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眨了幾下眼睛。他解開自己交纏的雙臂,從衣櫃旁走開,沒有回應梅林的呼喚,在寝室正門前留下一句“呆在這兒”,就拉開把手消失在門後。
燭光的冷意中,梅林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只是站着。就在前天晚上,他和亞瑟還在這間房裏嬉鬧,他嘲笑亞瑟打獵輸給了公主,亞瑟則抱怨他的噴嚏吓走了牝鹿。那時秘密仍是秘密。他曾設想過無數次秘密暴露後的情形,他想過亞瑟會翻臉,并且設想着自己的反抗。他會據理抗辯,為與生俱來的部分争得正視與尊嚴。
然而,随着年月流逝,随着他們經歷的越來越多,想象中激烈的對峙卻越來越少。取那種無畏的勇氣而代之的,是逐漸加深的彷徨。他仍然渴望能讓亞瑟知曉真相,也仍然害怕,但渴望與害怕都在變淡。他只是想,這不是最好的時機。也許再等等。兩年,五年,或者十年,等阿爾比恩終于統一,等卡美洛戴上和平的冠冕……等他們終于老去。
梅林不願再幹站下去,燭火烘烤着他的脖頸,他只想遠離這個角落。他彎腰收拾了地板上的衣服,像往常一般擺好杯盤,封好窗簾,整理書桌,撿起桌腳旁散落的紙。散落在地的統統是信件,曾被揉皺過,有些字跡略微模糊,但不妨礙他讀出信中寫的都是同樣內容。
反對魔法的國度裏,離國王最近的人卻是巫師。
梅林在仆人聚集的角落聽過不少閑言碎語。先前數月,人們多半談論着國王的未婚妻。事情總是越傳越離譜,婚禮取消之後沒幾天,市場的菜販子就信誓旦旦,說他在城堡裏幹活的侄子的朋友的姐姐親眼看見原本要成為王後的女人在空房間裏迫不及待向不止一個騎士撩起裙子。又過了幾天,她撩起裙子的對象已經從騎士變成了男仆和馬夫,地點則變成了馬廄、花園、甚至樓梯轉角。
“那不是真的。”梅林硬邦邦地說。
“哦,”菜販子毫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你只是為國王感到遺憾,我也一樣!……他的腦子肯定都用在治理國家上了。要我說,這女人就該吊起來絞死。”
如果梅林還能無用地為格溫反駁幾句,現在他則确信,沒人能為他反駁。這些信也許寫得比集市上的傳言精巧些、正式些,字眼仍深深刺痛了他。信中描寫的人用邪術蒙蔽國王,愚弄君主,處心積慮,心懷叵測。這個人他并不認識,刺痛他的也不是污蔑,而是他知道亞瑟一定讀過了這些信,每行字都認真讀過。
前門發出響動,他沒來得及将信擺好,亞瑟已經進來。
國王看了他一眼,視線掃過收拾整齊的屋子,一語不發地推上門,走到床邊坐下。他垂着頭,手臂撐在膝頭,目光落在兩膝之間,注視着自己的雙手。那雙手上實在空空如也。
梅林屈膝在他腳邊跪下,雙手去扶他的靴子。亞瑟的腿向裏一收,避開他的動作。梅林抿了抿嘴唇,雙手執拗地追上去,握住亞瑟的後跟和腳踝。
國王輕輕嗤笑,“為什麽你還表現得像個仆人?”但他放松肌肉,任由梅林将他的靴子拉下來。
“有些事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梅林低着頭,幫他脫下另外一只靴子,聲音微弱但堅定,“比如你是誰,我是誰。”
“你是誰?”亞瑟像不認得他似的,“你是火焰、燭光、飛舞的龍。你是個巫師。”
“我生來就是巫師。”梅林說,“然後我成為了你的男仆。我看不出這有什麽矛盾。”
亞瑟又笑了一聲,聽起來只像山谷間空洞的回響。“男仆。”他說。
梅林把他的靴子擺到老地方。敲門聲突然響起,有人在外面恭敬地請示:“陛下?”
“放那兒。”亞瑟答複。
什麽東西被擱下了,等腳步聲消失,他說:“熱水在門口。你洗個澡,換身衣服,然後我們再談米西安公主遇襲的事。我不希望房間裏聞起來像臭哄哄的牢房,到處落滿牆灰。”
梅林擡起頭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洗澡?在——這裏?”
