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寧在馬背上颠簸一生,也不願……
“今日若是讓魏國攝政王把母後帶走, 皇兄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父皇?如何面對朝廷百官?如何面對大梁百姓?!”
九泉之下的父皇∶不必面對,直接讓這逆子魂飛魄散了吧!
“皇兄難不成真的以為,單方面宣布母後遇刺身亡, 便能取信于天下了麽?這滿殿朝臣、皇室宗親、後宮女眷, 甚至宮人侍衛,你能堵得了他們的嘴, 難不成你還能堵得上天下人之口麽?”
他所說的這些,穆垣也都曾想過, 這些同樣亦是他的擔憂。
但是,這并不代表着他便能允許穆璟當衆質問指責自己。
“放肆!誰允許你這樣和朕說話!”
穆璟梗着脖子愈發大聲地道:“你便是殺了我, 我也還是要說!對了,你還勾結魏國,引狼入室, 你不但不孝,還、還……”
經常逃學的少年王爺卡詞了, ‘還’了好一會兒, 又接着道:“還不忠不仁不義!”
對,就是這句,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穆垣勃然大怒,‘嗖’的一下抽出身側侍衛腰間佩刀, 朝着他頭上便砍去。
朝臣們與皇室宗親大驚失色, 急欲阻止:“陛下不可!”
可他們都離得較遠,又無武藝在身,哪裏來得及, 眼看着刀就要砍到穆璟頭上,可向來讓授業先生們頭疼的少年王爺,居然不避不躲, 就那麽站着一動也不動。
寒光閃起的那一瞬間,穆璟下意識地便想閃避,可最終還是咬着牙關,阖着眼眸一副不懼生死任由處置的模樣。
千鈞一發間,只聽“當”的一下兵器交接之聲,一把橫插進來的劍擋住了險些落到穆璟頭上的刀。
朝臣與皇室宗親們頓時松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持劍救下了穆璟的,居然是那周季澄。
穆元甫将手中長劍扔還給一名侍衛,揉了揉被震得生疼的右手虎口,沉聲朝着穆垣道:“陛下息怒。”
穆垣原本也只是一時氣憤,如今見人被救了下來,雖然表面上還是呵斥了救人的穆元甫‘多事’,但心裏卻暗自籲了口氣。
虧得這周季澄反應快,若真的當着朝臣與宗親的面把穆璟殺了,只怕還會牽出一連串不必要的麻煩。
一時又暗惱穆璟這個榆林腦袋,竟然也不知閃避,往日怎不見他如此聽話。
穆璟雖然也是憑着一時意氣硬是不躲,可如今死裏逃生,想到自己就差那麽一丁點就要去見閻羅王了,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馮谕瑧垂眸,看着這個快要與自己一般高了的少年,神色莫辯。
鳳骅冷冷地道:“梁國皇帝,你要做什麽是你的事,本王時間寶貴,沒有閑功夫在此看你演戲。人,本王便帶走了。”
說完,朝着馮谕瑧走了過去。
“且慢!我大梁堂堂太後,豈容你如此羞辱!”一名頭發花白的朝臣突然沖了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鳳骅的侍衛們立即便舉起兵器對準了他,大有他再往前一步,便要當場取他的性命之意。
那朝臣卻絲毫不懼,只是轉身朝着穆垣‘咚’的一下跪下:“陛下,太後乃一國之母,先帝發妻,追随先帝四處征戰,出生入死。先帝舊疾複發卧床不起時,是太後挺身而出,代先帝掌理朝政,穩定大梁局面。先帝駕崩之後,太後更是為大梁、為百姓殚精竭慮。如今,大梁能有此國力,太後居功甚偉!”
“為人之子,陛下若不能孝順嫡母,如何為萬民表率?為人之子,陛下若一意孤行,任憑小人羞辱太後,此行與畜生何異?請陛下收回成命,并立即下旨,誅此惡賊!”
那句‘與畜生何異’,如同狠狠地打了穆垣一記耳光,穆垣登時大怒:“放肆!”
那人仍是毫無懼意:“縱然惹得龍顏大怒,老臣絕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陛下犯下如此大錯!”
