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這段時間, 別說下雨了,天空中連肉眼可見的雲層都沒有。
氣候久旱,酷熱難耐, 日子本就極為難熬, 偏偏帝王的龍舟還需要幾千個纖夫拖行。
在如此毒辣的日頭, 又要做這樣艱辛到極點的工作, 其中的境況, 不可想象。
不到短短一日,相繼有上百個纖夫病倒,有的再也站起不起來了。
因此從揚州到金陵的這段路途, 纖夫換了一批又一批,惹得周邊人人怨聲載道,不忍卒聞。
若說官府有所撫恤還好,可偏偏這事是官府強制攤派, 又不從國庫走銀, 官府哪裏舍得多出錢?
平常纖夫的工價是一兩銀子, 但輪到了這些人的頭上,只給一錢銀子不說, 如果不幸身死, 多的也沒有了。
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想就此事勸谏慶帝, 然而這些日子, 慶帝不曾露面, 一切旨意代由紫微令呂朔轉達。
而召集纖夫一事正是由呂朔負責,所以,又有誰敢有任何異議?
直到眼看着金陵已經近在眼前, 天空中終于降了久違的甘霖, 慶帝龍顏大悅, 更無人敢在此時觸帝王的黴頭。
龍舟即将抵達金陵了。
金陵城是江南省的最重要的轄地,不少江南省的官員也常年在此處,其中就包括巡鹽禦史顧鐘。
所有金陵城的文武百官,就在港口等待着聖駕的來臨。
過了不知多久,一望無際,一片清肅的秦淮河上,駛來一艘龍舟,高數丈,寬度占據了幾乎整個水面。
這時人們再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那些是密密麻麻,一望無際随行的船只。
而慶帝所在的龍舟,外觀如同栩栩如生的巨龍,上面金碧輝煌,雕縷绮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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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龍舟行駛的時候,龍頭向天,龍尾俯地,船身上插滿彩旗,飄飄搖搖,似飛龍禦風而起,極為宏偉壯觀。
慶帝在衆人的簇擁下,從龍舟上一步步地走了下來,登臨新搭建的高臺,接受百官慶賀,跟在他身邊的是紫微令呂朔。
衆人恭恭敬敬地埋首見禮,同時也不免偷偷瞥一眼天下最尊貴之人的風采。
慶帝雖然已有四十五歲,但保養得宜,走起路來龍行虎步,不怒自威。
不過皇帝到底有些年紀了,眉眼間生出了些許皺紋,發間也多了白發。
而站在皇帝身側的呂朔,器宇軒昂、威風凜凜,簡直要把身後的三皇子都比下去了!
等慶帝演禮完畢,他環視一周,很快在前面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不禁大笑道:“顧鐘,上前來讓朕看看你。”
顧鐘眉眼間的笑意幾乎盛溢出去,他哪裏想得到,陛下竟然這麽給他面子,第一個首先慰問的便是自己,這樣的榮寵實在是獨一份。
等顧鐘走上前來,慶帝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顧鐘,這十年你在金陵做巡鹽禦史做的很好,為朕守住江南鹽政,要知道鹽關乎國家命脈,托付給你,朕十分放心。”
顧鐘忙道:“此乃臣之本分,陛下的贊美,臣愧不敢當。”
“哈哈,你何必這樣謙虛?朕表揚你,是因為你做的好。對了,你離京這麽多年,朕也許久沒有見到你了,還有你那外甥。”
慶帝看向身後的邵祯,意有所指。
邵祯面帶驚喜的笑容,似乎真是這麽多年第一次見到顧鐘一樣,事實上,上次秘密奉旨南下,邵祯便已見過他這位舅舅了。
而看到皇帝的舉動,在場的文武百官也心照不宣起來。
過了一會兒皇帝開始接見了當地品階較高的官員,知府林萬明緊張上前,好在陛下對他印象不多,只是随口慰問了幾句,便讓他站在一邊了。
等一一接見完畢,這時之前負責建造行宮的劉公公上前,小心翼翼地行禮道:“奴才劉強,恭請聖安,還請陛下架幸行宮一看。”
劉公公低着頭,背上的冷汗一茬一茬地往外冒。
從剛才起,慶帝開口先叫顧鐘上前的時候,劉公公就暗覺不妙。
這次負責行宮一事,劉公公也知道自己得罪了邵祯。
邵祯是三皇子,又是陛下向來最為寵愛的兒子,劉公公如何不明白,自己要是和邵祯對着幹,有什麽下場?
