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貪狼笑了笑,說道:「那家夥自作主張差點殺了你,我已經命人打他五十軍棍,好好教訓他了。」他話語頓了一下再道:「幸好你沒死。」

「所以說你救了我一命?」蘇三橫問。

「是。」貪狼答。

蘇三橫困惑的表情一解,突然間笑開了。「你幹什麽要救我啊,雙狼将軍?若照你說我是蘇三橫的左右臂膀,你不覺得應該殺了我,斷蘇三橫羽翼才是嗎?」

貪狼望着蘇三橫的笑,他的心正如他的名,貪心、貪婪,決定想要了的東西就不會再放手。

貪狼用南越語說道:「我第一眼,就看對眼了你;第二眼,讓我想帶你回南越去。那家夥心急了,怕再有第三眼我就要和你一輩子,這才忘了自己的職責,趁我不在想殺你。」

可惜蘇三橫不懂南越語,如果他懂的話,定能明白貪狼叽叽咕咕地在說的是些對他而言挺可怕的話語。

什麽叫看對眼?照蘇三橫家鄉的話來說,就是一見鐘情。

什麽是要帶你回去?照蘇三橫家裏的話,就是準備會雙親。

什麽叫要和你一輩子?這個蘇三橫知道,就是娶妻生子,舉案齊眉,誰先死誰先入蘇家将軍冢,然後前一個等候一個來,關閉墓門,生同衾,死同穴的意思了。

但蘇三橫就是個愣的,人家抱也抱了,還用充滿柔情的眼神對他說話,他呆子根本就不知道男人和男人除了堅定的友情之外,還能發展出另一種奇特的、暧昧的、令人發指卻可義無反顧的感情。

☆☆☆

「貪狼。」

蘇三橫和貪狼正在下棋,貪狼連輸三回,可卻沒像上次那樣掀棋盤發脾氣。

「怎麽?」

蘇三橫把白子握在手裏磨娑,綜觀局勢。如果黑子吃白子的原因是因為黑子總是吃不飽,那知道如何讓自己吃得飽的白子又如何不能分一些東西給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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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蘇三橫一直在想這件事。

若南越也能富庶,那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也不用殺那麽多人,不用看着每個死在他戰戟之下,心有不甘的南越人。

蘇三橫說:「你嘗過饑餓、怎麽也吃不飽的感覺嗎?」

「……」貪狼頓了頓,緩緩道:「我在十歲之前,從來不知吃飽是怎麽樣的。我的族人是南越最弱小的一支部落,沒有牛、沒有豬、沒有馬、沒有羊。我一出世父母就死了,族人只能養我幾年,後來長大了點,便學族人在山林裏狩獵,但山林貧瘠,有時實在打不到野味,就只得挖野草吃,這般過日子。」

蘇三橫嘆了一口氣,心想果真如此。

貪狼想起從前,回憶開了個口子,話便多了起來。「我還記得那一年大旱,天不降雨,野草枯萎,唯一養活的一小片稻田也死光了。別的部落的人出來打獵,最常被獵走的是像我一般大的孩子,其次是婦女。小孩和女人的肉比起成年男子來,好吃多了。」

「你吃過人肉,然後你活了下來?」蘇三橫問。

貪狼沒答,只是道:「你不懂看着身邊同伴活活餓死,而後被人争相分食的景象。你也不懂被人圈起豢養,日日膽戰心驚地等着被提去廚房看着剁肉刀朝自己落下的心情。」

「所以誰吃了誰,我不在其中,自無法置喙。」蘇三橫說。

貪狼靜靜地等待蘇三橫落下手中那枚白子,但蘇三橫久久不落,正想着其它的事。

許久之後,蘇三橫才開口。他說:

「我朝工部尚書有個學生專精水利屯田,他一族因得罪權貴,被判流放西北,後來輾轉到了南越。你回去後,到清北找一個叫『白澤』的人,他未流放之前正嘗試在山中取地種水稻。你跟他說有只螃蟹叫你來跟他讨個人情,他會教你們怎麽在山林中也能種糧。」

貪狼愣了很大一下。他盯着蘇三橫看,蘇三橫卻只低頭觀棋局。

「這樣的事,為何告知本該是你敵人的我?」貪狼問。

「我沒有其它用意。」蘇三橫說。

「我知道。」貪狼回應時語氣賭定。

「……」蘇三橫還是磨娑着棋子不肯下。

貪狼等了很久,才等到蘇三橫說:「白澤一族是我在西北守關時擅用職權趁機挾着跑,把他們扔到南越清北去的。清北鄰近南越都城,已算是略微富庶之地,但那樣的地方卻還是有吃不飽穿不暖、成群成群的乞丐。那情景我只見過一眼,永生難以忘懷。」

