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夢到你不要我了
春雨綿綿,屋內聽雨聲別有意味,但除了必要時刻,着實叫人提不起出門的勁。
索性以往在蕪序苑,過的也是這般深居簡出,林昭昭倒也習慣,但雪淨堂比蕪序苑好在,過了倒座房之後,穿過一個寶瓶門,還有一片後園。
聞梅說了,若林昭昭無趣,也可以去後園走走。
後園常年有人打理,假山水榭應有盡有,早春的花該開的都齊了,枝葉繁茂,景色越發迤逦,林昭昭起了繪畫的心思。
筆墨紙硯,都拿雪淨堂現有的,宣紙徽墨管氏筆,各色顏料亦齊全,價值不菲。
她不是不識貨,只是用得心安理得,畢竟還有五十兩黃金和玉如意在裴劭那,就當買了這份奢靡。
亭子內燃着熱炭,歸雁和滿霜在給林昭昭調色,争執起來了,滿霜說這花得上桃紅色,歸雁覺得迎春花還是明黃好,這花本就是明黃,怎麽能改成桃紅呢?
沒争個明白,兩人一齊看向林昭昭,林昭昭小聲說:“一半明黃?一半桃紅?”
兩個女孩噗嗤笑出來,嘴上紛紛叫好,心裏還是不服彼此選的顏色,既然三奶奶端水,她們倒想看看,她要怎麽調。
林昭昭拿出一支管氏筆,沾點明黃,在紙上勾出鮮亮的顏色,末了換成淺黃、鵝黃,顏色逐漸淡下去,在另一邊如法炮制,将桃紅、妃色、櫻色由深到淺繪好,兩種顏色的交彙處,圓潤幾番,竟然過渡完好。
很漂亮,熠熠生輝般,也很不常見的上色辦法。
滿霜贊嘆:“這顏色真好,像極了南海明珠的光輝!”
歸雁問:“你見過南海明珠?”
滿霜攤手:“我夢裏見的,可惜你是沒機會看到了。”
歸雁:“稀罕。”
這下,三人都笑起來,忽的一陣風過,卷來幾粒雪,滿霜“哇”了聲:“下雪了!”轉到春天,已經許久沒下過雪,确實新奇。
林昭昭放下畫筆,笑道:“今個兒不畫了,把顏料護好,改日再來。”
滿霜搬着箱籠蹦蹦跳跳往回走,歸雁抱着紙,跟在她身後提醒小心,林昭昭走在最後。
福至心靈般,她腳步稍頓,立在回廊處遠眺,在對面那條廊道上,細雪飄散中,一個高大的玄色身影正疾步走過,他身後跟着兩個武官,兩個文臣,四人似乎在争論什麽,最前面的男子卻沒給他們多少眼神。
似乎察覺到什麽,他微微側頭,朝林昭昭這邊一瞥。
林昭昭愣了愣,雙腿下意識想躲到柱子後,腦海裏又覺無甚必要,幹脆便立在原處。
兩人目光穿過白蒙蒙的雪幕,瞬間交彙,同時收回。
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林昭昭垂眼,撣撣肩膀上的細雪,斂袖繼續朝前走。
晚間,她狀似無意地問聞梅:“這裏去水雲齋,怎麽走?”
