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珊瑚鈴

◎他的手腕內扣着,五根手指也都向掌心蜷着,由于彎曲的程度不同顯得更加畸形,整只手就繃得像只雞爪子似的難看。◎

在別墅區大門口登記的時候,松雨看着幾只蜻蜓低低地眼前飛進去了。

這片名為“流曲名庭”的別墅區綠化率很高,按理說環境十分宜人,但那些花木香氣在今天濕熱的空氣裏顯得有些過于濃烈了。

許是對某種花粉過敏,江松雨邊往裏走邊打了個噴嚏。

母親葛夏給她遞了張面巾紙,她仔細地擦幹淨鼻子周圍,把紙小心折得小而平整地地塞進了褲子口袋裏。

“到了。”

”母親停在一扇雕花鐵門前,她按了門鈴,很快便有人從裏面開了門。母親和那人互相輕聲打了個招呼,便拉着她往裏走去。

映入松雨眼簾的是一座偌大的庭院,花園小徑的盡頭是一棟帶着磚紅屋頂的大房子,看上去有三層高。一樓是成排的落地玻璃窗,因為拉着白色紗簾,從外部看不清裏面的陳設。

松雨下意識地擡頭,看到了別墅頂層帶着一個很大的露臺。露臺上支着兩把庭院遮陽傘,傘下坐着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大人似乎三十來歲,小的也就六七歲的樣子,身上都裏着白色的浴巾,頭上還戴着泳帽。兩人圍坐着一張白色圓桌,面前各有一杯冷飲,看樣子像是一對母女。

“她是這家的女主人嗎?我現在要不要和樓頂的人打招呼?”松雨湊近母親耳邊小心問道。

“這是南先生的太太和女兒,她們應該沒看到我們,我們在樓下沖她們大吼大叫也不禮貌。先進屋吧。”母親說。

果然,話音剛落,她就看見那對母女模樣的人散開了浴巾,攀着一旁的一個金屬扶手往下去了,就這樣消失在她的視線裏。她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露臺上還有一個泳池。

她忽然很想上樓看看那個泳池長什麽樣,即便自己根本不會游泳。

踏進客廳猛然被空調冷氣包圍的一刻,松雨才發現自己手心後背全是細汗,胸腔裏的那顆心髒跳得也格外厲害,說不清是因為拘謹還是興奮。

客廳玄關處,她乖巧地把脫下的皮鞋整齊擺好,跟着母親葛夏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她盡量忍住好奇,不去打量四周的一切陳設,微低着頭看着腳下金褐色的柚木地板,腦子裏又把母親交待的事過了幾遍。

“先生,這就是我的女兒——松雨。”葛夏在茶幾前停下,“松雨,快叫人。”

松雨這才擡頭,眼前的皮質大沙發上坐着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相貌堂堂,和顏悅色。他忙打招呼道:“南叔叔好。”

南先生微微一笑,從沙發上站起身:“你好,松雨。不用拘束,歡迎你來玩。對了,你過來也不近吧?最近天熱,要不要喝點什麽冷飲?”

“不用麻煩了,謝謝叔叔。”松雨猜想對方多半也只是客套,便識趣地謝絕了。

葛夏也說:“謝謝先生,我一會帶孩子去我那裏喝點水就行。只是,現在是不是先帶松雨見一下阿烈比較好?”

南先生點點頭,幾不可聞地微嘆了口氣:“也好,你們見過了阿烈,興許也才能放寬心……那你們就去吧。對了……”他看了眼松雨,頓了頓道,“阿烈的情況,松雨知道嗎?可別一見面就……”

“放心吧,先生,我和她說過了。”葛夏忙道。

“南叔叔,我知道阿烈弟弟身體不好,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他的。”松雨緊跟着說。

南先生目色裏有了暖意:“我先謝謝你,只是你第一次見他,不要被他吓到了。”

“不會的。”松雨明白,南先生怕自己兒子的模樣吓到她并非他關心的重點,他在意的是讓她別到時候一驚一乍,傷了南烈的心。

“很好,那你們去吧。”

松雨随母親走下別墅的樓梯,這時她才注意到這棟房子原來有一個半地下室,連着一個下沉式的庭院。倒是不像一般的地下室那樣毫無采光,不僅面積極大,收拾得也漂亮雅致,整個廳裏就有一面圖書牆,讓松雨看得眼睛都直了。

一個十來歲的白淨男孩就安靜地坐在那面圖書牆下看書,身下竟是一張輪椅。見她們來了,也只是擡頭看向她們,并不主動開口。

葛夏從背後輕拍了拍松雨肩膀,她立即會意,慢慢走到南烈輪椅前蹲下身,擡臉笑道:“你好呀,阿烈!我是江松雨。”

南烈的神色不太自然,正當松雨擔心自己是不是過分熱情引得他不适應時,他小小的右手從薄毯中伸了出來,似乎是要伸向松雨,卻又縮着一半。他的手腕內扣着,五根手指也都向掌心蜷着,由于彎曲的程度不同顯得更加畸形,整只手就繃得像只雞爪子似的難看。

來南家之前母親就同她交待過,她能不能成功留下全在南烈對她的觀感。松雨看不出面前這個男孩子的态度,心裏便有些着急,不禁大着膽子輕輕握住他的手。

“你……”南烈紅了臉,攣縮的手指在她的掌心掙動了兩下。

松雨其實有點害怕,既不确定他的手會不會特別脆弱被自己不小心弄傷,也怕它怪異的外觀。她一時間松了手,卻看到他眼底湧起的失落與嘲諷,她想他定是多心了,她幹脆把心一橫,改用自己的兩只手小心地将他的手包裹,同時斟酌着讨好又不露痕跡的說辭,溫言細語道:“大熱天的,怎麽手這麽涼呢?聽說你很會畫畫,你願意帶我去看看你的畫嗎?”