「你可是守鐵冀山向空城的将士。」貪狼對蘇三橫的回答十分詫異。

「我以為,人該為天下之利而利,不該為一己之傾而利。」蘇三橫說:「祖上亦有訓,願天下無一饑之人。」

「你所謂的天下為何?」貪狼問。

蘇三橫将白子落在最後一處,擡首對上貪狼目光。他眼神從來清澈,他心思從來正直。

蘇三橫說道:「我的天下,在這一局。」

白子黑子并立,不攻不退,是為合局。蘇三橫一直想謀的和局。

第三眼,貪狼深深看入了小螃蟹的心。

人的心能有多寬多廣?不為一己之私,不為一己之利,且心懷天下,并推己及人。

他曾聽過一句話,佛說:「衆生平等。」

可是能真正體會如厮者,世間有幾人?

南越人是敵人,卻也是人。他家國之人能吃飽,他也想讓南越人能吃得飽。

沒有私心,從來認定如此,人饑己饑之人。

于是這一眼,小螃蟹得到高傲的貪狼真正的敬重與傾慕,還有貪狼的一輩子……

☆☆☆

「你想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嗎?」貪狼問。

「噢……」蘇三橫正在思索南越人為什麽要把鐵鏈做得這麽粗,這是拿來捆牛的吧!

蘇三橫能感受到自從上一次談話後貪狼對他的态度就整個變了。以前若是還有絲毫防備,現下等于完全敞開自己。

他坐在獸毯上時,貪狼也舍了桌椅跑來同他擠一塊。

就好像……把他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那般……

嗯,知己,用知己這個詞才最配。

「我叫匪石。」

「匪石?這名字比貪狼更奇怪。」蘇三橫笑。

貪狼接着問:「那你呢?」

「我叫……額!?」原本一心在鐵鏈身上的蘇三橫突然清醒過來,笑道:「不能告訴你,至少現在不行。」

「為何?」貪狼問。

「再過些時候你就知道了。」蘇三橫哈哈笑了兩聲。「是驚喜,特意留給你的驚喜。」

貪狼覺得,小螃蟹這性子有趣的。不但順他的眼,得他的意,那肆無忌憚的笑容還屢屢惹得他的心跳亂拍子。

貪狼想,若非此處為軍營,将士來來去去不甚方便,他老早就把小螃蟹壓下伏法而後綁在床上日夜不放了,哪還容得這小子這般無所事事,自在逍遙。

貪狼将手搭在蘇三橫肩上,正想叫他擡起頭來看着自己,別老是看着鐵鏈,可蘇三橫擡起頭來,眼睛眨啊眨,立刻說道:「用膳時辰到了是不是?今日你的小竈煮什麽?可別又是烤全羊,吃得老子都燥了。來點有葉子的成不成,要是沒有,果子老子也愛。」

「……」貪狼原想訴衷情,無奈蘇三橫不解風情,叫他一腔情意化做流水東流去。

☆☆☆

早上貪狼到校場練兵去了,經過貪狼的吩咐,蘇三橫在将軍營帳中過得可舒适了。有得睡、有得吃、有棋下,偶爾還能和貪狼這個敵軍大将談談兵法。

但蘇三橫不會一直留在這裏的。

握着箝制住他行動的長鐵鏈,蘇三橫一腳踏在垂于地上的鏈子上,雙手奮力一扯,鐵鏈發出哀號,下一刻便被蘇三橫生生扯斷。

主帥帳前有兵守着,所以他繞到營帳旁邊,用鐵鏈斷掉的尖銳前端硬是将牛皮營帳劃出一道能讓人出入的口子,然後待左右無人,輕手輕腳地跨了出去。

他行動敏捷,警覺心高,加上沉得住氣,在閃避了一隊又一隊巡邏的南越士兵後,蹑手蹑腳地來到馬廄旁。

蘇三橫打開閘門拉出馬,迅速往馬上跨,奮力一扯缰繩喊了聲:「駕!」

那馬一驚,便如火箭離弦般沖了出去。

因蘇三橫穿的是南越服飾,沖出軍營時并無受到阻攔,但守營軍馬上發現不對,立刻至校場告知貪狼。

貪狼臉色一變,也沒回營帳,第一個念頭就是小螃蟹偷馬跑走了。

他立即翻身上馬,策馬狂追,往向空城方向急奔而去。

蘇三橫跑得快,自己又是先鋒營騎兵,只要跨下有馬,就算那馬和他不熟,都能立刻讓牠順自己的意,向左便向左,向右就向右,往前沖就不要命地沖,馬蹄聲只會越來越快,從不緩下。

