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小雨斷續下着,天色漸漸昏暗,馬車緩慢行駛過林間一條荒廢的道路,駛入更濃密的梣樹的綠蔭。
樹木擁擠得像一根根紮在地上的長針,天空被遮了個幹淨,光線始終染着暗綠色。叢生的雜草和倒伏的枯木改寫了古道原先的模樣,不熟悉這片地貌的人只能模糊知道他們在向北行駛。馬車夫顯然經驗豐富,車輪平穩地在石頭和樹根間穿梭,時不時,低處的枝葉掃過車篷,一陣沙沙聲響,從車頂和樹冠中又震落許多雨珠。
車廂依舊沉悶安靜,梅林猜想崔斯坦的車隊一定是連着趕了許多路,以至于每個人都渴望休息。卡索環抱雙臂,頭向後仰直到磕上窗沿,打起細細的呼嚕。埃德把鳥蛋珍惜地藏在袖子裏,蜷靠在一個碩大的布袋旁邊,小腦袋縮進肩膀。原先同車的年輕人和另一個男人換了位置,他現在下車去跟着步行,而新上車的人正一口接一口往喉中灌水。
藥水對傷口是否有效還不清楚,它的另一種效果已經先行顯露,那就是使人疲倦欲睡。亞瑟随着馬車前進輕輕搖晃,每當眼皮快要合起,他會向右傾斜過來,直到垂下的額頭敲上梅林的肩膀。下一刻,他深喘一口氣,艱難睜開雙眼,按着梅林的手臂重新坐直身體。
艾西亞默不作聲,看着他在困意裏掙紮,然後把目光移向車外,嘴角意味不明地下垂。梅林從眼皮下隐秘地瞥着她,心中的提防在築起一道牆。艾西亞身上有什麽秘密,一定有,而他隐約覺得那秘密和他們有關。他聽着亞瑟的呼吸,微弱起伏,胃部像堵着一塊沉重的石頭。如果需要,他的肩膀可以任由亞瑟枕着休息,但後者顯然執意要在一群陌生巫師之間保持清醒。
馬車駛過一小段颠簸的碎石子路,再往前,濃密灌木肆意伸展的枝條将古道遮蔽了一半。
天色更加昏沉,沒有任何提示,車忽然停了。埃德的屁股向後一滑,車板發出一聲悶響,他茫然驚醒,左右顧盼。卡索睜開一只眼,沒好氣地直起脖子。馬匹煩躁地原地踏步,灌木枝戳進車廂,崔斯坦低沉的聲音從後一輛車傳來:“怎麽回事?”
車夫隔着車板回答:“林子那邊有動靜。”
人們的表情凝肅起來,年輕男人跳下車去,和步行的同伴彙合,一只手伸到車旁,摘下了十字弓。
梅林坐直身體,聽見亞瑟的呼吸在身旁加重,眼角餘光中,國王又握住了匕首。
有可能是野獸,不一定是莫嘉娜的人……不一定是。梅林這樣想着,也試圖在眼神裏這樣對亞瑟說。但心底深處,他知道他們絲毫不該僥幸。距離和搜尋兵相遇不過才大半天,正确的反應應該是心驚膽戰,細想是否留下了任何可被追蹤的痕跡。
他悄悄挪動到車門口,手扶着車板,探出一半身子,凝目眺望森林深處。
魔法帶來一股清醒的冷流,風忽然減慢,連同他的心跳一起。敏銳的感官正把遠處的風景快速拖到眼前——
兩匹馬,在前的馬背上是個花白頭發的男人,面露恐懼,拼命催動缰繩。華麗的藍絲絨鬥篷挂着結塊的泥土,像是在泥地裏滾過,幾道血跡弄髒了繡在臂膀處的的貴族徽章。緊跟在後面的年輕女子同樣奮力催着馬,黑馬們似乎已經疲憊不堪,無法全力奔跑。緊随其後的兩個護衛肩上搭着弓弩,他們沒有馬,全靠徒步奔跑,時而回轉身射出兩箭——
在他們身後咬緊追逐的是兩只敏銳精瘦的灰狼。
但那只是兩只狼,而他們有四個人、兩匹馬。除非饑餓或幼崽将死,狼群一般不會冒險追逐勝算微渺的獵物。梅林收緊視線,向四周搜尋,果然,他發現另外幾道竄入樹影之後的淡灰。狼群不是在追逐他們,而是在圍困。
護衛們在喊叫,将弓弩挂上肩膀,抽出腰間佩劍。他們已經用盡了弓箭。
畫面被一陣激烈的心跳撲滅了。梅林急促喘息着,平息魔法消退後視野回轉帶來的暈眩。
他不會認錯,那樣的貴族徽章,那女子的禮服,侍衛們身上的紋飾。
那就是某些幸運地從婚禮大廳逃脫的人。那是烏瑟親封的爵士,格林斯沃城的阿提斯。
他的指甲緊緊摳進了車門板,或許他可以警告崔斯坦的車隊那是巡邏兵,得盡快繞道以避開他們,這樣亞瑟就絕對不會暴露……但那幾個人毫無疑問會被狼群殺死。
他該怎麽做,該怎麽做。他彷徨不安,突然湧起一股對現實的氣憤,在卡美洛的騎士們浴血至死、守衛城堡的時候,為什麽有些貴族就可以偷馬潛逃……他的思緒在這裏頓住,脊背發冷。他是已經動了放棄這些人的念頭,才會這麽想。
“梅林,”亞瑟的聲音微弱而堅決,“梅林?”