亞瑟似乎從他的表情裏找到了一些昔日的樂趣,半邊臉頰微微一動。但他畢竟沒笑,疲倦和冷漠像潮水沖刷而去:“你想在走廊上也可以。看準時機,別光溜溜地被抓住。”
說完,他便将腿疊起,靠在床頭,拾起矮櫃上的羊皮卷展開閱讀,而不再看他。
“明天就是行刑的日子。”莫嘉娜轉動手腕,在火爐上方玩弄火舌,火苗雛鳥似的争前恐後舔吻她的指尖,映在她淺灰色的眼睛裏閃閃發亮。
“我難以入眠,阿古溫。難以入眠。曾經有無數次,烏瑟把我的同伴推上斷頭臺,無數次,庭院裏堆起燃燒的火刑架……再看多一眼都教我作嘔,沒想到有一天,我竟然會期待處死一個巫師。”
她轉過身,激動得微微顫抖,散落的黑發使她的臉頰愈發蒼白如雪。火焰燃地更旺了,照亮屋內簡陋的陳設,牆縫中的苔藓,低矮歪斜的窗沿。
“艾莫瑞斯就是我的夢魇。自從知道他是誰,想起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與我為敵,我就每晚都做噩夢。夢裏我殺不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走近。”
重溫回憶令她切齒,而接近勝利讓她喜悅,她走到窗下,坐進一張靠背椅,阿古溫就坐在她對面。椅子上都鋪着柔軟的絨鴨毛墊,那是阿古溫從卡美洛的王宮裏帶出來的,為的是盡量讓莫嘉娜在陋屋住得舒适。火光映出男人臉上急切的殷勤,就連油膩的發絲也閃着興奮的光。
“他的小命就要玩完兒了,你的噩夢結束了,公主殿下。”他說,捉緊手中的酒瓶,身體前傾,渴望離莫嘉娜近一些,“亞瑟會替你殺了他,而他甚至不想反抗。”
莫嘉娜嘴角帶笑,笑意刻毒而憐憫,“他對亞瑟的忠誠令人感動。而我親愛的弟弟呢,我了解他。他的自負,他的固執——你看到格溫娜維爾的下場嗎?多麽完美的鋪墊。我等不及看他明天親手扔下令牌處斬梅林。我也等不及要他搖搖欲墜的自尊坍塌,跪在我的王座前俯首。”
“只有一點遺憾。”阿古溫柔情的眼神從她身上挪開,表情轉為厭惡。想到白天的審判讓他心中窩火,他晃動手中半滿的酒瓶,仰頭喝了一口,“奈米斯的蠢公主,完全不在乎自己差點喪命,竟然幫那個男仆說話。亞瑟駁回了我的指控,只判梅林觸犯禁令,羅多國王那兒的反應被壓了下去,兩國聯姻看樣子依然穩固……”
“奈米斯不值一提。”莫嘉娜早有準備,不屑地一哼,“赫利奧斯已經是我的人,他那只南方軍隊可比奈米斯的老國王強悍許多。至于那公主,留她一命也好,只要我們把米西安攥在手裏,一旦政權發生動亂,你說羅多會是什麽立場?”
阿古溫不滿地皺了皺眉,想提醒女巫自己才是她最可靠的幫手,但當他看向莫嘉娜的眼睛,火氣立刻壓了下去,口吻也更委婉:“赫利奧斯的人靠得住嗎?你可以調派我的親兵……”
“你的親兵要在他們該在的地方。”莫嘉娜不耐煩地說,“還有你,阿古溫。城堡的密道地圖什麽時候才能偷出來?你總說梅林是你的阻礙,現在阻礙沒了,你昨晚就該把地圖為我雙手奉上。”
阿古溫隐忍的怒火因為莫嘉娜的語氣而膨脹,“我試過好幾次,地圖不是那麽容易拿到!我已經抓住了一個人的把柄,讓他為我們所用,只要再打通一環關節——”
“瞧瞧,瞧瞧,”莫嘉娜投來輕蔑的眼神,聲音從牙齒縫中啐出來,“‘我做了多少事’!只是一件有用的都沒有。”
她在椅子上挪了挪,面部冰冷的線條連火焰也烤不熱,“昨天城堡裏出了事,國王男仆被發現是巫師,本該亂成一團,正是你的好機會,可你幹什麽去了?”