跑過山丘林地,越過草原中線,就當蘇三橫遠遠看見向空城的城牆之時,後頭傳來馬鳴聲,而後那道熟悉的聲音帶着憤怒,對空吼道:「小螃蟹,我自認待你不薄,你為何要走?」

蘇三橫勒馬停住,回頭向後看去,身穿盔甲的貪狼也停住,兩人隔着一片寬廣的草原,互相凝視着對方。

蘇螃蟹大笑:「對不住啦雙狼将軍,因為老子是蘇家軍一字先鋒營之首,你的死對頭,定波将軍蘇三橫!」

貪狼沉默後怒吼:「蘇三橫!你讓我完完全全地信你,而後騙了我的情!」

蘇三橫下巴微揚,臉帶傲氣,他自認自己從未說過謊,但對貪狼這份情誼的确上了心。

他們鬥智鬥勇、鬥兵法鬥棋藝,這邊敗了便從另一邊贏回,樂此不疲。

只三日的相處便讓蘇三橫覺得這世間除了貪狼,再沒有人能與他匹敵。蘇三橫更覺得除了貪狼,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像這個人一樣了解他。

惺惺相惜之感,卻因此生為敵,只得惋惜。

蘇三橫對貪狼道:「對不住了兄弟!南越侵我疆土,這輩子我們都是敵人。但我确實欣賞你這個人還有你的胸懷,于你也未曾說過一句假話。匪石,下輩子吧,下輩子我去找你,願你我來世只做平常人,我倆得知心相交,能秉燭夜談,把酒言歡,到時,定還清欠你的這份情債。」

遠方的貪狼雙唇開合,似說了什麽,在耀眼的焰陽底下,露出猖狂且堅韌不搖的眼神。只是草原上狂風驟起,将那句話吹散了去。

蘇三橫勒馬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向空城方向飛馳而去。

這生緣分到此,再見又為死敵。

☆☆☆

蘇三橫一人一騎奔至向空城門外,接近時城垛後方士兵立即取箭拉弓。

蘇三橫放聲吼道:「老子回來了,開門──」

城垛上的蘇家軍看清來人面貌後随即歡聲雷動放聲喊道:「是将軍、将軍回來了,快開城門──」

向空城沉重厚實的木門緩緩開啓,蘇三橫縱馬入內,那道木門随即又緊緊關閉。

蘇三橫直奔将軍營帳,下馬便朝帳內走去,他邊走邊将身上南越軍服剝下,聽見他回來的将領一奔入主帥營帳內,就見個光溜溜的青年男子翻箱倒櫃找出自己的衣服,跨開長腿穿褲子的景象。