他回轉頭去,亞瑟詢問地看着他,匕首在他掌中,已經拉開一段。
“是什麽?”
他心中掠過許多答案,他想起多年前,他們在林中解救遇到強盜劫掠的父女;他想起亞瑟在千軍萬馬前,放過安妮絲女王的武士,将長槍刺入地面。
他繃緊下颌,探頭對崔斯坦說:
“是狼。”
崔斯坦皺起眉:“狼?”
“我的魔法,”梅林說,“讓我能看得很遠。我看到狼群在追逐幾個人,可能有六七頭狼。”
他沒有全說實話,在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崔斯坦做什麽決定。
“是什麽人?”崔斯坦警覺地問。
“我沒看清。”梅林說。
崔斯坦眯了眯眼,視線穿透危機四伏的森林,嘴唇壓成一條堅毅的線。他一招手,馬隊裏的幾個年輕男子立刻拿起了十字弓、長弓和劍。
“你們的魔法不能……作戰,是嗎?”梅林說。
“你的能?”崔斯坦譏諷地翹起嘴角,“當你連只兔子都抓不好?”
梅林咬住了下嘴唇。突然,他們聽到了,那由遠而近的馬蹄和尖叫。
“回車裏待着,”崔斯坦說,“海倫!你也去車裏。伊索爾達?”
伊索爾達抽出她的雙劍,和崔斯坦并肩站到車頭,他們朝着聲響來的方向将馬隊保護起來。海倫鑽進了車廂,把埃德摟進懷中。
梅林沒有回到亞瑟身旁,他守在車門口,艾西亞那意味深長的視線令他如芒在背。
第一只狼出現在他們的視野範圍內,它從矮坡上撲下來,目标是騎馬在最前的阿提斯。另一只從對面躍撲而下,第三只在後加速,意圖撕咬護衛的腿。
亞瑟忽然低聲呼喚他:“梅林!告訴他們派兩個人去車頂。”
梅林幾乎想讓他閉嘴,別說任何作為草藥商人不該知道的兵法戰術。他用眼神警示他,但亞瑟的眼神比他更嚴厲。
車板猛然一晃,無需提醒,崔斯坦已經指揮他的人爬上了車頂。在高處,長弓更有優勢,任何意圖躍上車頂的狼也會被率先發現。
接着,他們聽見馬匹凄厲的嘶叫。
海倫更緊地擁住埃德,男孩在她懷中微微掙紮。尖叫聲,恐吓聲,箭矢刺入皮肉的刺啦聲。梅林還沒反應過來,一道灰影突然向車門撲來,他來不及考慮其他,下意識地舉起手,魔法瞬間呼嘯而出——也是同時,身後一聲嘶啞的大喊,一直在車內堆放的沉重布袋瞬間起飛,越過他迎面砸向灰狼。狼翻倒落地,連梅林也困惑擊倒它的究竟是自己還是那個布袋。
“瞧見你寶刀未老。”艾西亞說,“真是欣慰。”
卡索氣喘籲籲地叉着腰,眼中金光一閃一滅,他咒罵了一句,聽起來像“狼狗養的”。
“我看它還沒死透,”艾西亞說,“再來一下?”
