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可恥的勝負欲

下了一天的雨,終于在入夜後停下,房檐的水珠滴滴答答,入耳中回響,好不惬意。

臨睡前,歸雁給林昭昭的小腿換藥,雖腳傷不影響走路,為防萬一,還是得用藥,末了,她給林昭昭放下簾子,吹滅蠟燭後退出門。

林昭昭平躺着,腳腕勾了勾。

她忽的想起,日間李彰知曉她練過武的驚異。

說實話,知道這件事後,他不是第一個露出這種表情的,确實,如今的她身上,鋒芒收斂,如圓潤的珠子,再找不出野勁。

身體仿佛往下沉,林昭昭隐約看到,在遼闊的黃沙與藍天之中,面龐稍顯稚嫩的自己,正頂着烈日紮馬步。

她的五官逐漸長開,但那身邋遢的、不太體面的男孩子穿着,以及偏黃的肌膚,讓她并不像女孩。

經過那年上元節,被當成乞兒嘲弄後,林昭昭不再試圖融入任何群體,反正男孩堆嫌她是女的,女孩堆嫌她髒,自己一個人也挺好。

而裴劭那句“男兒要麽讀書要麽打仗”,雖然當時沒安慰到她,到底給她提供一個思路。

她決定要練武。

手中有勁,誰敢欺負她,她就一拳泯恩怨。

她興高采烈地和林尚說這個宏偉計劃,林尚猶豫:“女孩子家,打打殺殺不好吧,況且你本來就像男孩,這麽下去,以後誰敢娶你?”

林尚成林昭昭“一拳泯恩怨”的第一人。

被女兒揍怕後,林尚答應下來,且他心底裏,明白自己疏于陪伴她,自然沒敷衍林昭昭,真給她弄了套護具,再加之近來戰事稍歇,便把她帶去營地,叫自己副手操練。

那日一陣馬蹄聲過後,裴劭身着金甲歸營,卸甲飲水,便看林昭昭頂着烈日紮馬步,不知道熬了多久,搖搖欲墜。

裴劭指了指林昭昭,問旁人:“她,怎麽回事?”

林尚副手連忙上前說:“回少将軍,這娃娃是林參将的,說要練武,便先交由手下指點。”

“你行麽,”裴劭抹掉下颌水漬,将水囊丢給左右,“馬步固然重要,可這小子一看就撐不住了,她才幾歲啊,這樣下去損了膝蓋,你當如何?”

副手冷汗連連:“可,可屬下提前和她說,撐不住要告知,她沒說啊。”

裴劭斜睨他。

末了,裴劭提溜起林昭昭,林昭昭驟地一驚,便聽裴劭道:“別瞎造自己身子了,以後跟我學。”

林昭昭沒那麽讨厭裴劭,但也沒那麽多的好感,她掙紮着:“放開,我才不跟你學!”

裴劭起了玩心,跟士兵要來一把弓,丢到地上:“你拉開看看。”

林昭昭将信将疑,可是看起來明明很普通的弓,拉開卻廢盡她所有力氣,遑論瞄準。

裴劭開始滿嘴跑馬了:“你跟我學,三月後,保證你能輕松拉開三石弓。”

接下來,裴劭有空時,會親自教導她怎麽練武,沒空也會布置“課業”,等他空閑下來,再驗收。

林昭昭學得很盡力,當她能輕松拉開三石弓時,她高興地上蹿下跳,像只猴兒,頭一次叫裴劭将軍:“将軍,我做到了!”

裴劭背着手,臉上挂着莫測的笑,心裏想的是:“居然還真行。”

倒是他明白一個道理,跟這小子打一百次架,不如讓她練武,這樣她每天累得像牛,還反過來感激他。

收買人,不是所有時候,武力都有用,還得從她的需要出發,叫她當心服口服。

林昭昭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到能輕松拉開三石弓,十分有模有樣,就連老國公爺也打聽這事,因此,少将軍培養了個徒弟,成了軍中閑暇時的談資。

及至林昭昭能精準射中靶心時,這一年又将過去。

除夕當晚,林昭昭在街上遇到張雪瑤,張雪瑤哭着道歉:“林姑娘,以前是我心眼小,帶頭嘲弄你,還請林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裴劭坐在酒樓窗邊雅座,一手支頤,眼睛若有若無地,瞥着樓下。

張雪瑤在擦淚,十三歲的女孩面容精致,林昭昭穿一身嶄新的圓領袍,她身量比張雪瑤高幾分,她們站在紅燈籠下,燈火光芒散發,餘晖漸暖,張雪瑤遞給林昭昭一個荷包,林昭昭有驚有喜。

當真有些兩小無猜的趣味。

不一會兒,林昭昭上樓來,裴劭問:“她找你做什麽?”

林昭昭捏着袖擺裏藏的荷包,難掩高興:“跟我道歉,我們和好啦!”

裴劭眯起眼:“你以為,她為什麽要與你和好?”