阿古溫捏緊酒瓶,語氣不善,“我去地牢裏看他了。”
“去地牢裏看他,”莫嘉娜眯起眼,“看誰,看梅林?看艾莫瑞斯?你太愚蠢……”
“他害過你!”阿古溫惱怒而急切地說,一把抓住莫嘉娜的手,“他害過你,折磨過你,想到這一點我就恨地牙癢癢,毒藥,魔咒,他在你身上用過的應該全還給他一遍!只是處斬太便宜他了,他值得更凄慘的下場。再說,亞瑟已經不信任他了,就算他猜到些什麽,又能怎麽樣?”
他急促的呼吸噴在莫嘉娜面前,女巫臉上漸漸浮現出一個莫測的笑容。她沒有如往常那樣抽出被握住的手,反而輕輕拍了拍阿古溫的手背。
“你對我竟然這樣忠心。”她說。
“我可以為你付出生命,你知道。我可以送你登上卡美洛的王位而不要任何回報,只要允許我……允許我在你身邊,時常看到你。”
“那太殘酷了,阿古溫,”莫嘉娜輕輕地,撓癢癢似地說,“等我成為卡美洛的女王,我保證你會得到回報……比你期待的還要多得多。”
阿古溫熱烈的眼神描摹着公主的面容,莫嘉娜微笑着,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現在,做好你的事。為我去拿到那張地圖。”
木桶裏的熱氣霧一樣将他包圍起來,梅林輕手輕腳地脫掉鞋子,自肩膀扯去上衣。石灰粉随着他的動作從頭發和衣服裏抖落。
霧氣之外,亞瑟正靠在床頭,膝上攤着羊皮卷。梅林知道他并沒真的在看。無形的緊迫令他如芒在背,皮膚仿佛一層輕薄的莎紙,芒刺已紮入皮下,戳在他的骨頭上。他本想盡力忽略這種異樣,最終卻忍不住回頭,對上亞瑟的眼睛。
“如果你要知道的話,我沒在這裏藏着另一個謊言。”
亞瑟望着他,就像審視的是一張地圖,一張原先爛熟于心,現在卻風貌大改,需要重新繪制的地圖。“那很好,”他卷起羊皮卷扔到一旁,也不準備再假裝下去,“因為我确實懷疑你的皮膚下藏着另一個人。”
梅林別過了臉,也許只是熱騰騰的氣霧的熏蒸讓他渾身發燙,而不是心底裏某種殘酷的灼燒。他試了試水溫,倒進兩壺冷水,把腿從褲子裏撤出來,爬進了浴桶。
他一直下滑,讓水面淹過頭頂,讓自己消失在波紋中。
最初的幾年,他服侍亞瑟洗澡時,王子會将水故意潑到他身上,在他來不及躲開時哈哈大笑。後來,他不再開這種無聊的玩笑,轉而在皂角的澀味中與梅林聊起堆積如山的政務中的一項,只有當男仆的心不在焉被他發現,他才會屈起手指,将水珠突然彈到他額頭上。
由于日程和事務的繁重,亞瑟有幾次甚至在洗浴時睡着了,梅林轉身去取袍子,回來發現他的腦袋已經歪在桶沿,毫無形象,也毫無防備。梅林叉着腰挑着眉盯了片刻,往他的後腦勺上突然拍一下,他只是半睜開眼瞥清面前是誰,便又繼續歪着,任由男仆嫌棄地把他往前推,托住他的肩膀,在他的脖頸和勻稱的背肌上澆水,唯一需要的注意的是男仆會突然想起什麽事要做而沒心沒肺地松開手,讓他向前栽進桶裏。
梅林在水中一動不動地沉着,雙手扶住膝蓋,水撩動發絲,包圍他的臉頰,發亮的水面像一扇抖動的圓窗,他一直等到憋不住氣,才向上浮起,從回憶中浮起,後背靠向桶壁。
他捋開臉上的水珠,草草洗去身上的灰塵,用的力氣很大,像要發洩什麽,将皮膚搓得通紅。然後又埋頭進水裏,把頭發抓揉幹淨,很快洗完,便濕漉漉地爬出浴桶,擦幹了,去抓一旁的舊衣服。
手指還沒碰到,他想起來這些衣服沾了灰,不能再穿。
梅林思考了讓襯衫從蓋烏斯的箱子裏飛出來,從窗戶飄進國王寝室的可能性,最終還是轉向亞瑟,“我的衣服都在……”