可之前謝舒說的也是,他即便聽邵祯的吩咐做事,對方捏着自己那個要命的把柄,以後便要處處受制于人,下場也好不了哪去。
因此劉公公心一橫,幹脆賭一把,他如今已是內務府管事,為陛下辦好這樁差事,以後回京未必沒有不能更進一步,到時候,三皇子要想對他動手,也難上加難,再不濟,他還可以投靠太子。
然而劉公公沒有想到,陛下剛來金陵,便展現了對顧家非同一般的态度。
顧鐘是三皇子的母舅,顧家又是三皇子的外戚,如何不站三皇子這邊。
何況......
劉公公忽然想起一個消息,他也是後面才知道,那行宮是蓋在顧鐘所建的西園上!
念頭轉到這裏,劉公公如何不膽戰心驚,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劉公公總覺得周身陰冷,定是邵祯在看他。
劉公公心頭暗罵起來,都怪謝舒害慘了自己!
聽到劉公公的話,慶帝也生出幾分興味來,之前劉公公上折說金陵的鹽商主動給他捐了一座行宮,來感念他的恩德。
慶帝如何不高興?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這行宮。
慶帝正要發話,這時顧鐘忽然開口道:“陛下,這行宮在金陵郊外,陛下前去還要一段時辰,臣鬥膽,不如請陛下先住在臣的府邸裏,臣必定會盡心盡力照應陛下。”
聽顧鐘這麽一說,慶帝也想了起來,他之前給顧鐘的密旨裏曾經說過自己要住在他家幾日,這麽一來,倒不好反悔了。
慶帝便點頭答應了,皇帝發話,金口玉言,無可更改。
劉公公眼睜睜看着事成定局,卻不敢再說什麽了。
等陛下前去顧鐘府邸的時候,劉公公急急忙忙地上門前去找謝舒,今日謝舒必須給他出一個主意來。
他若是獲了罪,謝舒也別想逃得了。
今日因為聖駕到了金陵,禦道大開,尋常百姓不得随意上街走動,只能在街道兩側觀瞻。
而謝舒沒有去老師家中,他另有一件事情要做。
這個時候,聽到劉公公上門來的消息,謝舒也有了幾分風雨欲來的感覺。
劉公公心情不佳,拉着個臉進來的。
謝舒見此,仍然從容,和劉公公見禮後,便邀請劉公公坐下一談。
看到謝舒一如既往行止沉肅,八風不動,劉公公心情似乎也緩和了下來,臉上的神情好看了不少。
緊接着,劉公公迅速說起了剛才的事情。
陛下對顧家如此施恩,顧鐘主動邀請陛下先去顧府,以顧鐘的為人,怎麽可能沒有準備在裏頭?
顧鐘必然想要趁此機會,做出對他們二人不利之事。
謝舒聞言,雖然并不意外,但也心神一凜。
他之前便有預料,知道顧鐘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不過想不到顧鐘的動作這般快,而慶帝對顧家的偏袒更是一目了然。
顧家如今已經占盡上風,慶帝不知道會住在顧府多久,這期間,顧鐘要是在帝王面前說什麽話,根本防不勝防。
老師說的不錯,即便日後要想彌補,也已經無法挽回了。
劉公公一口氣說完後,看向謝舒,原以為謝舒臉上多多少少會有幾分懼色,但想不到的是,他神情未曾有過絲毫變化,只是垂眉斂目,靜靜思索。
劉公公心中一動,換了一副和善的語氣試探道:“謝公子,可是想到了什麽主意了?”
謝舒沉吟了一會兒,看向他輕聲道:“不瞞劉公公,顧鐘如今伴身帝側,非我二人能比也,他占了先機,恐怕難了。”
劉公公聞言哪裏不知道謝舒的話正中死穴,就是他,一個內務府的管事,也沒法在皇帝身邊伺候,照這樣說,真沒法子了?
可謝舒剛才明明......
劉公公越想越氣,就在這時,謝舒露出幾分複雜之色道:“劉公公,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只是......”
劉公公可不管什麽只是,他立刻催問道:“只是什麽?”
謝舒這才開口,他嘆口氣道:“若說這天子近臣,還有誰能夠比得上呂朔呂大人呢?”
