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死刑。”
阿古溫退後:“陛下,事實您已親眼看到了。他蓄意破壞兩國邦交,在公主身上使用魔法——”
“太可怕了……”
“你看到嗎?變色的眼睛……”
“聽聽那喉嚨裏的惡毒聲音!”
“絕不應該寬恕……”
“陛下,容我說一句。”蓋烏斯開口。
亞瑟擡起一只手,議事廳轉為肅靜,只留下檐外雨聲。
他的目光仍在窗臺上。一只翠鳥銜食而栖,驟雨打濕了它的羽毛,堵住了它的歸路。它焦急地跳來跳去,困在一片茫茫然的大雨裏,而他看着,只覺得十分平靜。他微一挪腳,在椅子上坐正。視線掃過一圈,捕捉到各種表情。
阿古溫的嚴肅,蓋烏斯的謹慎,大臣們的義憤,萊昂的慌張,高文的震驚,米西安公主由她的女仆服侍着坐在旁邊,被一領毛鬥篷擁護着,好安撫她所受的驚吓。
他的視線下移,望向那個正低頭跪在議事廳中央的身影。梅林跪着,雙手被綁在身後,有一瞬間,亞瑟錯覺他會憤憤不平地伸長腦袋,嘴裏念叨着國王是個傻瓜,這項指控荒謬極了,荒唐極了。
但他只是跪在那兒,甚至沒有擡起頭。
亞瑟等着,等了又等,直到不能再等。他開口,語氣經過深思熟慮:“你還有什麽話想說嗎?”
梅林靜止的輪廓有一剎的微震。旁人看不出來,可他對他的男仆太熟悉了。他看得出他什麽時候害怕,什麽時候開心,什麽時候陷入與年紀格格不入的深沉。他連肩膀的一點顫動都瞞不過他。
但他也終于有一樣東西瞞過了他。
亞瑟的目光再次瞟去窗臺,翠鳥抖落羽毛上的水珠,縮緊小小的腦袋,展開雙翅,沖進了大雨裏。
他在梅林的沉默中把頭側向公主:“我代表卡美洛向您致歉,米西安公主。”他真誠地說,“語言無法表達我的愧疚于萬分之一。”
米西安臉色蒼白,手指揪握着鬥篷邊緣。她被蓋烏斯從昏迷中救醒,還未完全恢複,顯然,她在這間城堡中的安全感已經消失殆盡,她帶來的衛隊現在就等在門外。
“我會給你和羅多國王一個交代的。”亞瑟又說,“奈米斯永遠是卡美洛最珍貴的盟友。”
衛兵把犯人推進去,動作甚是粗魯,鐵門哐啷砸上,屋椽上的灰塵紛紛震落。亞瑟撥開他,伸手拿過了鑰匙。他的男仆就在對面,淺藍的眼睛倒映着火把的幽光,呼吸間夾帶倔強。亞瑟能從他眼裏看到緊繃的淚水。
他總是如此,脆弱和倔強,結合起來有時就成了傻氣。而現在可以将前一項劃去了。
“既然你是個巫師,這道門想必關不住你。”亞瑟越過栅欄向裏說。橫亘在他們之間的仿佛不是松動的牢門,而是尖刺叢生、交錯蔓延的荊棘。
“別相信阿古溫。”梅林說。這是出事以來他說的第一句話。
亞瑟看着他,然後移開目光,把鑰匙丢進腳下的灰塵:“那我該相信誰。你嗎?”