亞瑟從床上起身,面無表情地走到他身邊,拉開衣櫃,随便扯出兩團布,丢到他頭上。熟悉的像陽光曬過的味道鑽進鼻子裏,梅林把它們從仍然亂糟糟的頭發上拉下,換上長褲,套上亞瑟的襯衫,這些衣服穿在他身上和挂在單薄的衣架上差不多。
“你背後的疤是怎麽回事。”亞瑟問,站在他面前看他把腰帶扣在最後一格。
梅林下意識地向腰後一摸,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我不記得你那兒受過傷。”亞瑟說,“別告訴我是清理馬廄的時候栽倒在釘耙上。”
梅林是受過一些大大小小的傷,但它們結疤後總會淡化,漸漸變得不明顯,也許是魔法療愈了他,和亞瑟的、和騎士們的刀劍傷疤比起來,他身上的傷最後都會變成一道很淡的細線。
他不知道,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亞瑟握住他的胳膊,将他翻轉過去,從他剛扣好的腰帶裏扯出了襯衣,往上推到肩胛。
“這兒。”他說。
梅林只覺得毛孔縮緊,不是因為潮濕的頭發讓水滴滑進脖頸,而是亞瑟的拇指在他背上,輕輕抵住了某處。國王的拇指因長期握劍在內側長着繭子,指腹滑過一道尤為顯眼的疤痕,敏感的觸碰喚醒了它——快三年以前,由一只巨大的毒蠍蜇在梅林身上的傷口。可能是毒液浸潤過,它不像其他傷疤恢複得那樣好。
他想必是畏縮了一下,亞瑟有所發覺,手指離開了他的皮膚。
梅林慢吞吞地把襯衣塞回腰帶裏,轉過身來,用一種無所謂的語調,“蠍子蜇的。”
“個頭挺大的蠍子,是吧。”亞瑟的目光不肯就此放過他,“梅林,你一直叫我蠢貨白癡,現在看來,在你眼裏我真的是。”
亞瑟冷冰冰地合上牙齒,嘴裏的味道像剛吃過苦杏仁。有只刺猬住進了他的胸膛,随着每一次呼吸縮緊和舒張,他只是忍着,抿緊嘴唇,不讓刺痛浮現到臉上,不讓任何情緒浮現到臉上。
如果梅林不在他面前脫下衣服,他其實從未注意到他是那麽瘦,他熟悉他清癯的顴骨,手指,幹活到酸痛于是轉來轉去活動的脖頸。但他不熟悉他在水霧中蒼白的,線條冷硬的背影。他的背影陌生得奇怪,簡直像是另外一個人,像另外一種事物。有那麽一刻,亞瑟想親手去毀掉,去擊碎它,好看看其中深藏不露的除了魔法還有什麽。下一瞬間,他又想離它盡可能地遠,離真相盡可能地遠,觸碰它一下都令他無法忍受。
“亞瑟,”梅林開口,濕漉漉的黑發滴着水,從他灰藍色的眼睛裏傳遞出來的,像是不堪受折磨的疲憊,又像是感到可笑而反感的淡漠,“那真的是一只蠍子。”
亞瑟點點頭,從他面前走開,拽過一把椅子扔在床旁,在燭火下方。他自己在床頭坐下,等着梅林過去。
“蓋烏斯說總有一天我會明白你的忠誠,明白你為我做了什麽。”亞瑟說,“我正在試圖明白。你用魔法做了什麽?你肯定也很想告訴我。告訴我這個自大的白癡,只懂得給你判刑、卻不懂得你的忠誠的白癡。也許我有幸能聽到你的教誨,并用我這顆榆木腦袋好好領悟。”
他加重每個“白癡”的發音,每次,梅林的眉毛都輕輕一皺。他從他的表情中得到了一種殘忍的、悲傷的快感,這使他自感醜陋。他阻止不了報複的意圖在心底滋生,即使這條陰暗的鞭子每一鞭都鞭笞在他自己身上。
梅林靜在原地,地牢裏的那通要亞瑟親自行刑的話,覆蓋着牆灰的幾滴眼淚,似乎就是他情緒的巅峰。
“現在不是談它的時候,”他說,語調的波動仿佛也被浴桶裏的熱水洗去了,“我們該談談米西安公主,談談阿古溫……如果你還想談的話。”
亞瑟唇邊挂着冷峻的微笑。
“如果你不說,就從我開始。”他逼問道,“——那條龍,對嗎?”