有人起了頭,立即便又有幾名朝臣站了出來,跪地請求陛下收回成命,誅殺惡賊雲雲,氣得穆垣臉色鐵青。
馮谕瑧有些意外,皆因她發現敢站出來的這些人,有相當一大部分是她近幾年為了修編歷代經書著作,才招攬而來的。
這些人,最年輕的也将到知天命之年,老的如首先站出來的那位文華館大學士嚴伯謙,已年過七旬。
這些人,大多性情古怪、固執,加之生就一張利嘴,慣會引經據典指桑罵槐,縱然是她,有很多時候也是受不了的,更不必說其他官員了。
如今還留在殿內的朝中官員,大部分是文官,餘下的那部分武将,也多是負了傷。
穆元甫的神情亦有幾分怔忪,他也是沒有想到首先站出來維護太後的,便是這些文人官員。
而随着站出來的官員越來越多,穆垣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尤其聽着那些話中充滿了對馮太後的維護與肯定,愈發讓他想到自己的有名無實。
這些人,都是太後的堅定擁護者,絕對不會為自己所用!
“朕意已決,若有多言者,格殺勿論!”他陰沉着臉,一揚手,周圍的侍衛齊唰唰地抽出了兵器,指着那些仍跪在地上的朝臣。
率先站出來的文華館大學士見狀卻是慘然一笑:“弑母奪權,勾結敵國,有君如此,大梁之不幸,朝臣之不幸,百姓之不幸!”
說完,竟是毫不猶豫地就要撞出侍衛那明晃晃的長劍。
持劍的侍衛沒有料到有人會不怕死地主動撞過來,一時怔愣之下也忘記了動作,說時遲那時快,一只手驟然伸出,死死地鉗住劍尖再用力一推,便将那即将刺入嚴伯謙胸膛的長劍推移了原位。
撞了個空的嚴伯謙望着眼前那只滴血的纖手,一時愣住了。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出手救下了自己的,居然是太後!
随即,他便聽到馮太後那熟悉的溫和卻又有幾分冷淡的聲音——
“經書著作未曾修整妥當,豈能輕言生死。當日嚴卿言之鑿鑿,難不成想出爾反爾?”
他愣愣地望向馮太後,只見對方用帕子随意地拭了拭手上的鮮血,而後将沾滿了血的帕子扔到一旁,掃向臉色難看的鳳骅,淡淡地道:“攝政王,還不走麽?”
說完,又不着痕跡地睨了幾乎要抑制不住上前來的穆元甫一眼。
乍一對上那飽含警告的眼神,穆元甫用力一咬舌尖,受痛楚所刺激,理智迅速回籠。
他垂眸,繼續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
鳳骅将投向地上那染滿鮮血帕子的視線收回來,深呼吸一下,沉聲道:“太後,請!”
馮谕瑧冷笑一聲,迎着侍衛們閃着寒光的兵器,率先朝殿門走去。
夜風迎面迎來,吹動她的袍角翻飛如蝶,發髻上的鳳冠迎風輕搖,發出一陣玉器相撞的細微響聲。明明是‘俘虜’,是‘失敗者’,可她偏偏走出了屬于勝利者的姿勢,以致方才還在跪在為她求情的朝臣們,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有那麽一刻,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誤會了,其實占據上風的是太後才是。
鳳骅帶着魏國護衛緊随其後。
穆元甫阖着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氣,再睜眸中,眸中已是一片精光。
他朝着穆垣的方向拱了拱手,得了對方一記點頭後,悄無聲息地出了殿。
出了正明殿外,馮谕瑧若無其事地瞅了掩在黑暗中的某個身影一眼,直至那道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才收回了視線。
鳳骅雖有心向她解釋幾句,但是卻知此地不宜久留,道了聲‘得罪了’,突然用帕子捂住了她口鼻。
馮谕瑧一時不察被捂了個正着,很快便失去了意識。
鳳骅緊緊地抱住了她,低低地吩咐了聲‘快走’,衆護衛立即護着兩人,借着月色迅速了離開了大梁皇宮。
“穆垣說的那些,你莫要放在心上。我雖不能娶你為正妃,但此生絕不會納二色。”
馮谕瑧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了一輛疾馳着的馬車裏,身上也被換上了尋常百姓所着的粗布衣裳,便連手上的傷,也被好生包紮過了。
而鳳骅,則坐在她的對面,正怔怔地看着她出神。
“你醒了?”
