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3)

爾達不上車嗎?”

“他們總和貨物待在一塊。”海倫說,“上去吧。”

木梯子已經撤去了,梅林笨手笨腳地爬上車。海倫提起裙子坐到馬夫旁邊,把男孩的腦袋從車外按進來。

車廂逼仄、沉悶。車裏除了行李,還有幾個人:先前那個個頭矮小的老頭,癟着嘴,一臉不滿地瞧着外面的雨絲;一個年輕男子,低頭不語,手裏磨着一把小刀;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長頭巾,長袍直蓋住雙腳。她的半邊臉像被燒過似的,一只眼皮塌陷,疤痕猙獰,另外半張臉上,唯一能睜開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梅林很快挪到亞瑟身邊。亞瑟靜靠車廂側壁坐着,面色平靜,像是不在意和這些陌生巫師共乘一車,但梅林發現他的手指蜷在匕首附近。沒有握住,只是蜷在旁邊。

他立即、幾乎是本能地心髒發緊。這是個太早到來的時刻,在亞瑟和魔法之間。一切本該有更合适的契機,就像那天晚上他們在小會議廳中所談論的,在圓桌的幾番商議之後,在法律的磐石被移動之後,在和德魯伊人接洽後……

它不該發生在避難途中。尤其這是一群陌生的、他根本不了解的巫師,尤其他們毫無準備。

可在這裏他們有馬車,頭頂上還有雨棚。

他去握住他的手指。

“嗨,”他說,“還好嗎。”

“我看着你呢。”亞瑟牛頭不對馬嘴地說。

“看着我?”

“你,一口大鍋。”亞瑟說,“我看着你走過草地。”

梅林從那簡陋得都不可稱為車窗的木板間的空當中看向森林,營地已經收拾幹淨,先前燃火的地方柴堆在微微冒煙。亞瑟轉過臉,目光落到他身上,他蜷起的手指松開,手掌翻轉,把他反握進掌心。

他濕冷的手心中傳來一股安慰、堅實的壓力。

梅林微微笑了笑,撤回手來,查看他繃帶下壓緊的止血布有沒有移位。不用再步行,亞瑟的臉色看起來好些了,到下個營地時說不定能找個幹燥、暖和的地方,更換所有繃帶。

伊索爾達這時出現在車門外。“艾西亞?”她向裏招呼。

獨眼女人把視線移向了她。

“你能瞧瞧威爾的傷嗎。”伊索爾達朝亞瑟擡擡下巴。獨眼女人轉過臉,只看了一眼亞瑟,又盯住了梅林。

伊索爾達說:“那夥強盜把他折騰得夠嗆。”

艾西亞不置可否,她對梅林似乎比對亞瑟更感興趣,梅林甚至想躲避她的目光,那麽直白銳利、毫不避諱朝他逼近。

過了片刻,她點了點頭。

“那太好了。”伊索爾達咧嘴一笑。“出發吧。”她吩咐車夫。

馬夫催動缰繩,一匹馬開始邁步,瘦弱的那一匹卻慢了一拍,車輪別住,馬車猛地一晃,馬夫只好又停下,伸手去安撫它。

一會兒,馬車終于颠簸着啓動,矮個子老頭沒好氣地嘟囔:“是害了蟲還是怎麽,瞧着越來越沒氣力。去他的。沒用的畜生最好宰光。”

沒人接他的話,埃德對着手裏的鳥蛋哼了段歌。

“連馬都不跑了,”老頭又說,“還趕個屁的路。”

“卡索,”年輕男子擡擡眼皮,“咱們就是換個地方過夜,不是要連夜趕路。”

卡索歪提着嘴,發出一聲毫不買賬的哼哼:“剛睡下就被鬧起來,我的腰疼得要斷了,明白嗎?躲個屁的巡邏隊,睡覺躲,路上躲,不如就是去他媽的打一架。”