“老子要緩緩。”卡索咕哝。
梅林轉頭去看亞瑟,亞瑟微微挑高眉毛,似笑非笑的神情出現在他五官之間。
車廂突然猛震,所有人都差點栽倒。車頂上,那先前爬上的青年畢竟不是訓練過的戰士,因此沒站穩,一腳滑空跌滾到草地上,箭筒裏的箭散了一地。
是一匹狼被崔斯坦的魔法擊中,撞上了車板。它昂頭嗚咽着,伊索爾達的短劍随即投擲而來,沒入它脖頸之間。
狼群捕獵的策略失敗,頭狼開始呼喚撤退,有狼想接近受傷倒地的同伴,被箭矢驚走,轉眼竄進樹林不見了。
伊索爾達把短劍插回腰後,彎腰去扶從馬上墜下的年輕女子。女子華麗的裙子被狼撕裂,不得不一直用手提掩,她擡起頭,臉上滿是劫後餘生的驚恐,推開伊索爾達,跛足奔到男人身邊:“爸爸,爸爸……你還好嗎!”
亞瑟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稍稍坐直,透過車板間的縫隙,看向父女二人墜馬的地方。梅林知道他一定認了出來,根本不用看男人披風上的徽章,他從小就熟悉那些貴族。
他緊緊抿着嘴唇。梅林立刻爬過去,抓住他的胳膊。
“別。”他以最低的聲音說,看透了他在想什麽似的,“千萬別讓他們看到你,一根頭發也不行。”
“他們受傷了。”亞瑟說。
“與我們無關。”梅林抓緊他的手臂。
亞瑟向他看過來,昏暗的車廂光線下,他的眼睛含着暗沉無聲的質問。怎麽可能與他們無關?阿提斯爵士原本是來參加婚禮的,一場安全周到的婚禮,最終卻攪進了莫嘉娜和他的恩怨。
梅林絲毫不放松抓着他胳膊的手,緊貼着他,一開始目光強硬,接着柔軟下來,最後幾乎是懇求。
別,亞瑟,就一次,別管。
海倫下了車,去照顧跌下車頂的青年,幾個人正一把把撿起散落的箭。埃德也跟着海倫爬了下去,想去将卡索扔出去的布袋拖回來。
“回來,臭小子,拖得動嗎你……”卡索罵罵咧咧地追着埃德跳下車,一跳又閃到了腰,扶着哼了好一會。
轉眼間,除了他們,車廂裏只剩下艾西亞。
一片靜默中,亞瑟沉重的呼吸聽起來格外清晰,他繃緊的手臂在梅林掌中微微顫抖。
“他們會沒事的。”梅林說。
沒有食物,沒有帳篷,馬匹疲憊,迷路,被狼群追捕,失去護衛,失去親人。他卻只說,他們會沒事的。
亞瑟緩緩扯下梅林抓緊他胳膊的手,閉了閉眼,頰邊肌肉跳動,一抹虛弱灰冷的微笑浮現在他唇邊。
車外,阿提斯和他的女兒正向崔斯坦道謝。
“你瞧上去可不是普通人。”崔斯坦玩味地說,他的視線滑向阿提斯披風上繡的徽章,一瞬間,巫師的表情暗沉下去,唇角繃緊。
梅林迅速貼到車壁邊,心提了起來,可千萬不能讓他知道王城淪陷的事——
“我們昨夜從卡美洛城堡來,是卡……”
阿提斯的話被一聲驚叫打斷。
許多事情同時發生:那匹被布袋砸中的狼不知何時醒了過來,突然躍起撲向埃德;海倫發出驚恐萬狀的尖叫,随着她的叫聲,離埃德最近的一棵樹從樹根噼啪崩裂,裂紋極速貫穿整根樹幹,樹傾斜壓倒,正對狼,也正對埃德。
卡索再一次吼出咒語,千鈞一發之際,埃德被他懸浮起來、猛力扯開,粗壯的樹幹砸倒在狼背上,它脊柱斷裂,壓在樹下不動了。
林中一片可怕的寂靜,埃德從半空落下來,呆坐在下着小雨的泥地上,手還掩着他袖子裏的鳥蛋。海倫向他跑了過去,不顧一切地跪下摟住他,将因恐懼淚濕的臉埋在他肩上。
稍許沉默後,傳來阿提斯壓抑顫抖的聲音:“魔法!那是魔法……”
年輕女子瑟縮着躲到她父親身後,阿提斯從馬鞍旁抽出劍來,邊退後邊吼道:“你們是巫師?”