南烈眼睛亮了亮。松雨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留南家的事十拿九穩了。一個養尊處優又先天不足的小少爺,想必都沒見過多少外面世界的真相,自然好哄得很,哪像她打小沒過過幾天安生日子。

父母離異後,松雨一直在外公外婆家寄居,外公外婆雖說不上苛待她,但卻更偏疼自己的小兒子,而她的親舅舅也默認老人家的房産都歸屬于自己,因此對于自己姐姐離婚後帶着女兒回到娘家顯得處處防備。

舅舅并未成家,日常收入全靠父母的房子辟出的一問棋牌室。棋牌室每天人來人往,不到夜半沒有消停的時候。想安靜地溫書做作業是不可能的,略得空時松雨還要在棋牌室幫忙,端茶倒水備點心,她每樣都做過。

想來也是可嘆,母親對賭博一類的事深惡痛絕,卻偏偏情勢所迫只能把女兒帶入這樣的成長環境。

松雨聽說自己的父母也曾經感情不錯,但那是她有記憶以前的事。從她懂事起,她只看到他們吵也吵過打也打過,直到要債的鬧事鬧到母親工作的幼兒園,把母親班上的孩子們吓得大哭、被家長集體投訴,母親才下定決心寧可舍棄一切財産也要擺脫這個曾經深愛的男人。房産、存款她什麽要求都沒提,就當全了最後一點情分替這個男人還了債,只求往後互不相擾。

有了被家長集體投訴這樣的“職場黑歷史”,再加上母親的學歷在如今的大城市幼兒園并不出挑、年齡也不占優勢,她很難找到有編制的教師崗位,只能去條件差、地段偏的幼兒園做保育員。所幸後來經由母親的幼兒師範學校同窗好友介紹,一年前謀到了南家的保姆的工作,專職照顧南烈。這份工薪水還算優厚,只是因為需要駐家,就更顧不上松雨這頭了。

但松雨相信,她的媽媽早晚會來接她的。母親去南家當住家保姆的前一天就和她說過,只要這邊環境确定不錯,等到她和東家相處熟悉了之後,會想法子把她接到身邊來生活。

母親沒有食言!而恰好南家的男主人南錫民覺得南烈自小孤僻,又因身體原因一直請的家庭教師上門教學平時缺歹與同齡小夥伴接觸的機會.一聽說葛夏的女兒剛上初中,只比自己兒子大兩歲,就表示如果南烈不排斥這個小姐姐,能讓兒子多個玩伴也好。

松雨随便想想也想得到,母親能把自己接到身邊是不易的。初來乍到時自然不便張口,想來這一年多來她在南家做事無可挑剔才有機會提出這一額外請求。她知道自己今天給南家人的第一印象很關鍵,對于來這兒前母親給她打的各種“預防針”自然記得牢牢的。

聽母親說,當初和南烈商量接她過來時,他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熱情,但終究也沒明确表示反對。

只是有一條:南家的男主人說過,如果南烈最終排斥她進入他的生活,他也只能順了兒子的意。

松雨不想和母親分開。

她想:憑他南烈是個如何乖僻又殘缺的男孩,她都會想辦法哄他開心的。

松雨一邊觀察着南烈的細微表情,一邊特意露出一臉期待去看他畫室的樣子。果然她猜得沒錯,南烈吃她這一套。

“跟我來吧。”他按動電動輪椅,繞到松雨前面帶路。

松雨和葛夏對視一眼,面色都難掩欣喜。

這間畫室連着下沉式的庭院有可以打開的門窗,南烈進入後按下遙控,落地窗簾緩緩打開,庭院裏的鐵線蕨、狼尾草和五顏六色的礬根植物錯落有致地栽種着,清風徐來,顯得頗有禪意。

松雨瞥了一眼畫架上的畫,一眼便認出是庭院中的局部景,已經完成了大半。

松雨不懂畫,更何況這是油畫。她平時根本沒有條件接受藝術熏陶,她最多能看出南烈畫的是什麽,并且覺得他畫得挺好看的,便随口誇道:“你畫得真的很像。”

南烈反問:“像什麽?”

她指指庭院:“這不就是你家院子裏的花草嗎?”

南烈道:“前天的。”

松雨愣住:“嗯?”

“這是珊瑚鈴,它們的葉子顏色會随着溫度變化而變化,每天都不一樣。”他蒼白着臉一本正經地解釋。

“對不起,我不懂這些。”松雨面對自己一竅不通的領域決定坦率一些,“我不懂植物也不懂畫,可我真覺得你的畫很好看,你以後肯定能成為一個大畫家的。”

南烈道:“可我畫畫的樣子很醜。”他攥了攥拳,卻沒有辦法握緊。“我這雙手很笨,很多時候畫不好細節。”

松雨腦子一轉,大着膽子冒險為自己扳回一分:“我不信,”她捧着膝蓋坐到他的腳跟前,“除非你以後畫給我看。”

南烈垂下眼,睫毛顫動了兩下:“好。”

松雨瞄了一眼他那雙骨節變形的手,鼓起勇氣輕輕勾起他微微蜷縮的右手小指,明媚地笑道:那阿烈,我們就一言為定了。”

他的小指頭往後縮了縮,最終還是勾住了松雨。松雨笑得更踏實了:什麽“畫畫給她看”一點都不打緊,他醜不醜的又和她有什麽關系?重點在于她終于确定自己能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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