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便算了

雪淨堂,東耳房。

八寶雲紋羅漢床方幾上,擺着一小碟糖。

糖包着鮮紅描金鈴铛、金蝴蝶的紙,糖粒比指頭大,完滿的球形,白中透光澤,與其名琉璃,正正好相配。

聞梅解開糖衣,卻沒吃,只默默看着。

羅漢床另一邊,坐着一個丫鬟,她生得面容清秀,名喚采荷,當初,她和聞梅一起被靖國公府老夫人指給裴劭的水霰堂。

相較聞梅的恬靜,采荷性子更硬,譬如說,便對雪淨堂那位十分不滿:“這樣算了?”

采荷說:“當初老祖宗讓我們來,是為了讓爺別學壞,被外頭的女人勾去魂,如今這又算什麽!”

她們本本分分地服侍裴公爺,始終換不來他的一眼,卻比不過一個寡婦。

采荷說:“我瞧,雪淨堂是住進個狐媚子。”

聞梅回過神,說:“慎言。”

采荷手搭在方幾上,湊過去,“我自己也算了,就沒抱過期望,可你多可惜啊!”

“聞梅,我曉得你的心意,那外頭的人可以,憑什麽你在國公爺身邊呆了三年的,卻不行呢?”

聞梅還是默然,采荷又說:“要不,咱和老祖宗說?我不信老祖宗不管。”

這招是自掘墳墓,聞梅繃起臉:“不可,千萬不能告訴老祖宗!”旁的不說,這兩年,公爺與祖母,祖孫關系好不容易稍稍緩和,千萬經不起折騰。

采荷方才是逞一時口快,她還想開口,聞梅說:“別說了。”

采荷氣得跺跺腳,臨出門前,說:“算了,你自己盤算吧。”

聞梅吃下手上的糖粒,甜味掩不住苦澀。

采荷說的沒錯,如果不争取,她一輩子就只能是那站在門外打簾的丫鬟,可她拿什麽去争呢?她在公爺身邊幾年,從沒見過他拿那種目光瞧一個人,那種小心翼翼隐匿的,格外珍重的目光。

當時,公爺和林氏之間似乎還有別扭,但今晨公爺從雪淨堂回來的,二人如今如何,不言而喻。

她從來不曾進入裴劭的眼裏,也從來不是林昭昭的對手。

昨日那場末雪後,今個兒倒是個大好晴天,金燦燦的日光,灑落在雪淨堂,帶着漂浮的灰塵,空濛濛的。

林昭昭午睡後醒來,便是這樣一個好天氣,再悶在屋裏也沒意思,惦念着沒畫完的景致,她拾掇一下,又去雪淨堂後園。

林昭昭挽好袖子,畫筆勾勒細膩的線條,心越發的平靜。

不多時,她再擡頭,卻看回廊下出現一個身影。

裴劭一襲天藍色的衣裳,仿若拿了萬裏藍天幾段清隽,更顯骨肉勻停,俊拔英朗,自成一道風景。

林昭昭無意識地彎了彎眉眼。

裴劭站那不動,林昭昭猜到他想做什麽,卻不管,只繼續作畫,待過去小片刻鐘,裴劭緩袍輕帶,拾階而上走入亭中。

歸雁福身後,退出亭子。

裴劭湊到林昭昭後面,呼吸淺淺地拂在她鬓邊,林昭昭斜睨他,他星目含笑,問:“怎麽樣,把我畫進去沒?”

林昭昭把手腕拿開,讓裴劭看清楚畫,畫中只有樓閣花圃,不見人影。

裴劭眼尾低垂,從鼻腔裏輕“哼”了聲。

看他和受委屈的狼犬似的,林昭昭忍笑,慢條斯理地在一旁的銅盆濯手,說:“什麽?畫你?我方才都沒發現你。”

裴劭:“……”

将了裴劭一軍,林昭昭見好就收,她用絲綢巾帕擦手,裴劭半靠在長桌前,突的問:“手涼不?”

林昭昭回:“涼。”剛洗手,怎麽不涼。

裴劭歪歪頭,指自己脖頸:“給你摸一下。”

林昭昭眼前一亮,還有這種好事?