他就這麽等着梅林臉上的血色褪去得一幹二淨,好奇他的伶牙俐齒是否和自己的全部情感一樣丢在了議事廳裏。
梅林拖動腳尖,退後一步,下意識地要離他遠些,像一只縮緊了刺的刺猬。亞瑟踩過那枚鑰匙,轉身穿過走廊,沿着地牢的階梯走了上去。
“您會着涼的,陛下。”蓋烏斯輕輕說。
亞瑟不知道禦醫什麽時候走近了,他太專注地望着夜幕下的城堡庭院,其實眼裏什麽也沒有。他只是光着腳,披着原本穿來睡覺的單衣,站在城堡塔樓的露臺上。
“你怎麽找到我的。”他平淡地問。
“有時我也在這兒找到梅林。”蓋烏斯說,謹慎輕柔地提起那個名字。
亞瑟的手從懷中松開,放到冰涼的女牆上。他點頭領悟,像一個無聲的笑話突然溜進了耳朵。“……你早就知道。”
“陛下,我所知道的是,梅林絕不可能做背叛你的事。”蓋烏斯留在他身後好幾步的地方,“他無意謀害公主,相反,他當時是想救她。否則,誰會愚蠢到在走廊上實施攻擊呢?”
“總有人在走廊上實施了攻擊。”亞瑟說,“而他是當場被抓到的那個。”
蓋烏斯張了張口。夜風将國王的頭發吹亂,雨後的空氣中充滿淡淡的腥味,他的背影鑲嵌在空曠無垠的夜空中,像一塊沒有溫度的石刻。
“我知道他不會。”亞瑟又說。
蓋烏斯忽然再說不出什麽,午夜的風吹進他經已蒼老的胸膛,在荒原上卷起熟悉的苦澀。
“……莫嘉娜。蘭斯洛特。格溫。”亞瑟擡頭望着夜空,“現在輪到梅林向我辭別。”
“我還能相信誰呢,蓋烏斯?”他說,帶着沙啞的笑意,“還能再相信誰呢?”
“晚上好,艾莫瑞斯。”
他從臂彎中擡起頭,火把的光焰一時刺得他睜不開眼。阿古溫把火把插在牢門附近的牆壁上,就這麽推開門,走了進來。
他的頭腦忽然像浸過冰水一般清醒。清醒并且震驚。
艾莫瑞斯。他叫他艾莫瑞斯。他怎麽會知道——
阿古溫在他面前興致勃勃地蹲下來。
“他沒給你上手铐和腳鏈。”他審視着,挑起眉毛,挑剔地微笑,“要我說,做國王如此優柔寡斷可不行。早年那些被砍去手腳的巫師說不定還徘徊在這間牢房裏,你說對嗎?”
“阿雷陀。”梅林的聲音像一把灰燼。他忽然意識到所有的一切。從蓋烏斯被綁架,蘭斯洛特回歸,格溫的背叛,到針對米西安公主的陰謀。
阿古溫是莫嘉娜的人。莫嘉娜知道他是巫師了。
“他死了。”阿古溫悠悠然,“你也快了,不是嗎?再之後就是亞瑟——”
梅林突然抓住阿古溫的衣領将他狠推到地上,他憤怒得雙手顫抖,眼睛變成了金色。
阿古溫毫不在意他的怒火,甚至也不害怕。梅林激烈地呼吸着,胸口疼像要脹裂,他咬牙掐着阿古溫,咒語就在舌尖上。但漫長的僵持之後,他的眼睛只是漸漸熄滅。
阿古溫發出嗤笑,拉住梅林的手腕,輕巧地扯開,像撣走灰塵那樣推了他一把,坐起來整理衣領。
“你的魔法已經暴露,你當然不介意殺我。”他愉悅地說,優雅地推平衣服上的褶皺,“無非是手上沾染多一條人命——你為他殺的人還少嗎。但那有什麽用呢。你依然不知道我要做什麽,我在他身邊布置了什麽人,當你幹掉我的時候,會不會也有一把刀抹了他的脖子。”
他憐憫地看着他,唇邊猶帶笑意,眼睛卻冷如冰窖。
梅林的骨頭在發抖,他嘗到鮮血的腥澀,陰謀的慘白,但他依然保持鎮定,他死死地盯着對方,直到阿古溫再也笑不出來。
“哦,你可以折磨我,逼我說出來。”阿古溫收斂嘴角,皺起眉頭,表情變成一種誇張的畏懼,“你覺得怎麽樣,艾莫瑞斯?為了對付我,值得冒點風險。說不定亞瑟不會從那條樓梯上走下來,看見他的舅舅在你手下被折磨得慘叫——從而更進一步地發現你的惡毒。”
他的語氣讓梅林明确地想起莫嘉娜。“你為她做事。”他的牙齒在咯咯作響,“你從一開始就為她做事。亞瑟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
“他很對得起我。”阿古溫嘆了一聲,“像他這樣的外甥很難得。反倒是我該問問你,梅林。他給過你什麽,值得你死心塌地,即使待在這臭哄哄的牢房裏?”