劉公公目光一亮,是啊,其實今日給大家印象深刻的并不是邵祯。
誰不是心知肚明,陛下對邵祯如此疼愛,也有一半制衡太子的意思在裏頭,陛下若真想更改儲君,首先要太子犯了大錯,況且儲君事關江山社稷,足以震動朝野,陛下還沒糊塗到這個地步!
如今陛下身旁,真正受到陛下重用的是呂朔,而呂朔風華正茂,心若比幹,隆寵長盛不衰,他一句話比別人十句還管用。
而劉公公剛才之所以沒有想到呂朔,是因為呂朔是一個再難說話的人,看着好相處,但求他辦事,可不容易。
況且呂朔身份敏感,很少和宦官之流結交,劉公公腦海的念頭自然不會轉到他那去。
不過謝舒這麽一說,劉公公也想到了一件事。
謝舒和呂朔可是同門師兄弟,如今呂朔回到金陵,怎麽可能不去他師門看看?
即便姜鴻和他師徒反目,可呂朔怎麽可能不顧忌自己的名聲?
所以如今能夠在呂朔面前說得上話,大概也只有謝舒了......只不過......
謝舒明顯也想到這裏,他神色悵然地道:“若是被老師知道我私自去拜會師兄,老師定然會後悔收我為徒。”
接着,謝舒又話鋒一轉朝着劉公公道:“只是此事事關你我二人性命,我必須得去一趟,但絕不能透露給其他人知道,還請劉公公幫我保密,順便助我一臂之力。”
劉公公哈哈大笑,自然點頭答應,連贊謝舒有謀有略,有膽有識,心中一陣好笑,這姜鴻自以為這次收下了一個好徒弟,卻萬萬想不到,這後一個和前一個都是一丘之貉!
不過謝舒如此心性,如此行事,劉公公對他也更加看好了幾分,同時想到自己如今握住了謝舒這樣一個把柄,兩人合作起來,似乎更無隔閡了。
劉公公和謝舒商讨了一遍細節之後,便準備離開了,這時謝舒忽然想起什麽,對劉公公道:“公公,還有一件事恐怕要讓公公幫忙了。”
過了一會兒,劉公公便滿口應承下來,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實在是小事一樁。
只是劉公公實在鬧不明白,他這幾日也聽聞了這個消息,說是那商戶蘇家蘇凱,要納一個雙兒衛卿童為妾。
聽說那衛卿童在金陵城名號不小,被叫“小觀音”,謝舒要搶人也不意外,只是為什麽不把人安置在身邊,還讓他遠遠地送走呢?
難道真如謝舒所說,只是鄰居的關系,照拂一下。
劉公公雖心中好奇,但并沒有問出來,這話少有的時候可比什麽都重要。
謝舒見劉公公答應,也放下了心。這幾日,謝舒調查這件事,發現并不簡單,這蘇凱之前娶過好幾房小妾,都十分敷衍,草草了事,從未如此鄭重過,以蘇凱的性格,也絕不是肯輕易吃虧的人。
然而衛卿童對蘇凱來說,并非難以得手,但蘇凱卻對衛卿童所提的幾個條件都一一答應,這其中必然有什麽貓膩在。
劉公公出去和來時不同,步伐一派輕松,剛走不遠,正好撞上了虞郎君迎面走來。
如今天氣炎熱,人站在外面,簡直透不過氣來,劉公公一向怕熱,早就苦着臉,可看到虞郎君的時候,劉公公已松開了眉頭。
沒想到劉公公在這裏,虞楚息微訝,接着含笑颔首。
劉公公這一瞬間再無疑惑,虞郎君的姿容即便在帝王寝宮,也不曾有過,更是劉公公生平所見的絕色。至于別的,劉公公也說不出什麽不好的地方來。
所以謝舒如此,也并不意外了。
看着劉公公遠去,虞楚息回過神,總覺得剛才劉公公露出的笑容有些奇怪。
對了,劉公公上門來是做什麽?
虞楚息擔心是出了什麽事情,但看劉公公的樣子,好像又不是。
虞楚息搖搖頭,不再多想,他快步向樓上走去,還是問問謝舒算了。
虞楚息走到門外,手指剛放在上面,正要推門進去,卻聽到屋內隐隐傳來了一道聲音:“洗墨,你等會去趟衛家......"
這聲音曾在他耳邊喁喁私語,對他溫柔輕哄,是如此的熟悉。
虞楚息恍惚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他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這是謝舒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