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百塊

◎“服侍個有錢人家的殘廢兒子罷了,傲氣什麽?”◎

車窗外的街道漸漸變得逼仄起來。這裏沒有什麽高檔的商業體,小食肆、五金店、煙紙店、修鞋鋪之類的沿街小鋪倒有不少。住宅密度也高,都是一些上世紀修建的工人新村,縱然經過政府工程,外牆和屋頂做過美觀修繕,也已經難掩破舊。

這一片原本也曾熱鬧過,随着城市變遷反而變得落寞起來。留下的大多是無力置換新房的城市貧民,又或者是有街面商鋪、舍不得這份營生的人。

松雨的外公外婆家就住在這一帶。一樓的房子,陰暗潮濕。天井裏時不時會有樓上扔下來的垃圾,松雨也因此常聽到外婆和樓上打嘴仗。

家裏來來往往的大都是些個棋牌室常客,那些人成天吞雲吐霧,每天的時光都消磨在“嘩啦嘩啦”的洗牌聲中。

外婆和樓上沒素質的鄰居吵架時,她房門一關,懶得去管。舅舅的棋牌室,她雖端茶倒水任由差遣,得人誇獎“懂事”時也不過敷衍一笑,并不多話。

她心裏是很看不上這些人的,她不願意和他們一道沉浮其中,只想有朝一日能徹底擺脫。

所以當她聽到身後的南烈說出“這裏的街景好有意思”這句話時,她感到意外,甚至為他的天真感動可笑。

——一個少爺,終究是無法和她“感同身受”的。

“到了,就這了。”在一棟舊樓前,葛夏讓司機停下車,“松雨,你一個人進去可以嗎?”

“可以的。”松雨推開車門。她也知道,母親随車過來主要也不是為了陪她,而是因為南烈出門。

松雨是有外婆家鑰匙的。她自己開了門,才開一條門縫,煙味被撲面而來。雖然還沒到中午,但裏面已經有一桌客人在打牌了。

“松雨回來啦。”幾個牌友都是同個小區的,經常湊一桌打牌,因此也認得她。

她“嗯”了一聲,笑意也比往常更敷衍了些。

“喲,我們的大小姐回來啦。”舅舅帶着三分揶揄沖她道。

她忍了忍才叫人:“舅舅。”想着從此就要搬走了,親人一場,禮節上也該和外公外婆打聲招呼,便又去敲了敲外公外婆家的卧室門。

外公外婆在看電視。見她進來也只是随便寒暄了幾句,便又将注意力轉向電視節目了。

松雨也并不失落,連母親都未曾受過重視,何況是她。自己的禮數盡到了便好。

從外公外婆的房間出來,便聽到舅舅在廚房嚷道:“松雨,過來幫下忙,把這幾碗酒釀小圓子端給客人。”

她差點就習慣性地走過去,只是突然心硬了起來,站在廚房門口,冷冷道:“舅舅,我是回來收拾行李的。”

她舅舅的臉也瞬間一冷:“怎麽?你以為你是攀上什麽高枝了?你媽自己也不過是給人當保姆,人家說不定是圖你半大不小能蹭個免費勞力,買一送一的玩意兒!你真以為你是去豪宅當千金大小姐的?”

松雨氣笑了:“那舅舅你說你給我統共開了多少工資?我比較看看哪邊比較劃算!”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客人都在,你也不怕丢人……”

“你的客人,和我有什麽關系?”松雨壓根看不上那些人,過去寄人籬下還要賣個乖巧,如今幹脆不打算裝了。

說完,她自顧自進了自己借住的北屋,門一關開始專心收行李。

值得帶走的東西并不多,母親的個人物品早在去南家打工時就搬去了,她自己的四季衣物、書籍文具,加起來也就一個28寸的行李箱。

拖着收好的行李出房門,含含糊糊聽到舅舅在慫恿外婆提“贍養費”的事,她猜到一些,但也懶得多問,選擇裝傻。

她把這裏的鑰匙交還給外婆,禮貌地說了句:“那我走了,你們保重身體。”

“松雨啊,那個……”外婆叫住了她。

她停住腳步,看向外婆,又看看舅舅,心知外婆終究沒有經受住自己兒子的慫恿。

“外婆你說。”她倒要看看對方“胃口”有多大。

“你和你媽雖然往後不住這兒了,不過生活費方面……”

松雨也不客氣:“我們人都不住了,哪兒來的生活費?”

“不是 ‘生活費’,是‘贍養費’!”舅舅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你們住不住,你外公外婆總歸是你媽的親爸親媽,這爸媽不是我一個人的,自然也不能靠我一個人贍養對不對?”

松雨直視着他,心裏只剩一個感嘆:人怎麽能這麽沒臉沒皮呢?

