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香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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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玖連着兩頓飯沒吃,腹中空空,看見蓮紋小幾上有一盤糕點,就随手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又嫌口感不太好,擱在一旁的小碟子裏,不想吃了。

他一邊喝着熱水,一邊細細回憶。臨睡前,他俯身脫靴子的時候,手指還碰到了香囊上的流蘇。

顧玖一臉狐疑地打量着蕭衡。

蕭衡強自鎮定,看似非常平靜,其實香囊就藏在他的袖袋裏。由于太緊張,他的手心一陣陣發熱,好像微微出了汗。

顧玖每次更衣,都要先佩上那只香囊。

蕭衡還沒養成好習慣,臨帖習字的時候,經常不小心揮筆,甩出一連串小小的墨點。顧玖每一回指點他的書法,一定要先用汗巾子把香囊包起來,避免染上污漬。

顧玖向來驕佚,車馬服飾等日常器物,都是一等一的珍品,奢華無比。每每丢了、髒了,損壞了,也不見他有半分不舍之情。

顧玖越是珍視這只香囊,蕭衡就越是煩悶,沒來由地生氣。

如此拙劣的繡工、惡俗的顏色,簡直是不堪入目。顧玖這大色丕,定是偏愛那個為他繡香囊的女郎,愛屋及烏。

先前顧玖睡得酣甜,蕭衡想叫他起來吃點東西,卻怎麽也叫不醒。拉拉扯扯之間,香囊掉了出來。

蕭衡撿起香囊,突然就不想歸還了。一千個一萬個不情願。在顧玖醒來的那一剎那,鬼使神差,他把香囊揣進了袖袋裏。

這會兒,在顧玖的注視之下。蕭衡要多心虛,就有多心虛。

誰能想到,連官服發冠上的金貂失竊都毫不在意的人,會那麽執着地尋找一只香囊。

蕭衡側身避開顧玖的目光,拈起一塊糕點,送到唇邊。

然後,氣氛尴尬了,他一不小心,居然拿了顧玖咬過一口的糕點,上邊還有細細的牙印。

蕭衡氣鼓鼓地看一眼顧玖,兩口将糕點吞了。這點心雖然比不上顧府的精致,但他又不像顧玖那麽挑剔。桂花糕要香軟綿密,赤豆糕要入口即化,杏仁酥要松脆香甜。

毛病太多了。估計餓上幾天才能治好。

這香囊必須盡快“毀屍滅跡”。

蕭衡去了獵場南面的小山坡,這裏有一大片野桃林。春獵期間,經常有人在桃樹下聚會,鬥酒賭書,燒烤食物。

山下的桃花已經陸續零落,山上的桃花才剛剛盛開。

一座八角涼亭,和一堵低矮的白色石頭牆,隔出一片小小的野營專用空地。

牆內牆外,一望無際的桃花在春風中爛漫,灼灼夭夭,霧裏煙封。淺紅、深紅、粉紅、粉白的花瓣,于婉轉笙歌中片片飄落,千尺軟紅、萬般妖嬈都無端付與塵土。

幾個少年郎正搭起鐵質的烤架,點燃篝火。

博士祭酒的次子郭頤郭子正看見蕭衡,便朝他招手:“皇子衡,正找你呢。今天又獵到一只鹿,剛收拾出來。”

蕭衡走過去,和一衆少年互相見禮。

聽着小曲兒,喝着琥珀色的果子甜酒。被歡快的氣氛感染,蕭衡也放松下來。

他拍了拍郭頤凸起的小肚子:“子正,懷胎幾個月了?”

郭頤哈哈一笑:“我腹中這個胎兒,它名叫‘經綸’,無論幾個月,都不會跑出來。《易經》有雲:‘雲雷屯,君子以經綸’。洛陽風起雲湧,正是我輩砥砺前行的時候。”

“雲雷屯,君子以經綸。”——《周易》

淺顯一點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風起雲湧、風雷初動,正是事業剛剛起步、險象環生、最艱難的時刻,仁人君子應該發揮才智,以滿腹經綸把事情理順了,做好了,不驕不躁、有條不紊地發展壯大。

“雲雷屯”這三個字用得極妙:能看到烏雲,也能聽見雷聲,還沒有下雨。

用雲雷初起,來比喻事業起步。別有趣味。

《周易》是五經之一,太學生的必修課。

除了文化課奇差無比的蕭衡,其他人都聽懂了。不過,蕭衡雖然聽不懂《周易》的原句,但“砥砺前行”,還是很容易理解的。

蕭衡一直把郭頤當成酒肉朋友,聽了這番話,不免高看他一眼。

阮家的小郎君打趣郭頤:“子正,你身上藏了多少話本子,也好意思自誇滿腹經綸?”

