人想揍死他,可又怕還沒揍到,就反而先被揍死去!完全一個霸王模樣啊!
小三眼見時辰也差不多,不想再和蘇亂談下去。他起身拍了拍衣衫,道:「晚了,老人家多顧顧身體,早些睡吧!我走了,不用送。」
跟着他朝對着牆壁喃喃自語的小六喊道:「百裏小六,回去了。」
小六擡頭。「師兄,我還差一千九百一十八遍。」
小三道:「回去念,面對面念給你哥聽,順道也讓他明白明白。」
「噢。」小六立即跟上。
見小三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蘇亂連忙喊道:
「小子等等,或許是你家裏人沒告訴你你的身世,你要不回去問清楚,也許你真是我蘇家掉在外面沒撿回來的也說不定!」
院子裏,月光下,小三衣着樸素,長發只是用條帶子随意束着。
反之他身旁的小六俊朗潇灑,白衣顯目,卻居于他之後,安靜而立。
小三笑道:「去你個蘇亂,你才是掉在外面沒撿回來的。既然你已經不管蘇家事,那就別管了。反正那條密道只能再開一次,我會去走走,讓它永遠關起來。是說倘若我能到得了大爺墳前,你有沒有什麽話要托我轉告他的?」
蘇亂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如果你真能見到我大哥,告訴他,下輩子我與他還要作兄弟,生在平常家。」
小三點點頭。「好一個生在平常家。」
小三再說:
「蘇亂,你聽好了,我不姓蘇,我姓百裏。神仙谷百裏三,師承神醫百裏懸壺。我師如我父,所以我與蘇家無任何幹系。只是因和蘇三橫有所淵源,所以插手管了這檔閑事。日後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別理睬。誰欠了誰的,世間自有公道。」蘇謹華欠了我的,我定叫他連本帶利吐出來。
說罷,小三與小六轉身,鞋尖一點,宛若翩鴻,一前一後消失在衆人面前。
慶王蔣岷帶來的重兵個個冑甲發亮銀劍閃光,但卻如何也攔不住那極高的輕功、極快的身影。
蘇亂緩緩走到門前,緊緊抓住門柱邊緣。
他望向蔣岷,迫切地道:「查查他的來歷,我得知道一切所有關于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