她毫不猶豫伸手過去,貼在裴劭的脖子上,這裏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卻也是最溫暖的地方之一,幹燥的暖意叫她微眯起眼,像偷吃到蜜醬一派餍足的狐貍。

裴劭被她這冰手一激靈,也沒後退,這麽等着林昭昭的手變暖,在林昭昭心滿意足地收回手時,只聽他說:“該我了。”

林昭昭:“!”

裴劭:“我給你暖手,你也應該給我暖了。”

她就說怎麽會有這種好事,原來還有個坑在這等她!連忙下意識就後撤。

裴劭眼疾手快,拽住她的手,将她拉過來,自己的手往她脖頸貼。

“裴劭!”林昭昭躲着,癢得笑出聲,“快拿開,你耍賴!”

由這個姿勢,他一手後繞,捏住她修長頸項,把她往自己身邊推,他忽的低頭,嘴唇便貼在林昭昭唇畔。

他們的目光、鼻息交融。

林昭昭頓了頓,不再掙紮,閉上眼睛。

他輕輕地碾着,啄吻,這般距離,便像心貼着心,呼吸也好,心跳也罷,越發趨近。

林昭昭一直懷疑,裴劭是不是掬一捧陽光,藏在身體裏,不然她怎會覺得越來越暖和,直到最後,指尖都在發燙。

稍頃,兩人分開些許,林昭昭輕輕喘息着。

裴劭漆黑的眼珠子緊緊盯着她:“阿暮,讓北寧伯府放妻吧。”

怕她憂慮朝廷的懷疑,他又說:“我做擔保,你絕沒有參與北寧伯與東宮的謀逆,自不會有事。”

話音一落,四周安靜下來,唯有風徐徐吹過,撩起宣紙一角,又被鎮紙壓住的細碎聲響。

林昭昭垂下眼睫,避開他的視線。

沒有回答,便是回答。

裴劭目中笑意淡了幾分。

她推了推他,從他懷抱出來,自顧自似的提筆,筆尖開始染色,她聲音低了幾分:“要是你覺得,我們這樣不好的話,那便算了。”

裴劭手指僵了僵,他眼神晦暗下去。

來的時候他心中有多雀躍,走的時候,心中就有多少的陰翳黑霾。

望着他遠去的身影,林昭昭放筆,幾不可查地嘆一口氣。

有些東西,自始至終繞不過去。

三年前是,三年後亦然。

晚間,水雲齋。

春寒料峭,屋內卻已經撤了炭火,裴劭仿若不覺寒冷,只翻着公務文書,一目十行,不一會兒,屋外傳來叩門聲。

他道:“進來。”

胡天打開門,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眼裴劭,說:“爺……”

裴劭:“有話快說。”

胡天:“雪淨堂送來點東西。”

裴劭:“滾。”

胡天“哦”了聲,正要出去,門扉都還沒來得及掩上,便聽裏頭,又傳來那位爺壓着不爽的聲音:“回來!”

胡天早猜到了,立刻乖乖回去,将手上的東西呈上去。

裴劭手指蜷着壓在下颌,另一手還在翻公文,目光慢慢地,一點點地,挪到胡天放在桌上的東西。

這一挪,就收不回來了。

那是林昭昭繪的園林春景,早上他看的時候,畫內只有景色,如今,這紙上赫然多出一只藍綠花紋相見的大孔雀,顏色鮮亮,筆觸精細,它壓着眉眼看人,那股高傲勁,也刻畫得栩栩如生。

他端詳着那幅畫,本是緊抿的唇角,無意識地上揚,意識到後,又立刻繃住臉。

随即,他輕咳了聲,不快道:“這畫的是什麽!”只是嘴上這麽說,卻沒叫胡天把畫撤走。

胡天心裏也知曉,因為他方才乍一看,就知道畫的是國公爺。

又一會兒,裴劭叫住胡天:“把剩下的卷宗打包起來。”

胡天“诶”了聲,拿出書箱按門類将文書擱好,做完後,他看着裴劭,裴劭說:“搬去雪淨堂。”

說完,自己拂袖先走了。

胡天不由感慨,國公爺心情壞了一天,竟然這般就好了,不愧是林夫人,呃不對,林夫人還是北寧伯府的兒媳,那公爺和她……

這,這個關系,要怎麽捋?

胡天撓撓腦袋,罷了,不是他能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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