梅林的眼睛冰冷地透徹地盯着他。“你永遠不會明白的。”他說。
阿古溫站起身,向他搖了搖頭,“不。我非常明白。”他邁步向牢門走去,“莫嘉娜向你問好,她希望你能好好享受這份禮物。”
“為什麽她不直接殺了我?”梅林向他的背影喊道,“那樣我就再也阻止不了她了!”
鐵門在阿古溫身後合上,他摘下牆壁上的火把。
“我确實建議她那樣做。但那只是下策。死只是下策。”他頭也不回地說,“死亡無法壓垮你,也無法壓垮亞瑟……”
梅林的呼吸停在了胸口。
“……猜猜什麽才是壓垮國王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的心陡然下墜,就像從懸崖上一腳踩空,落入無盡、無盡的深淵裏。阿古溫向前走去,聲音從牢廊上持續不斷地飄來。
“是奪走他女人的騎士?是和別人偷情的未婚妻?”
那噩夢般的背影停頓了片刻,短促的笑聲像一柄尖刀捅進梅林心裏。
“還是……最終是……你?”
“請進。”
米西安站在桌旁,籠起袖口,端起銀壺為杯中斟滿了酒。她的氣色好多了,米白色的綢裙将皮膚襯得如雪明亮,頸間寶石與眼睛交相輝映,就像雪地上的深色卵石。
亞瑟看看四周,女仆正安靜地站在角落。
“應該讓仆人來。”他說。
“只是小事。”米西安擡手請他坐下,“請別介意,在你的城堡裏,請你來用午餐。”
亞瑟沒有立即落座,他站在禮貌的距離外,目光向她放低,“看到你好轉我很欣慰,米西安。昨天的事,請允許我再次致歉。”
“不,亞瑟。”米西安的眼睛裏浮現笑意,“昨天有失禮節的是我,得承認我吓壞了。事實上,我正是想和你談一談接下來的判決。”
亞瑟不能确定她的意思。米西安一貫溫和,善解人意,這是他所了解的,然而昨天的驚魂時刻之後,她對卡美洛的态度即使轉為冷漠和反感,也合情合理。領土協議,兩國聯姻,幾個月秘密會議的成果,也許會因此毀于一旦。
她甚至可以提出要求,将梅林送去奈米斯受審。
“如果你在擔心。”亞瑟斟酌過後開口,“我保證會公正地處理。”
米西安眨動眼睛,就像覺得他很有趣,接着,她垂下目光,“先坐下來,好嗎。”
盤子裏盛着烤雞肉、蔬菜和水果,濃稠滾熱的醬汁散發着香味與熱氣。佳肴在亞瑟看來只是無鹽之炊。他昨晚沒吃什麽。今天早上也不怎麽記得。
“我吩咐仆人去廚房時,廚娘說她并不了解你的口味。”米西安在他身旁坐穩,“雖然食物是她做,為你配餐的卻另有其人。”
她微笑,“希望我準備的菜肴沒有教你失望。那天早上去野餐時,我記得你格外鐘愛這種醬汁。”
亞瑟低頭,右手捉起銀刀,将香腸一刀割斷。“國王的喜好就是國王的弱點。”他說,“也許我只是裝作喜歡,以防我們周圍有刺客在監視。”
米西安意識到他在玩笑,氣氛稍稍放松。
“那麽,”她幽默地接道,“請你今天也裝得像一點。”
亞瑟的叉子在香腸上輕輕抹過,“你的心意我很感激,米西安。”他将食物嚼過然後咽下,似乎真的在享用。或者至少他,如前所言,裝得很像。
米西安的叉子點住一顆葡萄,目光落在他的側臉上。
“亞瑟?”
