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天氣已邁入深秋, 整個紫禁城籠罩在淡淡的霧氣之下,等候多時的舉人們早就望眼欲穿。

鐘鼓終于響起第一聲轟鳴,地色初分夜色紅, 聲聲鼓動人心, 如同辟開通往紫禁城大道的金扉。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放榜日, 這整整一年的焚膏繼晷, 奔波勞累, 終于将在此刻塵埃落定。

張榜之前,會在尚書省都堂舉行唱第儀式,被唱到名字的便是進士及第。一旦新科及第, 金榜題名,想必即便是多年之後,都不會忘記今日的場景,又不知有多少失意者黯然蕭索, 夢落成空?

熹微半亮, 尚書省外, 車馬暄暄。

今天并非休沐日,文武百官到了上朝的時候, 一架紫綢轎子從旁經過, 一只修長的手不耐地探出, 掀起一角轎簾。

呂朔眉心微皺, 視線掃過前方, 只見他目光所及之處,正是尚書省門邸。原來今日新科放榜,不止有舉子守候, 城中還有好事者成群結隊敲鑼打鼓, 喜氣洋洋地等着迎接新進士, 争相分享他們的榮光。

難怪如此吵鬧。

見呂朔神情不悅,旁邊的小厮心中一顫,呂朔如今炙手可熱,人人皆知他手段通天,威勢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他忙低頭開口道:“大人,這群人不知天高地厚,在此地如此誇張猖狂,小的立刻讓他們回避。”

忽然呂朔想起什麽,玩味一笑道:“不必。”

接着他放下轎簾,手靠檀幾,閉目養神,腦海裏不知何時浮現出他以為已經褪色的過去。

那年,他僅十八歲便蟾宮折桂,前無古例,也曾是何等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

上朝之前,已有諸多大臣聚集在一起談論此次科舉之事。

雖說榜文還未流傳,但對于消息靈通的人來說,要想知道一點內幕,并非是什麽難事。

衆人除了關心科舉名單的人員以外,聚焦點都在會元身上。

若不是從五年前開始,慶帝又加了一場殿試,從此進士不再稱呼當時的主考官為座主,而是直接引為天子門生,那麽這會試的第一名便已可用狀元來稱呼了。

而這幾年裏,會元并不一定能夠取得殿試的第一名,但其文才學識至少也是出類拔萃,才能夠力壓衆多才子摘得頭名,因此每屆會元怎麽不讓人好奇?

尤其今年和往年還有所不同。

當謝舒這個名字出現的時候,衆人不免議論紛紛。

“謝舒,難道是謝家的人?”

此話一出,立刻被一人否定:“陳郡謝氏今年參加會試的子弟乃是謝老太傅之孫,名叫謝恒,這謝舒只是一介寒門。”

“寒門?竟有此事?”這不怪旁人驚詫,往年會試第一名幾乎不曾出現寒門,除了像呂朔這樣,從小便天賦絕佳,後來跟随在姜鴻身邊一直負有聲名的特殊情況。

因此聽說今年會元的身份後,即便是不怎麽關心此事的大臣們都要咂舌一下。

此時,尚書令崔瀚身邊圍繞了幾位六部重臣。

“我看其中有些蹊跷,這謝舒之前在江南名聲不顯,好巧不巧,去年被告退回家的姜鴻收為弟子,才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他就能在這會試一舉奪冠?”

說話的人是兵部尚書王奎,他這般篤定,是因為呂朔畢竟年少成名,可謝舒卻并非如此,何況會試榜單公布前還有呈榜這一道工序,禮部尚書朱涵又是皇帝的人。而謝舒恰巧有幾分來歷,選中他,也說得過去。

可即便心知肚明這是慶帝授意,他們難道能直接質問嗎?但如果就這樣任其由之,那麽以後豈不是還要一讓再讓?

因此王奎一早得知此事後,便等着崔瀚來了一同商讨。

然而崔瀚聞言似乎陷入某種思慮之中,一時不曾言語。

倒是一旁的戶部尚書顧謙拖長語調道:“這麽說來,此人和中書令呂大人還是同一個師門,可看樣子,不過是欺世盜名之流。”

戶部尚書顧謙是朝中元老,也是顧貴妃的父親。旁人都知道顧謙素來處事小心,從不以皇親國戚自居,反而不偏不倚,因此在朝中地位特殊。

能在呂朔當面說出這種毫不客氣的話語的人已經不多了。

周圍人聞言不禁都有些發笑,偷偷看向呂朔漠然的臉色,這話想必膈應到呂朔心裏去了,同時對謝舒也印象不佳起來。

顧謙此時暗暗嘆息,他說這話是出自私心。

他雖然并不支持小兒子顧鐘的想法,扶立三皇子為儲君,不過顧鐘到底是他的孩子,顧謙又怎能不知道子孫在江南和謝舒的糾葛。

謝舒絕不能得到重用,更不能出第二個呂朔了!

而顧謙清楚呂朔師門糾葛,呂朔決不會為他這“師弟”說上一句話,如今謝舒還未入仕,便已在衆人心中留下一個才用不堪的烙印,即便高中會元,往後仕途也很難再進一步了。

這時,突然聽到旁邊一道散漫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顧尚書此言差矣,當日在望川樓本王親眼見過謝舒,他确實是才學卓然,為人蕭肅,舉止清逸,超凡脫俗。”

當聽到來人的話語,顧謙蒼老松弛的眼角極細微地抖動了一下,他慢慢轉過身去,只見迎面走來的人身穿親王制服,正是被稱作“太平閑人”的裕王。

當天會試張榜,謝舒的名字第一個唱念,不到一日的時間,便轟然響徹了整個長安。

而後,不止是禮部來人為他登記泥金帖子,用來報給他的籍貫,就連長安不少士人也在四處打聽他的消息。

原來自從科舉大興後,便有人開始編纂了一本《登科記》來記載每年中第者,而進士第一名,更是能夠獨得一頁。民間迷信的人将此虔誠供奉,認為可以沾染幾分才氣。

之後,謝舒便接到了數不清的宴會邀約,相識宴,聞喜宴、燒尾宴等等,這些宴會邀請都是同科進士,謝舒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樣閉門不出了。

因為所有人都清楚,當進士中第的那一刻,他們的一只腳已然邁入了紫禁城的大門。即便之後還有一場殿試,不過殿試并不會淘汰人,只是因名次之分有所不同,所以只要是同年的進士往後便都是今年同入朝中的共事者。

謝舒作為今年會試的會元,無疑最受人關注,每每宴會上,總是不得不被人催着第一個致辭。

然而其他寒門弟子的處境則完全不同。

雖說此事謝舒早有所料,可親眼所見又是另一種感觸。

昔日和他一起來京城的同鄉大部分離開了京城,包括張恩施、徐勝凱。

他們兩人都不幸落第,離別時,徐勝凱只悵然道明年再來,而張恩施卻不再打算入京了。他如今已經年過二十六,深知自己才學并不突出,即便再考下去,也無望進士,倒不如趁着未及而立,早日在當地入仕,扛起一家老小的責任。

而留下來的人,也不見得一帆風順。

這些宴會的意義并不是為了慶祝新科進士及第,更确切的說,是一種需要進士們提前适應的政治活動,一定程度上關乎着進士們日後的仕途如何,在這方面,寒門并無優勢。

雖說會試意味着他們在統治階級面前有了話語權,但要維持這來之不易的話語權,依舊艱辛不已。

畢竟在這樣的宴會上,人際關系,門第階級顯得十分重要,世家子弟如魚得水,寒門往往備受冷落。

而誰都知道,要想搖身一變最快捷的方式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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