崔斯坦似笑非笑,随手擦去手背上的狼血,注視他的目光已然冰冷:“那怎麽樣?”
“夠了。”伊索爾達說,“快走吧。”
阿提斯的劍刃微微抖動,雙眼因憎惡和恐懼瞪大了。
“你們是來抓我的。”
“我們剛剛救了你。”伊索爾達說。
“抓你能賣幾個錢?”崔斯坦說,伊索爾達狠狠瞪了他一眼。
“巫師比狼還陰險!”阿提斯啐了一口,“你們是莫嘉娜的手下,是莫嘉娜的手下,我明白了……一群肮髒的雜種……”
“不,”亞瑟說,“不。”
事情正朝誰也沒料到的方向發展,梅林緊緊攥住他的冰冷的手。
“我要出去。”亞瑟目不轉睛地盯着外面。
“絕不。”梅林說。
“他們看到我就會明白,讓我——”
“他們不會明白任何事!”梅林說,“交給我,交給我來……”
“別想通過我得到一分錢賞金,雜種。”阿提斯示意護衛舉起弓弩,這時他倒有了點氣概,那些散在地上的箭原本是崔斯坦的,此刻被他們搭在自己的十字弓上,已瞄準了馬隊中的人。
“肮髒的雜種?”崔斯坦笑了一聲,“我沒看見你的徽章,否則我根本不會救你,最不挑食的狼也會嫌卡美洛貴族的肉惡心透頂、反胃至極。”
他擡起手,不知是要念咒還是制止,瞬間,阿提斯的人搶先扣動了機關,箭疾射而出,朝着卡索,崔斯坦身後的人也立即引弓射擊——
不不不不不不。
肩膀猛地一沉,梅林伸手抓了個空,亞瑟将他推向一旁,身體的虛脫沒能阻止國王要立刻沖出車外。
魔法充滿了血管,在他耳中嗡嗡轟鳴,極響極激烈,剎那間,洪水突破堤壩,灌注到整個空間,雨不再落,樹葉不再搖動,馬不再踏步,飛出的箭懸停在半空,連魔咒也凝固……
時間緩慢近乎靜止。
梅林深吸一口氣,一切都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伸出雙手,讓所有飛到半途的箭改變了方向,然後,他移動那棵倒下的樹,讓它斜擋在崔斯坦和阿提斯爵士之間的空地上。
做完這些,他繞到亞瑟身前,抓緊他的肩膀,用一個向後猛推的力——
時間剎那間恢複了流動。箭插入樹皮、車板、草地;樹幹被崔斯坦的咒語炸開一部分;他推着亞瑟倒在車廂裏。
“你為什麽不信我!”他抓緊亞瑟的襯衣吼道。
亞瑟被他緊按在草墊上,發絲淩亂,不停喘息,震驚不已,“你做了什……”
他們一齊向車外看去,在斷樹的掩護和阻隔下,阿提斯和他的女兒已在慌亂中扯緊缰繩上馬,往北逃離。
他扶着亞瑟重新坐起來,直到這時,梅林才悚然想起,車廂裏還有另一個人。
艾西亞從陰影裏盯着他們,她沒被燒毀的那只眼睛中,流露出幽幽笑意。
倒伏的樹沒能被攻擊炸斷,崔斯坦從牙縫裏發出的詛咒像火蛇嘶嘶,在他肩上是伊索爾達有力的手指,攀緊他不讓他向阿提斯追去。
崔斯坦的皺紋擰出深深的怒火。“誰移動的樹?”他回頭掃視,目光掠過海倫、卡索,移到梅林的車廂裏,那灼烈的目光把他燙了一下。
“夠了,崔斯坦,”伊索爾達胸膛起伏,“你答應過我,你說過決不會先挑起沖突。”
“因此我沒有。”崔斯坦凝視向她,反握住她的手,“是有人要為他的話嘗點苦頭。”
“現在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流浪了!”伊索爾達掙開他,幾步走到海倫身邊,喘着氣說,“海倫,起來,埃德,去車上,我們趕快離開。”
她直起腰,把金色發辮甩去肩後:“開始時我們是怎麽說的,要為馬隊裏的所有人着想。我不在乎殺一個貴族……但接下來呢?我們還要殺了他的女兒——如果那支箭射中了卡索呢?還有連姆?他的魔法可變不出盾牌!”