國王擡起頭。米西安回憶起他的眼睛在陽光下那矢車菊一般的藍色。他英俊卻不傲慢,有時還鬧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他大笑時露出牙齒,讓人感到真心快樂。
米西安注定會嫁給某個國王,不在這片大陸上,就在海外,對方是誰并不重要,只要能為奈米斯帶來利益。現在,她慶幸聯姻對象是亞瑟,因為他輕而易舉贏得了她的喜愛。她深思熟慮,而後緩緩開口:“初來城堡時,我就察覺到梅林對我的敵意。”
亞瑟的刀尖停在盤裏。
“對你的敵意?”他重複了一遍,從語氣裏聽不出他的真實想法。
“他不喜歡我,”米西安說,看着亞瑟擱下刀叉,十指交叉在一起,“總是回避。他很禮貌,但态度始終疏離。他對我可能成為卡美洛的王後心存芥蒂。”
亞瑟銳利的目光向她投了過來。米西安執起餐刀,刀尖輕柔,劃開食物的動作卻精準:“但我看得出來,他對我的敵意來自于對你的忠誠。”
亞瑟皺了皺鼻子,很快又風平浪靜。米西安将一小塊雞肉蘸過醬,含入口中,咀嚼片刻,從容地咽下。她放下叉子,在餐巾上擦了擦手。
“我想撤銷對他的謀殺指控。”
亞瑟的表情有一剎的停頓,他不解地蹙起了眉:“你想……什麽?”
“撤銷他的謀殺指控。”米西安說,“我會為他寫一份證言,證明他只是在幫助我,而非蓄意謀害,破壞兩國邦交。”
亞瑟向後靠在椅背上,她看出他眉間的松動。“我不明白……米西安。”亞瑟說,“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脅。現在你卻願意撤銷對嫌疑犯的指控?”
米西安的雙手從桌面上撤下,交疊放在兩腿之上:“你是個了不起的國王,亞瑟,因而值得朋友的忠誠,無論這忠誠通過何種方式表現。”
“忠誠?”亞瑟發出一聲很短的輕笑,“那意味着忠心,還有誠實。”
他的重音落在後面一個詞上,略顯疲憊地閉了閉眼睛:“他必須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無論使用魔法的意圖是什麽。”
米西安抿起唇角,低頭抹平了膝上的裙褶:“觸犯魔法禁令,和謀殺罪、和叛國罪,畢竟不一樣。”
亞瑟點點頭:“是不一樣。”
“如果梅林因謀殺和叛國受審,卡美洛和奈米斯的聯合也會打上灰暗的烙印。”
亞瑟喉結移動,他頓了頓:“謝謝你,米西安,你的理智,還有寬容。卡美洛和我本人都感謝你。”
米西安輕輕搭住他的手,語調得體而俏皮,“為了感謝我,亞瑟,現在我們能好好吃一頓飯了嗎?”