梅林的嘴唇分了分,并沒有回答,但他睫毛垂落在眼眸上輕輕顫動的樣子等于默認,亞瑟的笑容淡去,移開目光,盯着面前的空椅子。
巨龍拍動翅膀,利爪擊中他胸膛的疼痛恍如昨日。他在遠古的巨獸前,渺小得像一只螞蟻,手中的長槍紮進尖硬的龍皮,就像一根針紮進參天大樹。一瞬間,他額骨裏的某部分開始跳痛,他不得不用掌根按住額頭。畫面一個接一個閃過,他暈過去又醒來,梅林站在草地上,回頭對他微笑——
“我竟然相信是自己打敗了巨龍。我竟然……竟然還能洋洋得意地回到城堡,接受喝彩與榮耀。”他的聲音輕下去,唇邊諷刺的笑意像一道冰面上的裂縫,“那時你在想什麽?懷揣着真相,跟在我身後的時候,你心裏在想什麽?”
梅林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線,下巴微微發抖,他鼓足勇氣看向亞瑟,“我在想你的勇敢無畏。想人們扔給你的花是你應得的。想将來你會成為他們的國王,一個可靠的,被信賴的國王。即使沒有魔法,即使力量懸殊,你一樣為了他們拼上性命和巨龍戰鬥——”
“然後輸了。”亞瑟輕巧地說,“贏它的是你。”
“那不是重點。”
“那就是重點,梅林。”亞瑟擡起頭來盯住他,“我所取得的成就,其實不是我的。難怪你總叫我傻瓜、菜頭、自大狂。因為你心裏清楚我就是,對嗎?別和那個蠢貨一般見識,雖然頭頂王冠,但他只是個對真相一無所知的白癡。”
梅林的兩頰驀地變得蒼白,雙眸中浮現出被傷害的神色。“你覺得我是這樣看你的?你覺得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嘲笑你?”他激動地說,“如果我看不起你,我就不會為你使用魔法。也許吧,我贏了那條龍,可我之所以能贏——”
“兩年前,”亞瑟看着他繼續說,“摩高斯帶着森瑞德的軍隊攻陷了卡美洛,囚禁了我父親,輔佐莫嘉娜登基。我們毫無勝算地沖回來,卻充滿奇跡地贏了。不死大軍在一瞬間倒下,我的劍甚至還沒有挨到他們衣袖的邊緣。那也是你。”
“是我。”梅林咬着牙,仿佛談論的事跡對他而言更多是折磨而并非榮譽,“我打翻了生命之杯,只有那樣才能摧毀不死大軍。”
“還有哪些?”亞瑟問,他凝視梅林的雙目,将手指上的指環退下又戴好,“有多少次……”
“我不記得。”梅林僵硬地說。
許多小事,曾在亞瑟心裏種下疑惑的片段,現在都湧了出來。他并不都清楚那是在什麽時候,在哪兒,但他清楚地識別出了其中可能的魔法痕跡,突然摔落的燭臺,着火的繩索,崩塌滾落的石塊……
亞瑟垂下眼眸,末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有時覺得我這一生中充滿了幸運。我輸過,失敗過,有幾次幾乎死了,命運卻似乎總在關鍵時刻給我一線希望,讓我相信只要不放棄,死死地攀在原地,就能得到它的認可。但其實命運從沒有認可過我,我和我的努力,全都不值一提。我的幸運只是擁有了你。因為有你心甘情願地站在後面,代替我完成一切。”
他擡起臉來,眨了眨潮濕的雙眼,一滴淚墜落到指環上,被他用拇指抹去,“對不起,梅林,我以前對待你的方式完全是錯的,我應該給你爵位,給你獎賞,給你一切能讓你留在卡美洛的東西,盡我所能地讨好你,挽留你,好換取卡美洛的和平,維持住他們國王虛假的形象。”
他話裏的顫抖讓梅林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從亞瑟口中會說出這些。他慌張地幾步走過來,赤腳在地板上留下足印,一半是悲傷,一半是憤怒,他走到他面前,俯下身抓住他的胳膊。
“你到底有什麽毛病,亞瑟?”梅林蹲下來,握住他兩邊肩膀,淚水在眼眶裏閃動,“我希望你能知道我做的事,我希望你能看到魔法不僅僅是邪惡,僅此而已,我從沒想過要你的嘉獎……”
“你知道蘭斯洛特那天晚上對我說了什麽嗎?”亞瑟突然說,“他說我從沒有贏過他,格溫是他讓給我的,一旦他改變主意,她只會重投他的懷抱,而我能提供的只是一頂王後的冠冕。”
梅林攥緊他的肩袖,“那不是真的蘭斯洛特,他是個影子,是個虛假的影子!”
