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都是精中之精

穿過月洞門,便到雪淨堂。

雪淨堂帶着一個不小的庭院,栽着各色花草,傳出早春的微弱蟲鳴,正屋并東西耳房,屋宇廣闊。

屋內靠窗處,置一張玫瑰木雕镂空的寬榻,多寶格置奇玩擺件,牆壁懸挂南朝名家的山水畫,牆後放着一張黃花梨木雕四時花卉的拔步床,懸挂紅玉珠簾。

聞梅生得面容娴靜,身材高挑,林昭昭覺得有些眼熟,好像是那天她去水雲齋,在齋外打簾的丫鬟。

天已太晚,稍稍拾掇過後,林昭昭躺在陌生的床上。

本以為會睡不着,只是她到底不挑剔,且被褥幹淨蓬松,氣味舒服,沒一會兒,她的意識開始模糊。

這一覺睡到第二日巳時。

春雨襲來,雨水順着房檐墜落在地,滴答聲不絕于耳。

待林昭昭洗漱完,八仙桌上擺滿早食。

一碗粳米山藥粥,一碟清炒胡蘿蔔絲、藥芹五花肉片、手撕雞肉,還有豬肉香菇餡包子和蟹黃湯包,輕易引人食指大動。

只是,看着還冒熱氣的食物,林昭昭點了幾盤:“這幾盤可以端回去。”

聞梅問:“是不合夫人胃口?”

聽出她的恭謹,歸雁說:“姐姐誤會了,”她已和聞梅敘過年齒,聞梅排大,“往日,我們三奶奶晨起後吃得清淡,再多就兩個菜,如今這比午飯還多,奶奶是怕吃不完,浪費了去。”

林昭昭也說:“若你們三個還沒吃,便一同來吃,省得再跑一次。”

滿霜早饞得偷咽口水,拉開圓墩坐下:“恭敬不如從命!”

歸雁笑了笑也入座,聞梅沒有動,束手站在一側,國公府的丫鬟重規矩,林昭昭不勉強她。

用過早食,外頭依然飄雨,林昭昭站在檐下看雨。

聞梅打游廊走來,一眼望過去,只覺一幅雨中美人圖在眼前展開。

林昭昭身着秋香色纏枝葡萄褙子,一襲鴨卵青百蝶羅裙,她沒有刻意修飾腰身,仍掩不住窈窕身姿,像是春日裏破土而出的嫩芽,在這陰沉的天裏,添一抹皎然顏色。

她伸手接雨滴,雨水碰到她圓潤的指頭,一下彈開,微微仰頭,露出白皙細膩的脖頸,那微挑的眼睛內,瞳仁清澈幹淨,雲雨多厚重,闖不進她眼眸。

水靈靈的一個人兒。

不光是樣貌,看她身邊的兩個丫鬟,和她那種油然而生的親近感,也能推演出她的為人。

聞梅恍覺,原來雪淨堂,等的是她。

林昭昭摩挲手中雨滴,低頭,發現不遠處的聞梅,兩人四目相對,她朝她笑了笑,聞梅束手走來:“夫人有何吩咐?”

林昭昭說:“昨日來得着急,什麽都沒準備好,煩你幫我拿把傘來。”

聞梅問:“夫人要傘是?”

林昭昭說:“我想出去一下,見見家中人。”

聞梅福福身:“夫人若要出門,往這邊來。”她帶着林昭昭和歸雁,到屋後的倒座房裏,轉動機關,便顯現一個密道。

穿過密道,出口是另一個櫃子,她們到國公府旁邊的一個三進小院子。

聞梅解釋說:“日後夫人出門,從這邊走。”

這樣不會留下話柄,國公府果然事事周到。

林昭昭對她客氣地笑了笑:“辛苦。”

她和歸雁共撐一把竹骨傘,水珠濺落在披風上,洇濕些許,展目望去,四處霧蒙蒙。

歸雁對昨日之事,還心有餘悸:“奶奶何不等那要犯郭嘯宇被審明白了,再出門呢?”

林昭昭回:“郭嘯宇剛被抓走,那方勢力定會消停一陣,否則動作越多,破綻越大,朝廷也會暗地保護我們。”

“況且,若只因此我就不敢出門,便是因噎廢食。”

歸雁點點頭,心頭松泛:“我要是有奶奶這般心胸,昨個兒也不至于左思右想睡不着。”

林昭昭斜乜她:“你就是誇我誇出花,也沒錢獎你。”

兩人說說笑笑的,先去到北街伯府。

蕪序苑被燒了一半,好在不至于和大房一樣塌了。

林昭昭雇幾個婆子,把完好的東西收拾出來,裝成箱,擡去永安街的宅子,還得找木工修門修窗,歸雁留着督工。

忙完這些,林昭昭自己去永榮街的蕭家宅邸。

這宅子也是三進,老太君住在主屋,蕭氏二房住在次點的院堂,王氏麽,至今昏迷未醒,和女兒楊蘭英一起住。

蕭氏做賊似的,拉着林昭昭,小聲說:“祖母今日發話,要去濟天寺求平安,咱都得添彩頭。”

近來,伯府确實多事,關于彩頭,倒不是伯府沒銀錢,主要是家裏每個人拿錢出來,顯得心誠,心誠則靈。

“若要問你出香火錢,你最多出這個數。”蕭氏用手指比了個二。

林昭昭:“二十兩?”是不是有點少了?都不夠她買一指甲蓋的徽墨。

蕭氏:“二兩!”