亞瑟平靜地笑了。片刻之後,他的手在她手掌下翻轉過來,握住了她的。
“你會是位了不起的王後。”他說。
“他走了嗎?”亞瑟站在窗邊,城鎮錯落的屋脊向遠處逶迤而去,暮色正降臨在遼闊無盡的田野邊緣。他凝眉望着遙遠的地平線,風刮進窗戶,把桌面上的薄紙掀到地上。
萊昂走上去撿起那張羊皮紙,展平壓好,紙上的落款是薩莫爾爵士,他一時想不起那是誰,只瞥到“判決”“嚴懲”“律法”之類的字眼。
“……沒有。”
“他應該走。”
亞瑟說完,掩上了窗,風聲一下子小了。萊昂不知如何回答:“那是……梅林。你知道,梅林就是——”
“不用提醒我他有多蠢。”亞瑟打斷他,“已經過了一整天,他的屁股是和牢房地面長在一起了嗎。”
萊昂咽了咽口水,這個亞瑟急躁而尖銳,他不想嘗試去頂撞:“如果他留在這兒,明天……”
“死刑,”亞瑟轉過身,“毫無疑問。下午判決時你也在。”
“但你不是真的要殺他吧?”萊昂吃了一驚。
“不是真的要殺他?”亞瑟笑了一聲。“一個下午,十二封信。十二份谏言。”他的手掌壓到桌子上,“如果一個巫師在使用魔法時被抓住,而他恰好是國王的貼身男仆——萊昂,卡美洛反巫術的法律已經制定了近三十年。”
“可他……”萊昂似乎被他的怒火灼傷,“但你……”
“我痛恨騙子。”亞瑟說,兩頰繃緊,臉上的陰影使五官淩厲如雕刻,“正如我說的,他應該走。”
萊昂舌頭發緊,努力咽了咽口水,“或許,陛下,或許他在等你去見他一面。”
“我不會去的。”亞瑟強硬地說。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桌上紙張已在手掌間抓得皺起。他幹脆将那幾張紙扔出桌面,“讓蓋烏斯去。”
萊昂眼睜睜看着自己先前撿起的紙再次落在地面,縮起舌頭,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你應該走。”
蓋烏斯蹲下來,向靠牆抱膝而坐的身影低語。梅林搖了搖頭,緊盯着腳尖,好像靴子上有什麽特別。
“這扇門根本沒有鎖,”蓋烏斯說,“他希望你走。”
梅林從縮緊的肩膀中擡起頭,瞥向無人守衛的牢廊,又看回了靴子。蓋烏斯深深嘆氣:“你想永遠待在這兒嗎?”
梅林沉默不語。
“如果明天他真的要處死你呢。”
梅林的手指在膝蓋上動了動。“如果那是命中注定。”他說。
“梅林!”
梅林在這一聲恨嘆中擡起眼睛:“蓋烏斯,我不能走。阿古溫和莫嘉娜在策劃針對卡美洛的陰謀,我不能在這時離開。”
“阿古溫的全部陰謀就是要置你于死地,就是要亞瑟親手殺了你。”蓋烏斯說,“今天審判時他提出的所有調查證據,謀殺、叛國、蠱惑國王……”
“我不在乎。”梅林說,“無論他安什麽罪名給我。”
蓋烏斯看着他:“亞瑟全部都駁回了。”
梅林猛地擡頭,眼裏的光芒如同流星一閃,很快又黯淡:“他是為了卡美洛王室的尊嚴。如果宣判我叛國,謀殺公主,奈米斯的國王會怎麽想呢。”
蓋烏斯嘆了口氣:“米西安公主親自作證,為你脫罪。她是個十分與衆不同的公主。”
梅林:“是啊……她的确……”他咽下後面的話,不再說了。
蓋烏斯向前挪了挪,将他的頭摟進懷裏。
“太突然了。”老人說,“只是太突然了。”
梅林在他懷裏悄悄眨去眼裏的酸澀。“總會有這麽一天的,”他說,“我原本期望它能晚一點來,現在卻期望它早就來過,而不是在這時候,在莫嘉娜,蘭斯洛特和格溫之後……緊接着就在之後。卡美洛對亞瑟曾意味着家,意味着親人,朋友,所愛的人。現在……”
蓋烏斯松開他的肩膀,憂慮地皺起眉頭。梅林在笑,雖然雙眼中已經溢滿淚光:“他全都失去了,蓋烏斯。”
“你得相信亞瑟。”禦醫說,斬釘截鐵,“他不是那麽容易……”
然而他耳旁卻響起昨夜塔樓上,國王沙啞的笑。
——“我還能相信誰呢,蓋烏斯?還能再相信誰呢?”