“他說得對。”亞瑟苦笑,藍眼睛閃着冰涼的光,“我有許多優勢,因為我是國王。我能給予的也多半源于我是國王。如果我不是呢?人們還願意追随我嗎?他們不知道那些從未達成的榮耀背後,我只是個擔負了太多期待的普通人……比他們能夠想象的還要普通。卡美洛沒有我依然會是卡美洛。”
“卡美洛沒有你就一無所有!”梅林堅決地追逐着他的目光,咽下流進咽喉的鹹澀,“這和你一開始是不是王子無關,哪怕你被鄉下的農夫養大,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卡美洛、成為阿爾比恩的國王,人們會選擇你。命運選擇了你。”
“命運選擇了我?”亞瑟好笑地說,他拉下梅林放在他肩上的手,握着他的手腕,越握越緊,像一副堅固的鐐铐。
“如果我注定成為你口中所說的人,如果我值得信任,莫嘉娜為什麽恨我;格溫為什麽背叛我;你為什麽不願意相信我,告訴我你有魔法?”
梅林怔住,亞瑟松開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從他掌心滑過,自然垂落下去。在亞瑟的目光裏,他嗫嚅了片刻。
“我不想讓你為難。”潮濕讓他的眼角發癢,當這個理由被說出來,聽起來卻那麽不真實,“魔法讓你失去了父母,魔法給卡美洛帶來過許多災難,我不知道魔法和你之間的裂痕一時半刻要怎麽修補。我當然想過要讓你知道。你為了救依蘭向德魯伊男孩忏悔的時候……我真的很想告訴你,如果你們能有一個擁抱,我想我們也能……只需要再等等。”
亞瑟的臉上很快地閃過一絲悲傷,他擡起手,把淚水從梅林眼角抹去,動作很幹脆,卻稱得上溫柔。
“別因此流淚。”他說,“自始至終錯的只有我,是我讓你們失望,無論是作為情人,朋友,還是國王。”
梅林搖頭反駁,但他卻找不到詞,所有字母仿佛都在都在痛苦中抖落,摔碎在地。
亞瑟閉上眼睛,捏住眉心,輕輕搖頭阻止他再開口。在閉目的黑暗裏他看到許多回憶的片段,今夜之後,這場對話之後,有什麽東西正從他的身體裏流失,無法挽回。
他不是人們以為的王,甚至不再是自己以為的自己。他的一生是一個巨大的謊言,從出生一直到現在。他清醒地意識到,如果梅林為他所做的這些事,他當初選擇為另外一個人做,那麽成為國王的就會是那個人而不是他。
他想笑,但又覺得茫然。
他最終還是問:“為什麽你要做這些?”