“噓,”郭頤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吹氣,示意小夥伴們安靜,不要提這一茬,“都悄悄的,萬一傳到家父的耳朵裏,大家都別想看話本子了。”

衆人一陣笑鬧,換了新話題。

郭頤的父親,正是博士祭酒,也就是太學的校長,确實有能力對太學生的課外讀物進行毀滅式的處理。

草地上鋪着席子,鮮魚、鮮肉、松茸、山芋、蘑菇、豆腐、蔬菜等食材都清洗幹淨,切成小塊,用鐵簽子串起來,整整齊齊的排在烤盤上。幾只小巧的瓷瓶子裏裝着配好的調料。

大家都是太學的同窗,這幾天已經混熟了。

蕭衡也不說客套話,直接在篝火邊坐下。取了一串鹿肉,兩串蘑菇,用烤盤托着,一邊燒烤,一邊閑聊。

他還偷偷地将香囊丢進篝火堆,用棍子撥了撥。

火光頃刻間就吞沒了這個小東西。

鹿肉一面烤得金黃,蕭衡把烤串翻了一面,均勻地撒上調料,和胡椒等香料,頓時香氣四溢。

少年甲:“今天,怎麽沒看見楊少府?”

少年乙機警地向四周看了看,确認附近沒有楊氏的門生故吏:“這你都不知道?楊家倒了大黴。昨夜三更,行宮的西北角走水,還鬧了刺客。楊司徒不知道怎麽想的,別的官員都趕去救火,只有他向外逃竄,命令惡奴砍傷門衛。就這副德行還是當朝三公?真丢人。清河公一怒之下,讓禁軍将他逮捕。”

郭頤:“清河公雅量非凡,才不會輕易動怒,亂抓人。我聽說,楊司徒也參與了行刺的密謀,他和禿發鮮卑的使節私下碰面,有書信為證。如果不是心中有鬼,為什麽要跑?”

“今天一大早,定北侯府的崔世子帶着人,說是捉拿刺客的同夥,把楊少府也給帶走了。”

“話說楊少府參加春獵,居然帶了好幾個俊俏的書僮,關起門來,在屋裏調情。他被押出來的時候,連衣裳都沒穿。”

“崔世子也太狠了,好歹讓人家穿戴整齊啊。”

“不是崔世子不讓他穿,他寒食散服多了,全身發熱,不能穿。崔世子還派人送去好酒,說讓他先行散,再入獄呢。這會兒還在狂奔亂走。去看熱鬧嗎?”

“楊少府有什麽好看的,要看就看清河公。臨颍笑笑生新出的話本子,還附帶插圖,畫得十分香豔。”

“子正,快拿出來,讓我瞧瞧。

“我也想開開眼界。”

一衆少年哄搶郭頤的小冊子,最後,蕭衡以快、準、狠,以及沒禮儀、不要臉,穩穩地勝出,将戰利品——《清河公房中三十六式圖解》、《麟趾園夜話》、《我與清河公的二三事》揣在懷裏。

衆少年狼嚎:“皇子衡,你太不夠意思了!”

春獵第十天,韓公顧琛護送着天子,先回了洛陽城。

盡管春獵為期十五天,但是天天馳騁在獵場之中,和鳥獸蟲魚為伍,誰受得了呀?

就算忍得了山野荒蕪,也忍不了蚊蟲叮咬。除非是風景達人,就愛觀賞山光水色、清風明月,鳥語花香。所以,一般從第九天開始,想走的人,可以去找令史小吏報備一下,提前自行離開,或者結伴離去。

禿發鮮卑的使節已經兩三天沒有露面,劃分給他們的營地中,馬嘶、羊鳴、犬吠,什麽動靜都有,唯獨沒有人的聲音。

有心人前去察看,發現那些氈帳都是空的。獸皮、梳子、陶碗、鐵鍋等日常生活用品,七零八落地散在氈毯上。

禿發鮮卑的使者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人間蒸發。

據說,他們勾結晉國的權貴——楊司徒,故意在行宮縱火,制造混亂,并且趁亂行刺皇帝。一些人被俘虜,另一些人畏罪潛逃。

看這亂糟糟的氈帳,委實有點像慌亂之下,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包細軟,惶急地逃跑了。