他驚醒在黑夜裏,喉間抵着一絲顫抖的涼意。一只手緊攥着他左肩處的衣物,将他釘在地面上。
小窗灑下微弱月光,那雙眼睛很近,卻又如遠隔天外。
“給我個理由。”亞瑟執劍的手懸在空中,他只要抖一下,長劍就可以穿過梅林的喉嚨,“說話。”
在如雷的心跳中,梅林一時找丢了聲音。
“這麽多年。”亞瑟說,“我相信你。”
“我并不想——”
“并不想告訴我——即使有那麽多機會?”亞瑟咄咄逼人,攥緊他的衣衫,領口被扯得歪向一側,“你更願意被人當場抓住使用巫術,沒有一絲狡辯餘地?這麽多年,你在我身邊,我以為自己了解你。每當我回想過去種種,冷汗就從背後冒出——破綻,謊言,而我視而不見!”
梅林怔怔地看着他,亞瑟咬着牙,蓄勢待發的殺意如同繃緊的弓弦,一瞬間,他似乎就要動手,但接着,他深深吸進一口氣,利刃般的氣息拖着顫抖的尾梢,他松開手,撤去劍鋒,閉上了眼睛。劍尖輕落在地面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地牢裏一清二楚。
“是什麽叫你處心積慮?”他像從殘餘的灰燼裏撈出了這些詞,“說吧。你想要什麽,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
有那麽一刻梅林只聽見亞瑟在說話,而完全不懂他的語言。“得到什麽?”他恍惚反問。
亞瑟驀然冷笑:“別告訴我你什麽也不想要。一個巫師,呼風喚雨,待在我身邊七年而只想做個男仆。”
梅林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以為他會想要什麽呢?他在自己空空蕩蕩的胸膛裏摸索了一遍,也想找個理由來說明為什麽自己這七年要洗衣擦地,出生入死。他發現除了虛無的命運,支撐他的只是亞瑟,亞瑟本身。亞瑟像一座高高的塔樓,像連綿的城牆,矗立在黑暗與黎明的邊界。他的命運就是保護這塔樓和城牆永不坍塌。
卡美洛是亞瑟的國度,而亞瑟是他的國度。是他的國度裏所有的歡樂、痛苦、傻氣與驕傲。
牢房裏清淺的月光恍如明鏡,照得梅林滿心透徹,照出一個不自然的,像要碎裂的微笑。一瞬間,法師仿佛就要說出什麽堅決又叛逆的話來,但他最終選擇了一個更合适的理由。“我想要……”他安靜地說,“你能公正地對待巫師,承認魔法的尊嚴和自由。”
亞瑟抿緊嘴唇,梅林以為他馬上要發出嘲諷或怒火,出乎意料,他竟點了一下頭:“我答應你。”
梅林愣住了。
“兩到三年,最多五年。”亞瑟說,“我會讓魔法在卡美洛享有應得的位置。”
這絕對是個荒謬的笑話,是個幽默,他多年求之不得的心願在一刻,在這種情形下實現了,而梅林絲毫沒有感到快樂。
“……為什麽?”
“為什麽。”亞瑟古怪地笑,“當然是為了回報你。”
梅林茫然地盯着他。
“我會給你你想要的。”亞瑟冷冰冰地說,“無論什麽,如果它值得你一直以來做一個說謊者。”
他站起身,垂下的右手拎着劍,月光裏的輪廓像正在淡去的夢影。梅林明白過來:“然後,你覺得,我們就兩不相欠。”
“你的願望已經達成,現在就可以離開。”
梅林爬起身,動作有些僵硬:“亞瑟,我不會離開卡美洛,即使你……厭憎我,審判我或驅趕我。”
亞瑟幾乎是盡全力在忍受:“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你說得很清楚,”梅林直視他的眼睛,迎上他閃爍的怒火,“但這裏有我的命運。”