黑暗中,梅林的聲音沒有立即響起。
“因為你……”過了許久他才沙啞地說,“因為你是你。因為你值得。”
這個答案依然是個朦胧的謎語,亞瑟想追問到底是什麽讓梅林相信他值得,但他沒有開口。如果他問了,如果他最終發現他并不“值得”……他的世界只會向萬劫不複墜落地更深。
他深呼吸,睜開眼睛,收斂起所有表情。縱然他此刻只想休息,只想将自己洗刷成空白,但他腳下還有國土,頭上還有冠冕,肩上還有責任。
“告訴我關于米西安公主的事。”他說,表明話題的終止。
梅林咬着嘴唇看着他,想從他臉上尋找什麽。亞瑟見過那雙眼中刮起風暴,但更多的時候,梅林的眼睛總有種寂靜的堅決。現在他執着地,忐忑而憂心地注視着他,在回答了他的問題之後,想從他臉上尋找回應。
他能找到的只是空白,亞瑟為此而難過。
梅林沉默着起身,坐到他對面,蜷起腿,将膝蓋收攏在臂彎。
亞瑟又想起他背上的傷疤,想起自己先前的冷漠、怒火和刺痛。那些情緒變得遙遠而模糊,事實上,所有情緒都變得遙遠而模糊了,他的身體裏似乎空蕩無物,只剩下一頂王冠的重量。
梅林開始說話,聲音從他耳朵裏掠過,他确信自己在聽,并且聽得明白,但另一部分的他飄浮在半空,疲倦而嘲諷地向下看着。
“有人在跟蹤米西安,”他重複道,“你認為那是阿古溫的人。”
梅林點了點頭:“襲擊公主的是黑魔法,是下過咒語的東西,誰能接觸到它,把它帶進城堡?昨晚阿古溫曾到地牢裏來,親口承認他為莫嘉娜做事。”
亞瑟沉默着,眼前浮現他舅舅的臉,他小時候,阿古溫會把他舉起來架到肩膀上。那時阿古溫非常年輕,喜歡在宴會上跳舞,他總是允許亞瑟騎在他的脖子上,帶着他一起跳。
“也許你不相信我的指控,”梅林的兩片唇抿到一起,“我沒有證據……”
“不,”亞瑟斬釘截鐵,“我不會拿卡美洛的安危冒險。這項指控會被秘密調查,結果要麽坐實,要麽還他清白。”
梅林的表情并沒有因此而輕松多少。
亞瑟語調放緩:“莫嘉娜僅僅是為了揭露你,還是确實在針對米西安?”
梅林瘦削的肩膀向上聳起:“我想她原本可以一石二鳥。謀殺公主,把罪名加給我,挑起奈米斯和卡美洛的戰亂。”
“所以他們大有可能還會另找機會。”亞瑟的臉頰收緊,“公主的安全我交給了帕西瓦爾,他奉我的命令在保護她。”
說完,一個念頭忽然闖進他心中,它陌生而扭曲:帕西瓦爾能夠信任嗎?依然能夠信任嗎?阿古溫對卡美洛忠心耿耿,烏瑟在位的許多年都是如此,他在王廷裏頗有威望,如果他現在選擇反叛,是否意味着他這個國王令他不滿?
如果阿古溫和莫嘉娜站到了同一陣線,那麽還有誰會這麽做?
如果阿古溫依舊忠誠,又是誰背叛了他?
他是否要一個一個去調查,所有的騎士,所有的大臣?在這些人中,他還看錯了誰?
“……亞瑟?”
他回過神,梅林的眼睛在燭火下像一段瓦藍色的晨輝,光線使他光潔的顴骨凸顯如雕刻,仿佛硌在他心裏。
“我聽着呢。”他啞着嗓子說,心髒突突跳動。
梅林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笑容有些苦澀,“……可我什麽也沒說。”
亞瑟張了張嘴,又閉上。
“聽着……”梅林挪動身體,向他靠近了些,猶豫着想伸手觸碰他,卻變成手指古怪的抽搐。他的手蜷成拳頭,收回在膝上,那條亞瑟的舊褲子在腿彎打着皺褶,他下意識地捏緊一道。
“亞瑟,你被許多人所信賴,你也應該相信他們。你不應該因為一次謊言,我的,謊言,就……”他咽了咽,“如果有人背叛你,并不是你的錯,你擁有權力,而權力永遠會被人觊觎。”
亞瑟注視着地板上一處細小到他之前從未察覺的坑窪。一個也許不是。可兩個,三個,四個?一直以來,他确實在比武時表現得不錯,他擅長用劍,僅此而已。作為國王,他本應更加明智,更加敏銳,更讓人信服……
而他沒有做到。他無法殺死一條龍。他從未能與不死大軍抗衡。他一次又一次地看錯了人。
他絕非梅林口中的“值得”。
燭火“啪”地爆了一聲,亞瑟的心跳緩慢下來。漫長的沉默相對,燭光瑩潤,他發現梅林發梢上滴下的水沾濕了他的肩膀,有些地方已經于燭火旁變幹,在襯衣上留下淺淡的印跡,而梅林渾然未覺。
“把頭發擦幹,”亞瑟說,和他真正的心情相反,他的聲音輕柔、平淡,“這件是我為數不多喜歡的襯衣。”
梅林愣了愣,拉過衣領,查看肩膀和後背。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動作,不知為何,竟讓亞瑟很是難過。他轉頭瞥了一眼緊閉的窗簾,感到四肢沉重如岩石。
“……明晨的警鐘敲響之前,”他輕輕地說,“我們最好還能休息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