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伎倆

◎她才不願将來和另一只可憐的“蝼蟻”組成一個“蝼蟻之家”。◎

晚飯後,松雨獨自在房裏做作業,葛夏端了一杯牛奶走進來,表情顯得欲言又止。

松雨看出母親的異樣,再加上母親平日即便晚上會過來送些水果或牛奶,也都是在她臨睡前。這會她才寫了半小時作業,若沒什麽事,母親應該不會早早過來打擾她。

她也不問原因,只是幹脆放下筆,佯裝如常地端起牛奶杯喝了起來。

“松雨,”葛夏眼中不無憂慮地看着她,“趁着阿烈也在自己房裏做作業,我關起門來問你:你今天是故意的對嗎?”

松雨的手一滞,卻未将牛奶放下,杯沿仍貼着嘴唇,她含着一口牛奶,發出悶悶的一聲“嗯”。

葛夏搖頭嘆息:“這要求,過分了。”

松雨喝完最後一滴牛奶,把杯子放回桌上:“現在的結果很好,不是嗎?”

“就不說你不該利用阿烈,就算我默許你這樣做,你又哪來的把握可以長久?阿烈是個孩子,但他很聰明。你不要看他手腳不健全,我聽他爸爸的醫生朋友說過,像他這種先天性多關節攣縮的孩子,智商普遍高于同齡人,更何況他一直享受的是最好的教育資源。你看他平時看的書、聽他平時說的話,這個年齡的男孩子一多半都不及他。他現在輕易被你哄住,也就是因為和外界接觸少,某些地方有些單純而已。但他很快會長大、會成熟,不會被你三言兩語的小伎倆拿捏住。”

松雨不得不承認,母親的考量是有道理的。

而葛夏接下來的話讓她更加心慌:

“還有一件事是我更擔心的:阿烈已經十歲了,就是現在,在貼身照顧他的一些起居時,我已經感覺得到他在害羞。再過兩年,他恐怕會徹底接受不了的。到時再遇上手術康複期這種他無法自理的階段,他肯定是要請個男護工的。那你說南先生會不會重新安排個更合适的人,甚至幹脆把這一層的工作全部移交給他呢?

“阿烈年紀小的時候,南先生可能還覺得請個女保姆又是幼師出身的人會比較細心,還能順便當半個家庭教師幫忙看看功課什麽的。但阿烈其實是個很自覺的孩子,現在名義上,小學的功課我還能勉強管管,再往上讀我也沒這本事了。南家給的工資是市場價的三倍,不愁找不到合适的人。當初要不是有人介紹,恐怕我連這裏的門都摸不到……

“松雨,你知道我今天最擔心的不是你能不能轉進南園學校,而是南家會覺得我們得寸進尺,我會失去這份工作……還有,你得明白,我們總有一天是要離開的。即使你現在去得了‘南園’,你能保證待多久?如果你畢業前我們就因為某種原因離開了南家,你這個學還能繼續上下去嗎?”

“媽,”松雨的心揪成一片,嘴上卻仍在說服自己,“不會的,這裏那麽大,就算以後阿烈請了男護工,也需要人打掃,你不會失業,我們也不會無家可歸。”

“家?”葛夏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劉海,“這裏是好,但畢竟不是真正的家啊!我呀,就希望你好好念書、平安長大,以後有個穩定的工作,找個平凡但可靠的對象結婚,那時候,你會有屬于自己的幸福的小家。”她擡手抹了一把眼睛,“咳,你還小,我和你說這些也是太早了。我先回去看看阿烈了,你做完作業早點休息。對了,明天吃早飯的時候,記得和阿烈說,你不想轉學了——聽到沒?”

