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逐月閣, 淩雲水榭中,到處一片漆黑。
有一道人影從門窗外悄悄掠過,片刻過後, 遠處廊庑下秦離隐身出來, 眸色微凝, 淡淡看着剛剛那人離去的方向。
身後白玄輕瞥了下, 知道剛剛離開的人是郎主帶回來的昭凝郡主。
這半個多月來, 水榭內與外界隔絕, 郎主一心一意照顧她,再加上祁無音的照料, 她已經完全恢複了,也記起了過往, 今夜相邀郎主飲酒, 酒過三巡後,竟偷了水榭令牌只身逃出了水榭。
白玄淡淡問:“郎主為何不出面将她攔下來。”
秦離沒有開口, 只孤身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水榭下水聲嘩嘩,在她裙角映照出水色波紋, 她噙着落寞, 目光只睨向遠處。
她今夜主動邀她飲酒, 自從她身子漸漸好轉後,記憶也慢慢回來了, 包括在曼羅沙海裏的那些事情, 她全都記起來了。還有宮裏的種種, 她以為她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隔閡了……
這近一月來,她總會有意無意向她打聽外界的事情,秦離知道, 她依舊放不下。若非沒有那一場生死經歷,她甚至以為她會後悔跟着她遠走高飛。
可如今,明知道她放不下過去,抛棄不了過去,卻依舊對她無可奈何。
秦離輕垂眼眸,看向湖水中的月亮,潋滟生波,碎成了一塊一塊,目光嶙峋,她緩聲開口:“我了解她的所有,可她卻從沒有參與過我的生活,那些不堪的過去,她未必肯接受。”
感情這樣東西,有時候很容易沖動,在她從前的記憶裏,根本沒有她的存在,至于後來的那些,不過是她傷心時候的慰藉,其中到底又有多少愛,連她自己大概也不敢确定。
昭凝不了解她,鏡花水月裏的愛情,沒有任何基礎和相處,很容易破碎。
秦離擡頭看天空,夜涼如水,昭凝可以離開她,可她卻離不開昭凝。
“你留在水榭,我出去一趟。”
白玄聽見她的吩咐,低頭說是,也知道她的意圖,劉昭凝回建安,郎主必定會跟着護她周全。
只是如今城中都已經傳,丞相秦離與郡主昭凝一同掉落懸崖,屍骨無存,丞相府如今都挂滿了白幡,若是此刻再回去,要是叫有心人發現了,順帶着牽扯出逐月閣,逐月閣一向無意與朝廷為敵,這個時候回去,只怕是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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躊躇再三,白玄還是開口勸道:“郎主,右相如今在城中起勢,此刻回建安城,怕是不妥。”
秦離頓住腳,沒有回頭,只微微側首,目光裏帶着淩厲,沉聲道:“不怕死的就叫他們盡管來,我不願生事,若非要尋仇上門,幾時非叫他死在我手裏!”
白玄渾身怔了下,郎主入玥朝這幾年,雖未與人為敵,可自古以來,朝堂上的事非一人所願,幫派勾結是常有的事情,玥朝以左為尊,再加上皇帝倚重郎主,左相壓了右相一籌,于是朝中自然而然就分成了兩派。
逐月閣一向只在江湖之中行事,從不涉及朝堂之事,右相這些年一直在暗中查探郎主,只等揪出把柄打算一網打盡,如今回城,豈非有自投羅網的風險?
秦離心裏只牽挂着劉昭凝,根本無暇顧及朝堂之上的紛争,更何況,這事情在她眼裏,根本不值得一提,只要她想,捏死他就如同捏死一只螞蟻一般。
出了水榭,秦離只身往建安城方向去了,沒多遠就跟上了前面的劉昭凝。
劉昭凝一身男裝,只身進了城,往國公府方向走去。秦離遠遠跟在她身後,知道她回來定會回家,自小到大,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裏一步。
國公府上下全都挂着白幡,昭凝隐身站在巷子裏,遠遠望着對面的家,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爹娘一定是以為她死了,這麽多天,為了她也一定傷心欲絕。
爹娘只有她一個女兒,從小到大對她千般呵護,萬般疼愛,可她卻還沒有盡過一天孝道,就要讓他們為她傷心難過,白發人送黑發人。
她沒有後悔離開,只是放不下生她養她的爹娘,她想來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
擡手擦幹眼淚,劉昭凝順着記憶中的方向繞到了後院,那裏她記得有個小門,門旁第六塊磚頭下放着鑰匙,她蹲下身去摸鑰匙,開了門,進了後院。