林昭昭不怎麽和女孩接觸,想起方才張雪瑤那雙淚眼,還有她的軟話,臉不太好意思地紅了紅:“咳,可能她人不錯。”

那時候林昭昭還不懂,張雪瑤只是看她與裴劭關系好。

當下,裴劭短促地笑了聲。

後來他們要走時,裴劭坐在馬車上,對林昭昭勾勾手指:“就是除夕也得訓練。”

林昭昭問:“練什麽?”

裴劭說:“跑——你追着馬車跑。”

裴劭在怄氣。

他将之歸結為被徒弟背叛的不快,林朝這頭白眼狼,見着女孩就腿軟,算什麽男人。

于是他舒舒服服坐在馬車上,故意讓她追,直到裴劭覺得差不多了,叫人停車,這才發覺她不見了。

車夫回話:“爺是說那位小少爺?我也納罕呢,他一開始還追,後面過了路口,就沒蹤影了……”

裴劭面上不顯,卻立刻翻身上一匹馬,往回跑。

除夕街上繁鬧,人來人往,說不準會有人販子,林朝也才十二歲,莫不是真遇到危險了?

裴劭心內一緊。

戰場上運籌帷幄的人,此時卻隐隐慌了神——他不該撇下她一人。

回到大街騎馬不好走,裴劭撇下馬,疾步走在游玩的人群中,有小孩在放鞭炮,噼啪聲不斷,有如他內心逐漸升噪的鼓點。

不知道找了幾條街,裴劭後脖沁出汗水,他開始思考讓府衙出來找人,好在下一刻,在一個戲臺前,他看到林昭昭混在人群裏看戲。

光線斑斓,印在她面孔上,她眉形好看,眼尾些微上挑,如龍眼核般的眼珠子內,流動閃閃熒光。

裴劭第一次發覺,這小子長得不錯。

他大松口氣,又有點惱,上前去拍她後腦勺:“你在做什麽?”

林昭昭被拍痛了,“嘶”地一聲回過頭,立刻也怒起來:“瘋狗!你別以為我感覺不到!那馬車跑得那麽快,我根本不可能追上,你故意的!”

被她說中,裴劭輕咳了聲。

林昭昭在氣頭上,用力推開裴劭,一瘸一拐朝前走。

裴劭追問:“腳怎麽回事?”

林昭昭白他一眼。

她确實追過馬車,但摔了一跤,一擡頭不見馬車蹤影,才知道自己被裴劭耍了,這裏離家裏還遠,她身無分文,要是裴劭不回來,她一定和他絕交。

氣死了,她讨厭裴劭這瘋子!

裴劭舒一口氣,溫聲道:“好了,是我不對,”他半蹲下來,“喏,我背你吧。”

林昭昭本打定主意不理裴劭,可一想到,自己能騎在裴瘋狗身上,何等威風,她就心動了。

這可恥的勝負欲。

她趴在裴劭寬闊的背上,視野比旁人高出一大截,就連上面的空氣都更冰涼些,很小的時候,林昭昭曾羨慕別的小孩能騎在父親肩頭,這一刻,那種感覺突然被滿足。

她眼眶忽的發熱。

她眨眨眼,低下頭,卻看裴劭耳朵白白的,倒有點可愛,她捏住轉,引來裴劭一聲:“林朝!”

林昭昭輕哼了聲,撥他的頭冠:“我腳崴了,都怪你。”

裴劭:“……”

回到馬車上,林昭昭掀起車簾,聞到包子味,對裴劭說:“我要吃包子,你給我買。”

裴劭在擡手正玉冠:“讓車夫去買不就行了?”

林昭昭:“我的腳好疼。”

裴劭:“……”

看裴劭下車走遠,林昭昭立刻對車夫說:“我哥有事先走了,咱們直接走吧。”

他抛下她一次,她勢必讨回來。

當裴劭提着包子走回來時,馬車正轉過拐角,他喊到:“等等!”

林昭昭從馬車內伸出頭,對他比了個鬼臉。

裴劭:“……”

這次,她便坐在車上掀開車簾,看他追。

朦胧之中,聽到聲聲雷鳴,林昭昭的意識回籠。

很奇怪,明明是好多年前的回憶,那時候的人與事,卻遠比現在要鮮活,那種心情也萬分真實,險些叫她以為她回到過去。

只是,做顆平平無奇的珠子,也挺好的。誰還記得她曾是那顆有棱有角的石頭呢。

她擡手輕拍拍額頭,這才起身。

歸雁端着銅盆進屋,林昭昭看天色陰沉,細雨淅淅瀝瀝,問:“什麽時辰了?”

“巳時,”歸雁給她梳發髻,說,“天黑乎乎的,真叫人難以留意時辰。”

歸雁又說:“奶奶是做了什麽好夢嗎?”

林昭昭:“什麽好夢?”

歸雁:“我前個時辰進來,聽到奶奶似乎笑了。”

靜默了一會兒,林昭昭拿起桌上的銀篦遞給歸雁,指尖輕輕撫平眼角的燙意。

是好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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