松雨敷衍地點了點頭,目送母親出去。

母親的話她聽進去了,正因為聽進去了,所以心煩意亂,連作業都完成得有些潦草。

難道真要如母親說的,就此打消轉學“南園”的念想?她不甘心。

因為不甘庸碌,所以甘願冒險。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她收到了母親投來不止一次的眼神暗示,但都被她刻意忽略了。

葛夏忍不住了,和南烈說出了松雨不轉學的決定。

松雨不說話,眼裏卻有了委屈的淚水。

她也說不好這份委屈感從何而來,其實,客觀來說她甚至連抱怨的資格都沒有。南園學校是多少學子和家長的夢,而普通家境的人甚至連做夢想想的資格都沒有,何況像她這樣的家庭狀況。

是!她是起了不該有的貪念。她只要一想到南雪漂亮又高傲的模樣,就算外表仍能裝作平靜如常,心裏卻早就有個小人嫉妒得發抖了。

是嫉妒!她不怕承認這一點!昨天晚上躺在黑暗中翻來覆去睡不着的時候,她就已經認清這一點了。她是貪婪的、她是自私的、她擁有的幸福太少,所以,她為何不能讨厭那些高高在上、生來坐擁一切的幸運兒呢?

縱然她地位卑下、力量弱小,奪不走那些人的幸運,那她起碼可以為自己争取,一步一步和他們站到一個平臺上。

像母親說的“找個平凡但可靠的對象結婚”,她現在沒想過,以後也大概率不願意。什麽“平凡”,不過是“蝼蟻”的婉轉說法罷了。她才不願意長大以後和另一只可憐的“蝼蟻”組成一個“蝼蟻之家”。

她要的很多,雖然她還沒想好具體怎麽做才能得到她要的。

但她已經想清楚了第一步:就是對自己坦白,承認自己的野心。

而第二步,就是下定決心,絕不放棄自己的野心。

“江松雨,你怎麽想的?”

她一擡眸,就看到南烈探究地看着自己。她的眼裏本就起了微微水霧,如今被他一問外加一個對視,她幹脆用足三分傷心、又加了七分力道去演,任由淚珠撲簌簌地滾下來,卻一句話也不說。

“我知道了。”南烈用吸管喝了一口鮮榨果汁,又用兩只手的虎口夾起盤子裏對角切好的火腿片三明治,咬了一口。見松雨還在流淚,不動早餐,他淡淡地說,“你再哭就遲到了。”

“松雨,你這孩子怎麽回事……”葛夏看不下去了。

“葛姨,”南烈放下三明治,“你在擔心什麽?”

“我……沒有啊。”葛夏尴尬地笑笑,“你松雨姐現在的學校挺好的,我看也沒有必要轉學了。這太麻煩你爸爸了。”

“那也是我麻煩他,不是你們。”南烈道,“反正我從出生開始就麻煩他了,也不差這一回。葛姨,只是這次不同的是,我不止要麻煩我爸爸,我還要麻煩江松雨陪我去上學。”

他話裏的意思很清楚:他不覺得這是江松雨占了他便宜,相反,是他欠了她人情。

“阿烈,轉學不是小事,‘南園’也不是普通的學校 ,我們仔細考慮過了……”

南烈柔聲打斷了她:“葛姨,我請你同意江松雨轉學,坦白說,我……我沒有真正上過一天學,讓我一個人去學校,我會害怕……”他的語氣誠懇。

“這……”葛夏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女兒,終于還是松了口,“好吧,阿烈。但是阿姨也怕有一天萬一你不再需要我照顧、更不需要松雨陪的時候,松雨還能不能繼續在‘南園’上學。”

南烈道:“葛姨,在你之前,衛姨也把我照顧得很好。我也沒有想過要換人。她是因為要照顧家庭,自己辭了職。你是她介紹來的,來之前你應該就從她那裏聽過我的情況,對嗎?”

葛夏不太明白他話裏的重點,只好先點頭。

“我知道自己不是特別容易照顧的對象:身體差、脾氣也不是太好。可我不是那種喜歡身邊經常換人的人。衛姨照顧了我好幾年,老實說,葛姨,你剛來的時候,我還不太習慣呢!我好不容易習慣的你,才不要換人。”

松雨想起昨晚上母親提到的隐憂,幹脆趁這個機會挑明:“可是阿烈,你會長大、你又是男孩子,我媽說到底不太方便照顧你的。到時候……”

南烈先是臉紅了一陣,才低頭道:“原來你們擔心這個……我如果不是在手術恢複期,是可以自己上洗手間、洗澡、穿衣服的。”他的聲音裏充滿沮喪,“江松雨,我不是你想的那麽沒用……”