這裏是府中最偏僻的角落,平常沒有下人過來,進了府之後,她擡眼看了東苑處,已經深夜了,那裏還亮着燈。
娘還沒有睡麽……
她趨步走過去,全然忘記了此刻自己的處境。身後秦離輕功一躍,跳上離她不遠處的屋檐上,坐壁上觀,打量着她的一舉一動。
東苑內,劉夫人獨自坐在燈下垂淚,已經過了三更天了,可她睡不着,只要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女兒渾身血肉模糊的模樣出現在她的眼前,哭着喊着叫娘親,她的昭兒,只有十六歲……
“我的昭兒,你怎麽能狠心撇下娘一個人……”她重重喘着粗氣,心疼得厲害,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養在身旁的女兒,從來一刻都不曾離開過,如今卻再也回不來了……
劉昭凝站在門外,聽見屋內的哭泣聲,心裏哽咽一般的難受,她的娘親此刻正在為她受苦,而她卻不能進去抱一抱她。
她咽下喉頭的酸澀,垂着淚眼擡眼看屋內的人影映襯在窗戶紙上,她伸手去觸摸,無聲流淚地喊道:“娘……”
也許是母女間的心靈感應,房內的劉夫人忽然瞥眼看見窗外站着個人影,她愣怔了半晌,忽然喊:“昭兒……”
屋外的昭凝立時頓住,聽見房內的聲音,連忙閃身躲進廂房旁的柱子後,夜裏黑,再加上這裏是角落,沒有人看得見。
她捂住嘴看着從房內跑出來的人,衣身單薄,獨自站在院中,凄聲一遍一遍喊:“昭兒,是你麽?你也想娘親了是不是,昭兒,你出來見見娘,娘很想你……”
聲音驚動了滿院的人,連劉國公也從書房趕來,看見夫人獨自一人站在院中喊着,知道她一定又是做噩夢想起昭兒了,他心裏酸楚,連忙上前扶住她,聲音裏帶着哭腔:“毓琳,昭兒已經走了,你就叫她安息吧!”
蘇毓琳拽住他的手,極力說道:“鴻已,昭兒回來了,我剛剛看見,她就站在那兒,我聽見她喊娘,是真的,昭兒真的回來了,她沒有死,咱們的昭兒還活着!”
“毓琳!你醒醒,昭兒已經走了,你非要如此作踐她,叫她不得安息嗎?!”劉國公實在不願再看見她如此這樣下去,已經半個月了,整夜整夜的閉不上眼,再下去,他只怕她要随着昭兒一塊去了。
蘇毓琳盯着他的眼睛,徹底絕望了,她甩開他的手,整個人跌坐在地,隐忍哭道:“不是我作踐她,我疼她還來不及,怎麽會作踐她……”
隐身在遠處的劉昭凝看見娘親傷心欲絕的背影,下意識就要上前,秦離見狀連忙飛身掩到她身後,擡手捂住她的嘴,攬腰帶她離開了國公府。
秦離帶她飛到城東的巷子裏,她锢住她的腰,将人抵在牆上。
看見來人,劉昭凝傻傻地愣住,眼眶裏還挂着淚珠,她恍惚開口:“阿離,我……”
秦離噙着眼眸睨她臉龐,她哭得很傷心,兩只眼睛腫得核桃一樣兒,秦離默了默,半晌才開口問:“為什麽要騙我?”
昭凝悻悻地止住眼淚,晚間是她騙了她,将她灌醉,随後偷了離開水榭的令牌,“阿離,我……我不是,我只是想來看看娘親過得好不好?”她着急解釋道。
“沒有想過從此離開我麽?”秦離眸中帶着哀傷,直直開口問。
其實是有氣的,她什麽也不說,就這樣騙了她,逃離她的身邊,明明不久前才共生死過,她怕,這份她看得重要的情意,在她哪裏,什麽也不是……
昭凝聽見她這樣的話,忙不疊地搖頭說:“沒有,我從來沒有想要永遠離開阿離,懸崖之上,我曾說,我會相信阿離,一輩子和阿離在一起……”她慌亂地牽起她的手,放在胸口,道,“是我錯了,不該回來的,既然要和阿離遠走高飛,我就應當做好放棄一切的準備,阿離,是我錯了……”
她一遍一遍說着自己錯了,秦離感受到她的焦急,也明白這份焦急是出于在乎她的緣故,她看着她臉龐上的眼淚,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擁進懷裏,良久才輕輕道:“昭凝沒有錯,是我錯了,将你拉入這樣兩難的境地,懸崖上那一跳,其實什麽也未解決,是我自私,将你留在身邊,卻沒有想過你的處境。”
昭凝流着眼淚輕聲呢喃:“阿離……對不起……”
秦離撐開她的肩膀,雙手捧住她的臉,低頭輕啄了下,指腹抹去她臉龐上的眼淚,輕輕開口:“阿離帶你回去。”
昭凝怔了下,擡眸看向她,“阿離……”
“昭凝不要哭,阿離帶你回家。”秦離抿起嘴,輕聲道。
她的過往是黑暗,可昭凝生活在光明,将她拉進她的世界裏,她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