“命運,”亞瑟可笑地說,“命運。”
“有人在策劃針對卡美洛的陰謀,”梅林執着争辯,“阿古溫。你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亞瑟,他不是——”
“他不是我舅舅?他不是從小就照顧過我?他不是為卡美洛出生入死許多年?”亞瑟的雙眸閃過一絲嘲諷,“當然,我看不透他的真面目。畢竟我對你的真面目也一無所知。”
梅林突然雙手震顫。吸進去的空氣變成石頭堵在胸口。只是一個謊言,他就完全失去了他;只是一個謊言,他就必須忍受他刻薄的諷刺;他看不到他付出了多少,只看到他說了謊——
“我的命令,太陽一升起就将你處死。留下,還是離開,由你選擇。”亞瑟冷漠的目光穿過黑暗,最後一次落在他身上。他從他身邊走開,向打開的牢門走去,身影掠起一股風。
“為什麽要等到太陽升起?”梅林用足以激怒他的語氣問。
亞瑟的身影凝住。
“你現在就有一把劍。”梅林說,被一腔報複的怒意支配着,“牢房鎖不住我,絞索就能殺了我嗎?你還能想出什麽花樣?盡管讓他們試試。刀,劍,或斧頭,我沒什麽怕的——”
他走上去,抓住亞瑟拿劍的手臂:“如果你要判處死刑,就用你的劍,親手來執刑。”
亞瑟慢慢轉過身,驚人地冷靜,他擡手,一根一根掰開梅林的手指。
“最後一次。”他說,“離開。卡美洛。”
梅林只是咬緊牙關。
亞瑟眼睛裏晦暗不明的光芒開始翻湧,變成一片燃燒的冰海。他扯住梅林的衣領猛力一推,梅林趔趄着,後背撞在牆上,一陣鋒利的疼痛灌滿脊柱,亞瑟已經欺身壓上來,鼻尖幾乎要抵上他的,眼裏翻湧着熾熱光芒。
“你摔碎的信任,還指望我撿起來拼好嗎!滿屋子的尖銳嘲笑,還指望我坦然接受嗎!在你們眼裏我是什麽,可以随意羞辱!所有這些謊言、欺騙、還不夠嗎?還不夠嗎!……你還要逼我殺你?好——”
梅林被他抵住胸口,無法動彈,但更多的是被他刻骨的恨意凍在原地,他發着抖,亞瑟的聲音在他胸口裏回蕩,擠走了他本身的痛苦,而全填滿了他的痛苦,他冰刺一般銳利瘋狂的痛苦。
他看着他舉起了劍,劍鋒上月光冷豔如血。魔法在梅林身體裏奔湧掙紮,争着要擠出來保護他,它們大叫,催促,說他用一個眨眼就能讓亞瑟手裏的武器飛出去——
他閉眼忍住所有魔法的沖動,忍住所有保護自己的本能。
亞瑟的劍狠狠劈下來。刺耳尖銳的碰撞,石灰粉末灑落,有些落入他的衣領,有些吸進他的喉嚨。第二劍劈下來時,整面牆似乎都在抖震。第三劍,梅林再也無法控制眼底的淚水……劍鋒一次次嵌入牆壁,一次次留下醜陋的刻痕。曾經亞瑟失去理智,是在大雨中劈砍一只木樁,梅林仿佛回到那場雨裏,渾身濕透,凍得發抖,毫發無損,同時千瘡百孔。
不知道是第幾劍之後,亞瑟終于松開他,往後退了一步。
他揚起手,将劍用力插到幹草堆中,緊閉眼睛,仰起頭,喉結上下滾動。如果情緒可以被吞咽,他正要将它們吞咽幹淨。
梅林的手指摸到牆上凹下去的傷痕,粗糙的石子硌在指尖上,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許多年從未間斷的折磨,在這一刻似乎達到了頂峰。
寂靜的月光鋪在地牢裏,許久之後,亞瑟睜開眼,望着他,目光苦澀、冰冷。
“跟我來。”
梅林沒問要去哪兒,去做什麽,亞瑟抓住了他的手。他機械地挪動雙腿,由他領着出了走廊,繞過衛兵把守的樓梯,從另一片牢房後側,原本由鐵栅格封住的出口鑽了出去。高文正等在那兒。
“東西備好了?”亞瑟問。