也有傳言說,禿發鮮卑的使節團玩擊鞠的時候,撞傷了一名纨绔子弟,和晉國的世家公子起了沖突,被武力扣押。

這種說法有些不合常理,沒多少人相信。

因為六年前的春獵,晉國的皇子、楚王蕭純和匈奴使節一同擊鞠,不幸被誤傷,當場墜馬,還被匈奴人的馬踏斷了一條腿,至今都是瘸的。

晉國也沒有追究這件事。

擊鞠這種游戲,本身就十分危險。自願參與其中,就等于默認了游戲規則:無論有什麽意外的傷亡,都後果自負。只要不是故意傷人害人,都不會特意追究罪責。

那些世家公子大多都是名士。魏晉名士,最是風流潇灑,特別喜歡講風度。玩一場擊鞠而已,還不至于玩不起。

擊鞠那天,安息國、高句麗等國家的使節也都去現場圍觀。

雖然出了一點意外事故,但墜馬的晉國小郎君看起來好好的,顯然沒有傷筋動骨。禿發鮮卑那邊,反而有兩個人是被擡下來的,一個墜馬之後,被自己的馬踩成了重傷。另一個被同伴撞暈。

不過,技不如人,沒什麽可說的。并沒有發生任何沖突。

更大的可能性是:鮮卑人真的行刺了晉國的天子。

為了統一解答各國使節的疑問,清河公設下晚宴,款待外賓。

離宴會開始還有一段時間,人都來齊了。顧玖帶着這些異國番邦的使者,去皇家行宮參觀。

亭臺樓閣,高矮錯落。

一條曲曲折折的清溪萦繞着疏密有致的花木,隐隐有水聲潺潺。

本該是人立玉樓間,魚躍荷塘中的景致,卻硬生生被一小片烈火焚燒留下的廢墟,破壞了美感。

晉國皇帝專用的正殿,用犀角、夜明珠、金粉、琉璃、瑪瑙、琥珀裝飾得金碧輝煌。門窗、幾案、屋檐上都有精美絕倫的彩繪,廊柱上還雕刻着龍的圖騰。

門扉上、屏風上、照壁上……幾乎處處都有弩和箭留下的孔洞。

不難想象,晉天子在這裏遭遇了什麽。

顧玖的薄唇勾起一個非常微小的弧度:“行宮西面的草廬中,堆積着刺客的屍體。三天之內,允許驗看。三天以後,所有無人認領的屍體,将會統一掩埋。不過,必須友情提示一句:看了影響食欲。”

晉人很會享樂。

露天的宴席。上百盞琉璃風燈挂在花樹上,炫目多彩的琉璃映着婆娑的花枝,如夢似幻。

草地上,高低錯落的燈臺燈柱,擺成一個個祥瑞有趣的圖案,光影交錯,讓人眼花缭亂。

可以一邊聽樂師演奏雅樂,一邊賞燈賞花,一邊享用美酒佳肴。

其實,邙山獵場沒有條件制作太繁複的菜肴。但是邀請文武百官和外賓同樂,也不能太寒碜。所以晚宴的美食還算豐盛:七寶醬羊蹄、蒸乳豚、胭脂鵝脯、魚丸燴豆腐、荠菜餃子、胡餅、截餅、蒸餅。松茸山雉湯、野菜羹,以及各種糕點、酒水、時鮮的果蔬拼盤。

顧玖怕蟲子,所以他的席位上,挂了兩重薄薄的輕紗。饒是如此,由于總是有小蟲子學飛蛾撲燈,一次又一次地撞在紗幔上,顧玖還是提前離席了。

荀嘉接替他,和公卿百官一起招待遠方的客人。

一離開衆人的視線,顧玖就戴上了幕籬。

輕紗綴于帽檐上,垂下來,幾乎遮蔽了全身。只有這樣,他才敢在夜晚,穿過可能有很多蟲子的黑暗草叢。

為了避免小蟲子撲上來,他沒有提燈。

月華如霜,道路依稀可辨。

顧玖慢悠悠地走到臨時居住的小樓前,意外地發現,窗棂上透出暖黃的燈光。

無咎還跟着陛下,邙山獵場也不存在貼心的小侍女,居然還有人給他留燈?

腳步聲很輕,有符合音律的節奏感,偶爾有環佩輕鳴,聽着特別舒服,一定是顧玖夜歸。

已經昏昏欲睡的蕭衡非常開心,放下手中的話本子,快步跑到門邊,替顧玖挑起簾子。

顧玖默默地看着蕭衡給他端茶倒水,忽然覺得:小狼崽變成小狼狗了。

他十分欣慰,在卧榻邊坐下,然後看見了一本小冊子。

清河公房中……

顧玖伸手去拿小冊子,幾乎同時,蕭衡也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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