他伸手到腰後,抓住兩個軟墊,扭動着挪了個位置。另一個軟墊在亞瑟身後,隔着他和厚硬的木板上凸出的釘子。梅林認為這老頭随口不斷的咒罵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有幾處傷?”艾西亞突然開口,出乎意料,她的聲音年輕動聽,和被燒毀的刻上皺紋的臉毫不相稱,“——威爾?”她柔滑、慢吞吞地喊他的假名。

刺傷、割傷、撞擊傷,梅林想,右肩、左背、左臂和肋間。

“三……”亞瑟說,“或四。”

“很難挨吧。”艾西亞目光幽幽。

“沒那麽難挨。”亞瑟說。

艾西亞稍微向前傾身,湊近了點,扒開他的衣領往裏掃了一眼,領口下露出繃帶淡紅色的邊緣。

“常對你的醫師說謊,威爾?”

“我沒有醫師。”

艾西亞的獨眼抓着他的眼睛,探手觸摸他脖頸處的脈搏。亞瑟如常呼吸,梅林悄悄摸到他的手腕,在大腿側邊,他們兩人之間。和前晚一樣,血管的跳動時輕時重。盡管沒有了長時間的停頓,仍能明顯地感到它那不規律的、籠中小獸般突然的掙紮和安靜。他不知道女人會怎麽解讀這個征象,但如果是蓋烏斯都不了解的詛咒,其他人應該更難想到……

艾西亞收回了手,嘴角牽動,留下一個滲人的意味深長的微笑。

“用過什麽藥?”

“蓍草和吊鐘花。”梅林說。

“吊鐘花,”艾西亞緩慢點頭,“很聰明的用法,但這就像拼命鞭打一匹早已不堪重負的馬。”

她藏在長袍下的腳踢了卡索一把:“把那邊袋子裏的創藥遞給我,最小那瓶。”

“就不能挪挪你的醜屁股嗎?”卡索說,“只要走兩步。”

他向左彎腰,哎呦哎呦着,摸到袋子深處的某樣東西,不耐煩地塞給艾西亞。

艾西亞将小瓶子徑直遞到梅林的鼻子下。梅林向後一縮,以為她弄錯了,但艾西亞自然而然地說:“你反正要為他嘗的,不是嗎。”

梅林的心突地一跳,一時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是指他對她有所懷疑?可他沒有,暫時沒有,他們跟上崔斯坦的馬隊全是偶然,藥材商人為什麽要懷疑他好心的救助者?

艾西亞的眼珠裏閃爍着了然的、戲谑的光芒。梅林慢慢地,從她留着長指甲的手指間接過藥瓶,拔開塞子,先聞了聞,然後用手指蘸了一滴。

亞瑟按住他的手腕。

“讓他。”艾西亞說。

“沒有必要。”亞瑟說,“我不是非得喝。”

“喝了會讓你好受得多,”艾西亞說,“否則,一匹斷腿的馬能跑多快呢。”

梅林掙脫開,把手指放到舌尖上。

“當歸、紫草和羽衣草。”他細細分辨草藥混合的味道。

“一條正确的舌頭。”艾西亞說,“還有一點毛蕊,不是那麽新鮮。還有一點……”她的半邊嘴角微微一挑,“秘方。”

梅林将藥瓶遞給亞瑟,點點頭,心底跳動着不安。亞瑟接過去的時候他有一剎那猶豫着是否要松手。這是蓋烏斯也會同意的配方,但……

“要我是你就不喝,”卡索忽然說,“這個老婆子從來沒治好過我的腰。”

“如果我治好了,”艾西亞瞟他一眼,“你還拿什麽為臭脾氣找理由?”

她的獨眼重新注視亞瑟,等他拿決定。

“我需要付多少錢?”亞瑟說。

“你可以看着給。”艾西亞說,“給我一根草或一座城,我都不拒絕。”

亞瑟一手捏着藥瓶,另一只手搭在腿上。用來做拄杖的長劍橫放在旁邊。他的手指動了動,碰到長劍的劍柄,小指輕輕撫過上面凹凸不平的劃痕。

“那就謝謝了。”

他一仰頭,喝盡了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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