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速寫本
◎“江松雨,我決定以後再也不叫你姐姐了。”◎
葛夏收拾完餐具,和松雨交待了兩句便去陪南烈去了。松雨簡單換了身衣服,沒多想就按了中庭的電梯上樓。
其實電梯剛一上行,她就記起母親說過讓她一個人時不要坐這部電梯的話,當時她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也就沒問原由。現在她人在電梯裏不上不下的,也只好算了。
她一出電梯門正撞上昨天看到的在露臺泳池邊的小女孩,她現在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南烈同父異母的妹妹。
“你……”松雨剛預備打招呼,擡頭迎面卻被對方高傲的一聲“你是誰?”打斷了話頭。
松雨很敏感,聽出了對方口吻裏的居高臨下。她謹慎作答:“我是照顧你哥哥的葛阿姨的女兒。”
“那你怎麽用這部電梯?”南烈的妹妹皺眉問。
“我……”松雨不知如何作答。
“阿雪。”南錫民聞聲過來,“你松雨姐姐昨天剛到,還不太了解這裏的規矩,再說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犯不着為這個吵吵嚷嚷。”
“什麽姐姐?她明明是照顧南烈的小保姆而已。”南雪頗為不屑地一撇嘴,才七歲的孩子臉上卻顯出一種勢利的表情。
“說了多少次——阿烈是你哥,你不該直呼他的名字。”南錫民正色道,又将目光轉向松雨的方向,緩和了聲音道,“再說松雨也不是保姆。”
南太太打量了兩眼丈夫的神情,也跟着說:“是啊,阿雪要做個淑女,可不能那麽沒禮貌。”
“我才不要一個殘廢做哥哥,再說保姆的女兒就是小保姆!”
南雪的話音出口的一瞬,電梯門正好打開,南烈從電梯裏坐着輪椅出來了,身後站着葛夏。
葛夏的眼神有些尴尬,倒是南烈直直地盯着松雨,他自己似乎并不為南雪的話感到受傷,只有對松雨的關切。
“怎麽回事?”葛夏走出電梯後輕輕問了女兒一聲。
“我……大概是我坐了電梯……”松雨也解釋不清,但橫豎是她坐電梯引發的。
葛夏剛要責備,卻聽南烈冷哼了一聲:“呵,坐了就坐了,有什麽大不了的?”
南太太道:“阿烈,我們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我們的活動區域和家裏工人的活動軌跡盡量分開,彼此不打擾,大家也自在一些……”
阿烈将輪椅轉向她,語氣很平靜:“我也知道你們不喜歡被打擾,平時我不太上樓來,你們應該是習慣了。”他的眼神轉瞬變得淩厲,“但我不常上樓,是我不想上樓,我可不在乎是不是打擾到你們。沒記錯的話,有這棟房子的時候,這兒還沒您呢!”
南太太咬了咬牙,終究像是忍了氣,把沒說的話都咽下了。
“阿烈,你怎麽上來了?”松雨的眼裏有了淚意——她沒想到南烈會為自己解圍出氣。
“我剛從房裏出來見你不在,就上樓看看你走了沒有,要是還沒出門就送送你。”南烈微微招了招手,示意她把耳朵湊過來,在她耳畔小聲道,“我回房想了想,一百塊錢太少了,我怕你不夠來回打車,我想再給你送些錢來。”
松雨咬唇憋住笑意。
南錫民似乎也對兒子的表現大感意外,反應過來之後才忙打圓場:“好了好了,一家人別為了這種小事吵。阿烈,這個家你想去哪裏當然都可以。松雨,你也別緊張,你今天沒做錯什麽,阿雪還小,語氣沖了些,別放心上。”
松雨懂得見臺階就下的道理:“南叔叔,我以後保證不坐電梯了。”她多少琢磨出來了,家裏的電梯是給這棟房子的主人們坐的,她即便不是南雪口中的保姆傭人,也是一個實打實的外人。
“爸爸,我想用趟車。”南烈突然開口,“你讓姚叔送我吧。”
“你要出門?去哪兒?”南錫民驚奇道。
“去江邊寫生。”
“沒問題。”
“爸——”南雪拖長音表示抗議,“我一會還要上舞蹈課呢,姚叔送他了,我怎麽去?”
“家裏又不是只有一輛車子,你媽媽也會開車,讓她開她那輛送你就好了。”南錫民笑着哄道,“再不然你和哥哥擠一輛,現送你去學舞,也不耽誤什麽。”
“我才不要!”南雪一臉不情願。
南烈道:“爸,一輛車擠不下,因為我打算順路送松雨姐姐回去搬行李。”
“阿烈,這太麻煩了,不是前面都說好了嗎?我自己回去可以的。”松雨看出氣氛不對,連忙勸說道。
南烈道:“爸,我打算以後每個禮拜都出門寫生。”他掃了一眼南雪母女,“今天只是第一次。”
松雨覺得他分明還有半句話沒說完,整話估計是:“今天只是第一次,你們以後要習慣。”
南錫民倒是露出欣慰的表情:“這很好,你也是該适當出去走走,對你的身體有好處。再說,學畫這件事,我固然是可以請最好的老師到家裏來,但要想進步,多去外面寫生是必要的。爸爸支持你!”
南烈道:“我也不想每個禮拜都和南雪搶司機、搶車子用,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讓葛姨去學車,以後她開一輛車專門接送我,可以嗎?”