她不緊不慢地說:“舅舅說的,對肯定是對的。就是不曉得舅舅一個月出多少,我們也跟着出就行。還有啊,既然外公外婆不是只有舅舅一個孩子,那外公外婆這套房子每個月棋牌收入是多少?我媽能占幾成啊?将來有個萬一,房子要賣了、或是拆了,我媽能分到幾塊磚頭?”

“你小小年紀就算計起老人的家産來了!”舅舅急了眼,“老人家的東西,将來想給誰就給誰,還輪得到你這個孫輩插嘴嗎?——何況還是外孫女。”

“你別急啊,舅舅。”松雨氣極反笑,也不和他争辯,只掉頭和自己的外公外婆說道,“你們放心,贍養費我媽會給的。只是舅舅和你們也都知道,我媽不過是給人當保姆,并不是真的發了財,沒有錢另貼補人養兒子。”

多說無益,她拖着行李準備離開,卻被舅舅攔住問:“你媽預備給多少?”

松雨正思考回答,房門開了,母親和姚叔推着南烈進屋來,倒把她驚了一跳。

“你們怎麽來了?”她小聲問葛夏。

“姚師傅你先陪南烈去,衛生間在那邊。”葛夏指了個方向。

南烈低着頭從松雨身邊滑過輪椅。

松雨也明白了,南烈是來借用洗手間的。

“這倆是誰?”舅舅問。

“我東家的兒子。”

“難怪要請駐家保姆。”舅舅哼了一聲,“你來了正好,和小孩子說不清,我倒要問問你本人,将來爸媽的贍養費預備怎麽給?”

葛夏道:“阿冬,以後我回這個娘家的機會不多,趁今天說個清楚也好:這家裏的一切我都不要,贍養費我也會給,但我只能保證給的比你們去打官司贏的數目高。”

“那不就是打發要飯的了?”舅舅沒好氣地說。

葛夏道:“這是你的理解。”

松雨知道母親自有主意,不是個無原則心軟的人,有她在這兒,她也不必再摻合大人間的事,她的心思便不自覺地轉移到了南烈那頭。

南烈的輪椅空空地停在衛生間門口,想必是衛生間狹小轉不開,他只好由姚叔抱進去。不一會,她看到南烈被姚叔從衛生間抱了出來,放回到輪椅上。

他的視線和她交織了一剎,便紅了眼,頭垂了下來。

“你把這個家當什麽?公共廁所嗎?”葛冬氣急敗壞道,“服侍個有錢人家的殘廢兒子罷了,傲氣什麽?”

松雨第一反應是朝着南烈小跑過去,蹲到他的面前,捂住他的耳朵說:“別聽他的。”

他猛烈地搖了搖頭,甩開她的手掌。她的手慢慢移開,他苦笑着看着她:“可我已經聽到了。”

松雨心裏無名火起,倏然站起來,從褲袋裏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扔到一張空着的牌桌上,瞪着舅舅說道:“就當我們今天來上個公共廁所。一百塊,夠不夠?”

葛冬眼裏一亮,轉身就把牌桌上的一百塊裝進了衣袋。

葛夏沒有和弟弟繼續糾纏,只是帶着松雨,和南烈、姚叔一起迅速離開了。

“讓你看笑話了,”坐回車裏後,葛夏抱歉地對南烈說,“我弟弟的混賬話你不用理,這兒的人就這種素質。早知道就該聽你的,開車去附近商場或者酒店找個洗手間上。”

南烈道:“他沒說錯我什麽,但他對你和江松雨不好。早知道這樣,我應該早點讓江松雨過來的。”

松雨沒想到他被人拿話刺傷後會是這個感想,心裏五味雜陳。

姚叔插話道:“阿烈,這裏的事辦完了,你看看接下來你要去哪裏轉轉?難得出來一趟,想去哪兒玩叔帶你去。”

松雨也道:“是啊,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

南烈想了想:“就剛才來的路上,有個街心小花園,在兩條路交叉的地方。”

葛夏狐疑道:“那地方蚊子可多,而且也沒什麽可玩可看的呀。”

“兩邊路口都有好多小店,雖然又舊又小,可是我很喜歡,我想把它們畫下來。”

雖然一輛車上的四個人恐怕只有南烈一個覺得這附近的街景值得入畫,但所有人還是陪他去了街心花園。這裏不好停車,姚叔把人送到後,開車去了附近的停車場。葛夏也說要去附近便利店買一瓶驅蚊水,防止南烈畫完畫被蚊子叮一身包,離開前叮囑松雨一定看好南烈。

松雨便果真一瞬不瞬地盯着南烈看。

“你這樣看着我,我會不好意思的。”南烈的速寫本剛打開一半,又合上了。手掌也縮了縮,竟半藏進了褲子口袋裏。

松雨笑了笑,心裏有些明白他的敏感顧慮,心一橫替他翻開速寫本:“阿烈,畫給我看!等你畫完,我給你一個小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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