“馬匹,幹糧,衣物,水。”高文拍了拍馬脖子,“全都是現偷的。”他的視線落到梅林身上,見到他滿身石灰,滿眼淚水的狼狽,又詢問地看回亞瑟。
“痕跡造得逼真些。”亞瑟輕聲說,拍拍高文的肩。騎士點點頭,又看了梅林一眼,跨上馬走了。
亞瑟抓着梅林的胳膊,帶他從城堡繞回去,他們走的是仆人的小門,梅林從不知道亞瑟竟然能對仆人用的這些窄小樓梯如此熟悉。
“我們去哪?”他問。
亞瑟沒有回答,他們在樓梯和走廊穿行,避開巡邏的士兵,直到從仆人用的角門拐進一個熟悉的房間。
半掩的窗簾透進光線,照白了一小塊地面。梅林差點絆倒,視野清晰後,他認出絆他的是張腳凳,兩天前他最後整理這間屋子時,它還不在這兒。
不在這兒的還有散落一地的紙張,書桌淩亂的羊皮卷,灑出的墨水漬……一眼之下,唯一整潔如初的是床鋪。
亞瑟在他身後鎖上了門,手中的劍哐啷一聲丢在地上。
“把燈點上。”他疲倦地說。
梅林繞過地面上的狼藉,走到燭臺旁。他想擦燃火石,手指卻在顫抖,試了好幾遍,終于點着了引燭。燭火漾起光圈,讓他酸脹的雙眼微微刺痛,他擡起袖子胡亂抹了一下,舉高手臂,用細長的引燭引燃高處的蠟燭。
“為什麽你不用魔法。”亞瑟在陰影裏看着他。
引燭光抖了一下,錯開了蠟燭的燭芯。梅林像被燭焰灼傷似地縮回手。好半天後,他才回答:“習慣了,我想。”
他飛快地往角落瞟了一眼,亞瑟倚着衣櫃,雙臂抱在胸前,陰影之中靜止不動。
國王沒有進一步表态,梅林握着引燭,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麽辦。他又瞟了他一眼,亞瑟只是等着,像是指望他自己拿主意。
上一次國王見到他使用魔法,他的手正放在米西安公主的肩頭,用沙啞低沉的聲音對她念咒語。他十分焦急,而那種焦急被指控為惡毒,他擡起頭時,眼睛還是金色,而亞瑟正在走廊另一端。他只記得他的輪廓走近,卻不記得他的神情,也許那神情本身就是酷刑,所以他的意識自動将它抹去了。
梅林咽了咽口水,咽下喉嚨裏的奇怪感覺,把引燭吹滅,放回抽屜中。随着他心中的念頭成形,光焰升起,所有燭臺同時亮了,國王的寝室沐浴在一片燭光中。他錯覺這燭光是冷的,比起地牢的昏暗,明亮反而更冷。
亞瑟仍在衣櫃旁,紋絲未動:“還有嗎?”
梅林陷入沉默。燭光平靜燃燒,映得他右側臉頰微微發熱。他靜了靜,擡頭望着燭火,在他的視線裏,火焰突然竄高,幾支蠟燭的火光升到一起,火舌糾纏,一只龍從火中展翼飛出,身姿驕傲挺拔,輝煌璀璨的雙翼有力地拍動,拖着一道長長的燭煙飛向屋頂。
它盤旋了一圈,落下點點碎金,最終消散于無形。
梅林盯着燭臺後的牆壁,火龍消失的地方。挂毯上繡着卡美洛的徽章,紅色旗幟上金色的龍。他不敢轉頭去看亞瑟,連動都沒動一下,即使脖子向右扭的角度并不舒服。
身後沒傳來半點聲音。直到近處的燭焰驀然跳躍,他才驚醒,僵硬地回過頭。
亞瑟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兒,或許只是放空,近乎寂寥。他的神色讓梅林的心髒重重地墜落。他本以為會看見冷漠、反感、憎恨或隐怒,每一種他都做好了準備,但他從未準備看見的是孤獨。
而亞瑟正像是站在孤島上。他離他不過幾步之遙,卻像再也走不到。
“亞瑟。”他忍不住出聲,聲音不大,有些猶豫,但确信國王能聽到。
亞瑟驀然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