松雨看出他傷了自尊心,忙道:“我知道了,阿烈怎麽會沒用呢?我還記得第一天來的時候,你就給我塗薄荷膏了呢!阿烈不是光享受別人的照顧,阿烈還很會照顧人的。”

“你放心,”南烈道,“就算我長大了還需要做手術、我爸爸給我安排了別人照顧我,我這裏也需要葛姨。這裏那麽大,總需要人打掃收拾的。我的畫具,我不會随便讓別人碰。還有……你……”他沒有說下去。

松雨“嗯”了一聲,起身離開餐桌:“我吃差不多了,再不走要遲到啦。”

“再見,江松雨,別再摔跤啦。”南烈雞爪似的手甚至朝她認真揮了揮。

“晚上見。”不知為何她高興之餘,有一絲莫名的內疚,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混蛋,把南烈這個單純的傻小子哄得團團轉。

松雨放學後回到南家。在地下室的中庭碰到了南烈和南錫民。看樣子他們是在談事。母親也不在,可能是刻意避開的。她沖他們打了聲招呼,便先行回房了。

想到南錫民今天一早就出了門,可能南烈現在才逮到機會和父親探讨她轉學的事宜,她就忍不住把自己的房門開了一條縫,站在牆邊偷聽他們的談話。

“我想下學期去學校上課。”南烈說。

“怎麽這麽突然?”南錫民停了好幾秒才道。

“你同意嗎,爸爸?”不知為何,從南烈的語氣裏,松雨聽出了一絲不安。

“當然!”南錫民道,“你的學籍一直是在‘南園’的,想什麽時候進校上學都可以。”

“你不會覺得……讓別人知道你有個殘廢的兒子很丢人嗎?”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也是,每天來給我上課的就是‘南園’的老師,他們肯定早就知道了……”

“阿烈,你怎麽能這麽想?”南錫民的聲音裏有痛惜、自責,“你很好,生病也不是你的錯。是我沒有當好一個父親,才會給你造成這樣的錯覺。阿烈,你和南雪都是我的孩子,你們在我心裏是一樣的!”

“不需要一樣,爸爸。”南烈說,“其實我知道只有南雪才可以陪你很久很久,我不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成年……”

松雨頓時愣住。她知道南烈先天孱弱,卻不知道他的身體到了那樣的地步。心髒?對!母親似乎提過他的心髒也不太好,她當時未當一回事,只以為是小毛病,沒想到那是比他四肢關節的攣縮更要命的病症。

她倚靠在門板上發呆,門被合上了也沒有察覺。外面的人繼續說了什麽,她一個字也再沒聽到。

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被門外南烈的聲音喚得回過神:“江松雨。”

她開了門,南烈仰頭問:“可以進來嗎?”

松雨讓出一條道讓他的輪椅通過。說起來,她住進來以後,這還是他第一次進這間卧室。

他打量了一圈房間:“還住得慣嗎?”

“這裏很好。”

南烈道:“就是沒有窗戶,而且,也不太像女孩子的房間,連個娃娃都沒有。”

“你們家的新風系統做得挺好的,沒有窗也不會覺得悶。而且,我又不是南雪,不需要洋娃娃。”說是這麽說,腦海中卻莫名其妙出現那天早晨南雪抱着娃娃坐在沙發等梳頭的模樣。

南烈道:“我來是想告訴你——轉學的事我爸同意了。”

“你怎麽說服他的?他會不會覺得很勉強?”松雨內心激動之餘又有些不安。說到底,這是很大的一筆人情。

“不會。”關于第一個問題,他沒有回答。

事情進展得比她預想的還要順利。南先生已經同意幫她寒假後轉學到“南園”,至于學雜費,也會由他一力承擔。

倒是母親覺得這份恩惠過重,主動提出工資減半的請求。南錫民起初表示無需如此,但葛夏很堅持,說是如果不這樣做無論如何都不能心安。南錫民這才同意了。

松雨決定對南烈再好一點。

——感謝也罷、感動也罷,把他哄好了,對自己總沒壞處。

她衷心祈禱南烈一定要活得久一點。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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