林昭昭:“……”

蕭氏癟癟嘴,說:“我只出二兩,咱們統一一下。”

“老太君要禮佛,說得好聽是求平安,誰不知道,出事的都是大房,伯爺至今沒回來,王氏又燒壞了臉和腿,我願意出二兩,真是楊家祖上積德!”

“何況,”蕭氏壓低聲音,“我得留着銀子,給我家芷姐兒盤算呀。”

林昭昭說:“芷姐兒今年十二,不是很着急吧。”

蕭氏擠眉弄眼:“如果想嫁進高門大戶,嫁妝怎麽能少呢?”又說,“我昨天見過那位裴國公,你猜怎麽着?”

林昭昭适時給她個疑惑的眼神。

蕭氏:“他看了我一眼呢,嚯,說不定以後真能結成親家!那我豈不是沒事就能去國公府坐坐,多體面啊。”

林昭昭:“……”

體面嗎,她沒覺得。

好在,總算走到正屋,林昭昭撇下蕭氏,進去給老太君請安。

老太君昨夜沒歇息好,精神稍顯不濟,臨走之際,林昭昭把一包銀子遞給李歡家的。

李歡家掂掂銀子重量,道:“三奶奶有心了。”

林昭昭緩聲說:“禮佛的事交由你,祖母年事已高,就別讓她太操心,只不過二伯母那邊,就不要讓她知道我多少銀子……”

李歡家的:“奶奶放心,我懂。”

她真心道聲謝,看林昭昭走遠,打開錢袋子一看,少說也有五十兩。

再對比蕭氏出的二兩,真是高下立判,何況林昭昭還想着給蕭氏面子,讓她保密,不然,蕭氏的臉往哪裏擱!

李歡家的重重嘆息。

辦完這些,林昭昭沒在外面逗留,迤迤然回去國公府旁的院子,再從暗道折回雪淨堂。

她剛坐着沒一會兒,聞梅進來禀:“林夫人,李彰大人來見。”

林昭昭擱下茶杯,站起身:“快請大人進來,上茶。”

李彰身穿月白道袍戴幅巾,面容清雅,朝林昭昭一揖,便看向一旁候着的歸雁,林昭昭颔首,歸雁和聞梅都退到屋外。

李彰開門見山:“叨擾夫人,我想問您先前有沒有見過郭嘯宇,那日在府上,和他交接又有如何發現?”

“我從未見過郭嘯宇,”林昭昭垂眼想了想,說:“不過,你們公爺說他想殺我,可昨天,我能感覺出,他想劫持我離開。”

李彰:“哦?”

林昭昭說:“他沒立刻殺我,給了我掙脫的機會。”

李彰倒是稀奇了,那郭嘯宇武力高強,林昭昭竟能掙脫他?

看出他的好奇,林昭昭又說:“我過去練過些許武。”

林昭昭不欲多談,李彰也沒追問,只拱手道:“煩請夫人将那日之事詳細寫來。”

林昭昭:“稍等。”

她走到書桌前,手提麒麟和田玉鎮紙壓好,從南诏水晶山形筆架上拿出一支狼毫筆,墨是備好在番蓮玉石硯臺裏的,她掭掭墨汁,提袖開始寫。

李彰一眼發現書桌上這些稀奇物件,老實說,裴劭并不是個十分愛享受之人,他向來是東西用得趁手就好,可沒有點功夫,是湊不齊桌上這些好東西。

李彰思索着,端起手邊茶杯喝一口。

他回過味,才發覺此茶竟是武夷山金駿眉,往日,他在裴劭書房,都不一定能喝到的這般好茶,如今居然被他牛飲般喝了一大口,實在痛心。

他掩飾神态,眼睛卻不由慢慢地,逡巡整個雪淨堂。

不看不知曉,一看吓一跳。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挂在牆上的山水畫,是南朝聞名天下的野鶴先生的真跡,這真跡當世只存兩幅,據說另一幅在聖人那裏,備受寵愛的鎮寧公主朝聖人讨要,聖人都沒舍得給。

結果,這幅畫就這麽低調地挂在這裏……

李彰呼吸驟停,生怕自己說話的口水噴到真跡,玷污了它。

即使他離真跡還有幾丈遠。

再看多寶閣上的奇珍異玩,屋內淡雅的熏香,都是精中之精……無一處不在昭示着此處的手筆。

怪道,怪道。

李彰心下了然,又端茶,矜持地喝一口。

事畢,他去了趟水雲齋回禀。

裴劭頭戴玉冠,身着黛藍十樣錦襕衣,他眉頭微皺,坐在紅木長桌後,手邊放着幾卷案宗。

聖人把廢太子陸晟的案子交給他後,他确實許久不曾好好歇息過,只因廢太子在朝中也是經營多年,勢力錯節盤根,明線是一回事,暗線卻非一時能夠捋清楚。

他淡淡地問:“如何?”

李彰把林昭昭按了手印的證詞放在桌上,後退一步道:“已然問清楚,不過,有一點,屬下倒是驚訝。”

裴劭展開宣紙,熟悉的字跡映入他漆黑的眼瞳,便聽李彰說:“林夫人乃女子,卻曾練過武,還能從郭嘯宇手中逃開,這見識膽量,實屬少見。”

裴劭指尖一頓,往手心收了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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