聞梅剪完燈蕊,放下剪刀,停了停,才說:“路過後園,往左轉,就到水霰堂,公爺往日歇在水霰堂,水雲齋在水霰堂旁。夫人要去水雲齋麽?奴婢給您帶路。”
“不,”林昭昭道,“不必了,我只是問問。”
這般近。
也就是後園是水霰堂和雪淨堂共用,亦或者說,雪淨堂就在水霰堂旁邊。
但正如裴劭所言,若他們不會再相見,即使是這麽近的距離,也不會有見上的機會。
放下畫筆,早上的畫,顏色已經填好,林昭昭手指在眼間輕輕捏了一下,吹滅蠟燭。
“吱”的一聲,她輕輕推開窗戶。
過了子時,夜已深,她還是沒什麽睡意。
天空如河水褪盡後的烏石,萬籁俱寂,薄雪被掃到路兩旁,融化不少,她擡眼看天空。
忽的,她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伴随着胡天的聲音:“爺,小心!不可呀,這裏現在已經是……”
聲音似乎越來越近。
林昭昭皺皺眉,轉過身,隔着一道屏風,便聽門被人推開,腳步踉跄聲過後,房中還多了道粗重的呼吸聲。
林昭昭拉緊披在肩頭的披風,她站在屏風後,便看闖入房內的,正是不該出現在這裏的裴劭。
正堂還有一盞燭臺未滅,只看暖橘色的燭火下,他随意坐在玫瑰椅上,身着她白天看到的那身玄色閃緞掩襟袍,一只手臂輕舒,搭在椅背,墨發被正正地束到發頂,露出他額頭到下颌,到後頸的利落線條。
面色上看不出什麽,只是他耳後根,卻紅了一片。
這是喝醉了。
裴劭喝醉不上臉,唯有耳朵那片會暴露。
胡天提袖揩汗,偷偷環視四方,并沒有發現林昭昭,便以為她已經睡了,小聲說:“公爺,您忘了呀,現在這裏有人住……”
“誰敢住這裏?”裴劭輕哂。
胡天噎住:“這……”
裴劭一拍扶手,壓着聲音問:“這是我和阿暮的屋子,誰敢住這裏!”
胡天聳然一驚,如果他沒記錯,住這裏的夫人閨名叫昭昭吧,這,阿暮又是誰?難不成國公爺心中那位女子,并不是林夫人?
國公府的老人都知道,公爺裴劭年少時有一段求而不得,包括胡天在內,都以為那個女子仙逝,讓公爺徒然傷感,不再近女色。
豈料,最近一個月,公爺對這位林夫人的特殊,只要有心人,便都能察覺,聞梅姐姐為此傷心了許久呢。
可如今,從公爺嘴裏出來的人,又是誰呢?
見胡天沒回應,裴劭摁了下太陽穴,道:“拿酒來。”
這不是裴劭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來到雪淨堂,應當說,這幾年來,每次裴劭醉酒,都是在雪淨堂過夜的。
雪淨堂像是他心中不可觸及,卻又渴望觸及的地方。
可如今,确實有一位夫人住在這裏,難不成國公爺喝完酒,就往床上去麽?那位夫人到底是寡婦,于禮可是大不可!
胡天滿臉糾結之時,卻看林夫人自一旁屏風走出來,她對胡天點點頭,聲音冷清:“讓國公爺住這裏,我今夜去倒座房睡。”
聽到聲音,裴劭身形頓了頓,他朝那邊看過去,眼珠子黑黢黢的,實際花了好些力氣,才聚焦起來。
而此時,林昭昭手挽着衣物,正要出門。
裴劭驀地一激靈。
他站起來,雖醉得一塌糊塗,動作還是很快,一手抓住林昭昭的手,微微眯起眼睛,端詳她:
“阿暮,你怎麽梳着婦人的發式?”
林昭昭梗着脖子:“公爺,您喝醉了,您認錯人了。”
她朝胡天使眼色,希望他拉一拉裴劭,胡天眼睛一轉,重重作揖後,立馬退出去,順便關好門。
林昭昭啞了啞。
裴劭依然用力捏着她的手,他低垂着眼睛,似乎在思索什麽,忽的一笑,好似大松口氣:“我知道了,過去那些都是夢對不對?所以,你是嫁給我了對吧?”
林昭昭眼睛看着他:“國公爺……”
下一瞬,他上前用力抱住她,将她嵌入自己懷抱。
驀地,她只覺頸邊,有種溫涼的水意,滴落在她衣襟裏。
她手指拽着他的袖子,慢慢脫力。
他身上有一股濃重的酒氣,林昭昭懷疑自己也被熏醉了,否則,怎麽會沒有立刻叫人,或者立刻推開他。
只聽他聲音喑啞,帶着幾不可聞的顫抖:“我做了一個可笑的夢。”
“我夢到你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