她背過身,僵硬地拉起砸狼的布袋,扛到肩上。卡索在罵着什麽,諸如他認為崔斯坦沒錯,他們憑什麽得忍着,但伊索爾達的眼神讓他閉了嘴。
埃德被海倫抱起,男孩安靜地伏在母親肩頭,緊握着鳥蛋,睜大的眼睛裏仿佛還是咆哮的狼、倒下的樹和飛竄的箭。伊索爾達推着海倫的肩膀,囑咐她去載貨馬車裏休息,埃德吓壞了,最好和他單獨呆着。
崔斯坦避開與伊索爾達争辯,他大步向前一輛馬車走來,其他人手中的弓箭被他一把抓過,用力扔進車廂。
“你看遠處的時候,真沒看清他的貴族徽章?”他問梅林,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懷疑。
“……我不認識那圖形。”梅林說,下意識地瞥着面前一堆散亂的箭簇,在艾西亞和崔斯坦的視線裏,他稍稍挪動位置,擋到亞瑟前面。
“你不是說,”崔斯坦倚着車門,陰沉的怒意還沒從他臉上褪去,“你們和王室做生意?”
梅林吞咽了一下:“那不代表我得認識所有小地方的貴族。”
崔斯坦眯了眯眼。“那就是他的幸運了。如果事先知道他是什麽人,”他殘忍地笑出來,“說不定我會親手把他丢進狼群。”
“可你,”梅林說,“你甚至不認識他,巫師和貴族不是非得——”
亞瑟的手掌忽然從身後放到了他的肩膀上,他輕輕一顫。直覺像鋒利劍刃刺穿了他的心。
“這話問我母親吧,”血絲從崔斯坦的藍眼睛周圍蔓延開,“上刑架前,牢裏帶刺齒的鐐铐就把她的腳活生生折磨斷了。二十多年,我在各地流亡,沒能回卡美洛報仇,後來聽說那國王半瘋不殘,死算是便宜了他。”
脊柱忽然灌進刺痛的冰水,梅林沒能掩飾自己的僵直。那一晚和亞瑟在議事廳桌邊的談話現在聽起來像一場夢,遙遠的,虛幻的夢。困在魔法和卡美洛之間的不是烏瑟的喜怒無常,不只是幾條法律,還有整個大清洗的濃煙灰燼,這些話會像尖錐一樣刺進亞瑟耳中嗎……他開始戰栗,在亞瑟放于肩膀的手掌下……
“你說你叫亞瑟,對嗎?”
他點了點頭。
“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崔斯坦說,“但在卡美洛,你的名字真是個諷刺。”
突發情況打斷了趕路的進度,馬夫更加用力地驅趕那可憐兮兮的病馬,趁天還未黑盡颠簸着前進,直到不點起火把來再也看不清路。他們在本不适合紮營的密林間找了個地方讓馬隊休息。林樹生長得太密,帳篷不得已紮得分散,營地籠罩着沉默,偶爾細碎的交談在挑水或喂馬的聲音之間像突然濺起的微弱水花。
海倫重新煮起那鍋菜,地面上長草很濕,即使用魔法,也花了好一會兒才讓火苗燃旺。
亞瑟一直在車上,沒有下去,伊索爾達為他找了毯子,還遞來新打的幹淨溪水。亞瑟感謝了她。
艾西亞從他身邊下車的時候,長袍底下露出了一只畸形的腳,亞瑟察覺到,她是故意讓他看見的。也許那也是大清洗遺留的痕跡,那猙獰、醜陋、布滿仇恨的瘡疤。
他就這麽披着毯子,不聲不響地坐在車上。不遠處,鍋底的火光像帶着符咒似的曈曈跳躍。
距離王城陷落不過才一天……讓人難以相信,這漫長到無窮無盡的竟然只是一天。
不記得是誰教過,當你身體的左側受了傷,疼痛難忍,就在右側也割一個口子。這方法曾管過用,只是他現在不知道該在哪兒割。帶給他無盡折磨的不是身體,如果可以,他得在別處來一劍。
比如在他那前所未有、冰涼惘然的孤獨上。
他并不該感到孤獨,梅林一直在他身邊。當他一無所有,命懸一線,當前路茫然,他還有梅林。
可就在這群巫師之間,在他平生真正接觸的第一群巫師之間,他驟然醒悟——後知後覺——梅林有魔法,梅林和他身邊所有人截然不同,梅林不屬于他,梅林屬于巫師。