「将軍,儀态、儀态──」副将掩住臉,直道。

「儀你個頭!」蘇三橫邊穿衣服邊說。

「老子的铠甲呢?」蘇三橫左右找不到盔甲,遂問。

「将軍,在這裏!」得知蘇三橫回來就狂奔進營帳的小十四連忙從另一個櫃子裏把擦得幹幹淨淨還會反光的湛藍淡青盔甲取出,恭敬遞到他的師父面前。

「替我穿上。」蘇三橫不茍言笑,神情嚴肅地說。

小十四立即将藍鱗铠甲攤開,為定波将軍穿上一身戰甲。

同時蘇三橫看着蘇家軍幾名小統領與他的副将,說道:「先鋒營一刻之內統整完畢,校場等候,其餘大軍由副将姚霍指揮,半個時辰內出城迎戰!」

「南越軍發兵了?」一小統領問道:「但碉樓士兵并未傳來對方有動靜的消息。」

「看不見并不代表不正在發生。」蘇三橫微微低下頭,讓不夠高的小十四将頭盔戴到他頭上。

「将軍消息正确?」

「當然正确。」蘇三橫蓋上頭盔上的面罩,右手拿起烏鋼所制重約百斤的擎天戰戟,風姿俊爽、威武俨然地朝外走去。

蘇大将軍說:「因為老子惹惱了雙狼軍之首,照雙狼将的性格,如今肯定正在整軍,待拟定戰略後便會朝我城攻來,出被老子整了的這口怨氣。」

所有将領此時通通閉嘴,各自迅速朝自己的兵營歸去。

「小十四,」蘇三橫突然止步,望向跟在他身後的小小少年。「上城牆,觀戰。熟讀兵法不如看一場真正的戰争,除了自己,沒人能教會你最重要的事。」

小十四用力點頭。「是的師父,我會記住。」

蘇三橫走出主帥營帳,跨上小兵拉來的他的黑色戰馬,最後一眼望向少年道:「順道帶上楊朔。你這侍從天分頗高,好好培養,将來會成為你最大利器。」

說罷,勒住缰繩,戰馬揚鳴,蘇三橫策馬而去。

校場,一字先鋒營整裝待發。騎兵在前,步兵在後,足一千人于烈日下昂然而立,無半點耳語雜音。

蘇三橫至,淩厲的雙眼橫掃先鋒營。

他聲如洪鐘,氣勢驚人,朗聲喊道:「将士們,告訴我,蘇家軍魂何在?」

先鋒營士兵吼道:「山河在──我在──」

蘇三橫再喊:「南越侵我國土,吾等尊嚴何在?」

「南越不破不還──此誓在──我在──」

軍将聲音宏亮,回蕩向空城。

蘇三橫高舉戰戟,铠甲戰馬,英姿煥發,他喊道:「好──此戰南越不退,我等不歸──一字先鋒營,出發──」

定波将軍率兵出征,縱馬在前,無懼無畏;騎兵緊跟在後,戰馬矯健,隊形整齊,嚴謹不變;步兵盾牌陣,固若金湯;強弓火箭手在後,行蹤隐藏;背後大軍壓鎮,陣勢浩大,沉穩布局,無瑕無缺。

先鋒營一過草原中線,立刻便見南越大軍。

南越軍步軍先攻,盾牌陣上下二層一字排開齊往前行,氣勢如虹排山倒海而來,穩若城牆無突破之機。

蘇三橫一笑,打了個手勢,先鋒營尖銳部隊詭異地拐了個彎,以迅捷猛烈之勢由側面奇襲步兵。

五百騎兵闖入步兵之中,橫沖直撞,長茅戰戟所至之處南越兵非死即傷。

他們的隊形看似散亂無章,但卻能一直跟着最前方的蘇三橫沖闖,勇猛無畏,大開大合。有時如洪水聚集,經過之處紅血噴灑、首級滿地,有時若猛獸獨自獵食,長茅戰戟一出永不落空。

南越步軍人數衆多,即使遇敵仍持續前行,而後其騎兵也随之上陣,與先鋒營騎兵面對面厮殺。

深黑的铠甲、幽暗的長戟,雙狼将軍騎着棗紅戰馬在前方山丘上與蘇三橫對視。

戰馬性烈,聞血氣而躁動不已。

貪狼扯下面罩,露出頭盔下那張南越人天生深邃的五官樣貌。劍眉入鬓、鳳眼生威、孤傲狂放、殺氣四溢。

蘇三橫亦摘下面罩。他面容剛毅、目如朗星,風姿飒飒、氣宇非凡。手持百斤烏鋼戰戟,威風八面力大無窮,超群出衆,無人能及。

貪狼将長戟指向蘇三橫,蘇三橫毫無懼畏,一聲:「來戰!」策馬奔馳,兩人戰戟相碰于野,兵器揮舞間震震如雷,狂風四起。

這一戰,戰足三天三夜。雙狼将與定波将軍交手若如閃電,碰觸間火光四起。

此役毀天滅地,沙場血流成河。

直至兩人分将戰戟刺中彼此咽喉,時間就此凍結。

深一些,是死;淺一些,是活。

兩雙眼睛一樣冰冷,但寒冰之下滾燙的,是對彼此惺惺相惜之心。

然蘇三橫的戰戟刺得比貪狼深些,若他當真狠下手,貪狼一命便會被他索去。

『你、輸、了!』蘇三橫雙唇微動,說出了這幾個字。

貪狼驀地收手,馬退一步,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蘇三橫。

這一眼,無窮無盡,彷若海枯石爛之遙,猶似天長地久之遠。

而後他擡起右手戰戟朝天,仰天長嘯,不甘願地怒吼道:「雙狼軍──收兵──」

蘇三橫收回擎天戰戟,手勢一打,蘇家軍鳴金擊鼓,下一刻殘餘軍隊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蘇三橫在貪狼的目光下轉身,并沒有留下多餘的神情,直直縱馬回奔向空城。

獨留貪狼一人仍在原地,靜靜遙望那離去的身影,目光炙熱中帶着永不熄滅的如火情意。

匪石、匪石。匪石乃貪狼之名。

為他取名的人說,他的名字,就是他的性子。

他說: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即使天崩地裂,萬物不複存在,愛上了誰,那便是不可改的一輩子。

蘇三橫,我曾落在你身上三眼。

那三眼,使你成為我的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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