她‘嗯’了一聲,翻身坐了起來,随手理了理發髻與衣裳:“你果然是有備而來。”
“若不準備充分,又如何能把你帶出來。”
馮谕瑧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鳳骅也沒有再多言,車廂裏又再度陷入了沉默當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馮谕瑧才又聽到對方低聲道:“穆垣那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我雖然暫時無法娶你為正妃,但亦從無将你視如低賤姬妾之意。”
馮谕瑧理了理垂落頰邊的發絲,仍是沒有說話。
鳳骅也不在意,繼續道:“此生,我絕不納二色,更不會負你……”
“哀家不明白。”馮谕瑧打斷了他的話。
“什麽不明白?”鳳骅不解。
“你無法娶哀家為正妃,又不納二色,卻又說不會視哀家如低賤姬妾,你不覺得自己說的這些話相當矛盾麽?”
鳳骅微怔:“你想當本王的正妃?”
頓了頓,也不待對方回答,他又似是自言自語般道:“其實,也不是不可,只是時候未到。待來日,本王大業得成,你便是本王的王妃,甚至皇後。”
“王妃,皇後……”馮谕瑧笑嘆一聲,“不過是把哀家曾經走過的路,重新再走一遍罷了。”
鳳骅沉默須臾,緩緩地道:“也可以這般理解,不過,這一回,你不會有機會成為太後。”
“難不成你以為自己能活得比哀家長久?”馮太後來了興致。
鳳骅平靜地道:“王妃也好,皇後也罷,你只會是本王的妻子,僅此而已。”
馮谕瑧了然。
僅是他的妻子,所以不可能給她插手他大業的機會,萬一他先離去,也必會拉着她一起走。
換言之,王妃也好,皇後也罷,都不過是‘金絲雀’的一層遮羞布。
似乎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兒冷酷,鳳骅又補充了一句:“你放心,這輩子我都會待你好,絕不會……不會讓你傷心。”
見對方垂着眼睑沒有說話,許是一夜未曾好好歇息,右手又受了傷,臉色也有幾分蒼白,整個人瞧着倒是添了幾分難得的柔弱。
他心中一軟,語氣也不禁放柔了幾分:“谕瑧,你可願意,徹底忘記穆元甫,到我的身邊來?”
馮谕瑧緩緩擡眸,眼神清冷:“哀家不願意!”
“為什麽?”鳳骅也不惱,畢竟若是輕易屈服,她便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更不是他放在心底這麽多年的那個人了。
“在穆元甫身邊,哀家還能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尊嚴、能獨立思考的人!”
“可在你身邊,哀家卻連做人的機會都沒有,喜怒哀樂、生死榮辱都只能依托他人,只能當一株藤蔓,一只金絲雀,一個廢物!”
“你說你會一輩子待哀家好,可你的這些‘好’,卻不是哀家想要的‘好’,而是你自己自以為的‘好’。”
“哀家寧願在馬背上颠簸一生,也不願在你打造的金屋裏受盡萬千寵愛!”
鳳骅沉默良久。
看,他果然沒有看錯,這個人真的如風似雲,教人輕易抓不住。所以,他才只能出此下策,折去她的羽翼,才能長久地留住她。
女子的輕笑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擡眸,看着對方似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哀家也是傻了,竟當真與你說些這些有的沒的。”
他不自禁地皺了皺眉,便又聽對方道:“此處又無旁人,攝政王何必再自欺欺人呢!你此番到大梁,真的僅是為了哀家?你把哀家擄走,當真是為了與哀家長相厮守?”
“有些謊言,說得多了、久了,便連自己都被騙過去了。或許你對哀家确是曾經有過那麽一分真心,只是在經歷過數不清的血腥争鬥之後,那一點的真心,只怕都被無數的鮮血沖刷而去了。”
“畢竟,從未曾得到回應的單方面情絲本就單薄,又如何經得起時間的沖洗。”
鳳骅心口一緊。
從未曾得到回應的……
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
馮谕瑧望入他的眼底深處,一字一頓地道:“你此番到大梁,是沖着穆垣而來!”
鳳骅怔忪,垂眸半晌,忽地笑了:“什麽都瞞不過太後。”
“不錯,此番我确是沖着穆垣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