就在他看着他輕而易舉地懸浮着大鍋穿過草地,輕松地和海倫聊着天,就在他千鈞一發間将他推倒在車裏、而所有的箭都射偏了方向、大樹被連根移動時。
就在現在。
埃德抱膝坐在地上,眼睛裏閃着桔色的光芒,淚水從眼角大滴落下。男孩歪頭在肩膀上蹭去眼淚,鳥蛋碎了,并不是完全碎裂,但那道長長的裂縫象征着這顆蛋裏的生命已經垂死。
淡青色的,帶着斑點的蛋,捧在男孩手心像珍貴的流星。他像它還活着時那樣保護着它。魔法不停漲落,他徒然地一遍又一遍重複那沒用的呼喚,讓蛋随眼裏燃燒的光芒微微發紅,搖晃一陣,再重新回歸死寂。夜風越來越冷,海倫一邊往烤鹿肉上抹鹽,一邊叫他扔了那顆蛋,告訴他蛋原本就可能在路上磕碎。埃德爬起來,拿手背抹了抹紅彤彤的雙頰,帶着蛋往馬車走來,離開被照管着的篝火,不理會海倫在身後呼喊。
梅林幫忙搭好帳篷,袖子在手臂上挽起,他原本要回到馬車,中途卻站住了,埃德從他前面走過,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再次重複起那不得要領的魔法。
亞瑟并不為梅林沒立刻回來而惱火,或嫉妒,或難過。也許就該如此。亞瑟才是那個異類,在這些巫師之間。梅林和他們,而不是和他更相似。
如果一切都沒發生,梅林的魔法沒有暴露,亞瑟原本可能站在阿提斯爵士的位置,號令手下用十字弓射穿這些人的胸膛。而就算是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如果他能夠拿劍,單是崔斯坦說他父親半瘋半殘是一種報應,他就會與他決鬥一場。
他只是不再知道這一切意義在何處。
莫嘉娜的詛咒,阿古溫的嘲諷,雇傭兵加在他身上的每道羞辱。卡美洛的失陷,艾爾多的遙遠,躲藏時每個夾帶刺痛的謊言。王冠的虛無,鮮血的清晰,巫師們刻骨銘心的仇恨。所有人的傷痛。他辜負的所有期望,他帶來的所有災難。
他還能做什麽?
他更需要在哪兒割上一劍,以抵擋那并非任何身體上的傷口能夠比拟的,靈魂裏的空洞?
梅林在埃德身邊蹲下,埃德擡起頭和他說了兩句話,使他的嘴角出現微微笑意。那真實的毫無僞裝的笑意讓亞瑟的眼睛被一陣酸熱灼痛。梅林抿起嘴唇想了想,抻開腿和男孩坐在了一起,他小心接過那枚碎裂的鳥蛋,放在兩邊手掌中握攏。
亞瑟凝視着他,遠處的篝火映紅了他的顴骨。像是感覺到他的視線,梅林也回過頭,充滿擔憂,還有一點點內疚,像在請求他的原諒。他為什麽要請求他的原諒?亞瑟的心髒向胸膛深處縮緊,不是因為莫嘉娜的詛咒,他寧願是因為詛咒。
梅林垂下眼眸,望着自己合攏的雙手,低垂的眼皮下,他的雙眸裏再次湧過那燦爛的金色河流。
那雙手稍稍松開了一條縫,有什麽東西在掙動,埃德的腦袋湊近了——接着忽然驚叫起來。先是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還未睜眼,淡紅色的喙,擠出了指縫。梅林攤開手,蛋殼碎成幾瓣,雛鳥像團沒有捏好的面團,稀疏的白色絨羽粘在粉皺的皮膚上,站都站不起來,醜得要命……
可一看就知道,那千真萬确是只真正的鳥,真正的生命。
雛鳥撲動又短又脆弱的翅膀,發出覓食的細細叫聲。梅林将它交給了埃德,男孩不敢相信地呆呆盯着它好一會兒,金發在火光裏像綢緞閃着光。眼淚盈出他的眼角,像顆一閃而逝的流星。
亞瑟知道他為什麽會哭。他移開目光,幾乎是逃避,他不想再看下去,害怕再看到更多的魔法、更多的……