南錫民想也不想便答應了:“當然可以。小葛,你盡快報名學車吧,學車費我掏了。”
“謝謝。”南烈對父親說。
南錫民微怔,輕嘆道:“阿烈,你是我兒子,你要什麽,都可以開口,不必謝。”
南烈轉身面向電梯,道:“我去拿速寫本和筆。讓姚叔準備十分鐘後出發。”
不一會南烈換好了衣服——很精神的牛奶色華夫格Polo衫配米色休閑中褲,要不是腳掌到膝蓋打的石膏太顯眼,松雨覺得他這一身還怪好看的。
葛夏在他身後背着背包,裏面應該裝着他的速寫工具。
“走吧。”南烈沖她說道。
松雨替他按了電梯,等他和母親都進去後,她最後才進。
車子和司機都已經到位。姚叔和葛夏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南烈挪上了車後座。松雨想着還是讓母親随南烈坐後排,這樣便于照顧他。于是自己往副駕駛位去了。
“要先送你去江邊嗎?”車子發動前松雨扭頭問了一句。
“去江邊做什麽?”南烈反問,又道,“對了,你把地址告訴姚叔。”
葛夏對前排的司機報出了地址。
“不是你說要去江邊寫生的嗎?”松雨被他搞糊塗了。
“我鬼扯的。”南烈望着車窗外的景色道,“我哪兒知道外面有什麽?只記得很小的時候去過兩次江邊。”
“你上次出門是什麽時候?”松雨忍不住問。
“半個月前。”他說。
“那也不是很久啊。”
“嗯,不過是去醫院做手術。”他說,“我在醫院畫過寫生,每次手術前後都會畫好幾張。”
松雨有些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好在葛夏開口了:“阿烈,以後等阿姨學會開車,你要去哪裏寫生我就能帶你去哪裏了,只要願意出門,阿姨就很高興了。”
南烈微微一笑:“嗯,等那時候,我的腿也養好了,你帶我出去也不會那麽辛苦。”
“我現在也不覺得辛苦呀。”葛夏摸摸他的發頂,“阿姨喜歡你,你是特別好的孩子。”
南烈沒有說話,頭卻不自覺地往葛夏身側倚靠。
從別墅區到外婆家的路程有些遠,幾乎要橫跨半座城市,松雨和南烈畢竟不熟,很快也沒話聊了。松雨怕冷場,便靈機一動道:“阿烈,你帶了速寫本對不對?裏面有你以前畫的畫嗎?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南烈忽然變得扭捏起來:“這本是新換的,裏面沒有幾張畫,畫得也很一般……”
松雨本也不是對畫有多大興趣,只是覺得南烈癡迷繪畫,也多少對自己的這項技能感到自豪,為了哄他高興,談畫是個讨巧的切入點。
她只當他是謙虛,便繼續鼓勵道:“你說一般我可不信,你就讓我看看嘛。”
南烈猶豫了一下,還是沖身旁的葛夏點了點頭,示意她把背包裏的速寫本拿出來,遞給了松雨。
她翻開本子,起初的幾幅畫果然是醫院的場景:從病房、到走廊、到花園……想必是這一次腿部手術前後住院期間畫的。翻到最後,她卻一下子愣住了——
碳筆勾勒出的是一只骨節纖細的手,虎口附近有一個小小的水泡。
——他畫的竟是她的手!
她忍不住回頭,南烈臉上一陣潮紅:“我瞎畫的……”緊接着又急急解釋道,“我是覺得你的手很好看才畫的,你要是不喜歡,可以撕掉。”
“既然好看,就不要撕掉了。”松雨覺得他着急的樣子莫名可愛,接着舉起速寫本仔細端詳了一會,意外發現了一些異樣,指着畫面右上方空白處道,“咦,這裏你是不是原本還畫過什麽東西,被你擦掉啦?”
“嗯,我把我的手擦掉了。”他低頭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
“你畫的是你給我塗薄荷膏的場景吧?”松雨問,“這不挺好的構圖嗎?幹嘛要擦掉?”
她等了片刻都沒有等到回答,不禁一回頭,和南烈對視。
他只是輕輕搖頭,笑了笑,沉靜的眸光中透着溫柔與抱憾。
松雨似懂非懂,良久,她将速寫本遞還給母親時,情不自禁地偷瞄了一眼南烈蜷縮的雙手。
“你剛剛說,要是我不喜歡那幅畫,我可以撕掉,對不對?”她驀然道。
南烈眼中詫異,但毫不遲疑就點頭。
“那如果我說我喜歡呢?”她追問,“可以送我嗎?”
他點頭更快了。
她柔柔地說:“只是我想我會更喜歡寫實一點的畫面,所以你可不可以把給我塗薄荷膏的那只手給畫上?”
“江松雨……”南烈喃喃喚道。
松雨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那麽感性,她其實挺不習慣自己這個樣子的,甚至可以說有些讨厭。她強壓住內心說不出是同情還是感動的心緒,哈哈笑道:“哈哈,我發現了:你不管一生氣還是一開心都會變得沒大沒小,就不記得叫我姐姐了,只會連名帶姓的叫我,被我說中了吧?我可看穿你的小心思了。”
南烈扁了扁嘴:“以後你這招就不靈了。”
“哦?”
“江松雨,我決定以後再也不叫你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