一陣虛汗冒出脖頸,不是什麽好預感,果然,他的心髒開始痙攣,像有只手緊緊掐住、用力擰它,以擠幹最後一滴血。與莫嘉娜剛将流血的手按在他胸口時不同,現在它會平息,當它平息,他總僥幸錯覺它就此放過了他,可它再來折磨他時,就似乎永不結束。他暈眩着靠向馬車壁板,用額頭抵住粗糙的木紋,咬緊牙齒,雙膝蜷縮,顫抖的手指緊攥住毯子,動作間打翻了伊索爾達倒給他的水。
杯子墜向草地,急促的腳步聲,一只手摸上他的鬓角,梅林手忙腳亂地鑽進車裏,跪着要來試探他的額頭和脈搏。他推拒着。他一切都好,只不過要撐一撐……梅林壓低的呼喚聽起來那麽焦慮,那麽痛苦,不,他不希望……他明明剛剛還在微笑……
濕冷的風吹過汗濕的皮膚,灌進他縮緊的胸膛,梅林忽然沉默地抱緊了他,那清瘦的下巴壓在亞瑟肩後,呼吸拂過耳垂,隔着這條毯子,他身上傳來魔法的溫熱。亞瑟大口喘息,在吸取他所有意識的漩渦外,梅林仿佛唯一閃爍的火星,一剎那間,他重歷了自己的夢境,夢裏梅林執拗地堵着他,決不允許他離開。
“我不走。”于是他在半夢半醒間保證。
“什麽?”梅林輕輕地說,輕地像一次斷續的呼吸,只比呼吸急迫。
亞瑟麻木的手摸索着木板,把虛弱的軀體從車壁前撐開。他不走。他還有許多錯誤沒有補救,許多東西未曾珍惜。如果莫嘉娜要他的命,他就要活下去。先前他錯了,死亡不是命運,只是怯懦,是逃避他早就該承受、卻拖到此時才來的痛苦。
他想着從碎裂的死蛋中誕生的雛鳥。它不由分說擠進他的胸膛,窩進原先痙攣的心髒的位置。
“你得到火邊去。”梅林半是請求,半是命令,把他的胳膊繞在脖子上,“到火邊去,還得吃點東西,之後我就給你換繃帶。”
艾西亞的藥水減輕了他外傷的疼痛,他點點頭,同意去火邊。暖和起來會讓心髒痙攣帶來的寒顫也不那麽難挨。他伸手摸到車裏的匕首,重新別在腰邊。
不一會兒,馬隊裏的人都擁擠到火堆旁,坐在幾棵粗樹根下。崔斯坦和伊索爾達的争執沒有延續到這會兒,他們坐在一起,她用一把小刀自顧自靈巧地削下鹿肉。
亞瑟喝着一些稀菜糊,烤肉的油香令他時而出冷汗的身體反胃。梅林把整張狼皮墊在樹根,防止草地和樹幹的潮濕滲進他的衣服。他原本還想帶毯子來一直蓋到他胸口,亞瑟堅決反對,他不想看起來是個一動不能動的傷員。
埃德用酒杯和破布為雛鳥做了一個窩,要不是海倫拎着他的後衣領叫他回來吃東西,他還在掏泥洞挖更多的小蟲。
“我們什麽時候回去看爸爸?”他們吃到一半時埃德說,“告訴他我差點被狼咬了。”
馬隊裏的人都擡起頭來看他,卡索皺起鼻子,有責備的意思。海倫從鍋中又向盤子裏舀了一勺,語氣疲憊地回答:“下次吧。”
“每次都是下次。”埃德把勺子直愣愣地捅進菜糊,“根本沒有下次。為什麽我不能見他?”
卡索的鼻子皺得更緊,艾西亞卻不為所動,伊索爾達和崔斯坦對視了一眼。海倫不知該如何接上去,埃德失望地看着她。
“聽着,埃德……我,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海倫說,“你答應幫崔斯坦叔叔看箱子的,可你總是貪玩跑掉。”
“看箱子是連姆叔叔的事!”埃德說,“我想去集市,我還想看我爸爸。”
海倫顫抖着嘴唇:“不準想。”
埃德茫然地睜大眼睛:“什麽?”
海倫放下盤子,一口氣屏在胸口:“從現在開始,不準想去看你爸爸。”
埃德瞪着她,氣憤沖破了臉上的委屈:“我差點被狼咬了……連這都不能去告訴他嗎!”他從篝火邊爬起,抓起雛鳥窩和裝小蟲的布口袋,緊緊捧在懷裏,向帳篷跑去。海倫一反常态地沒有喊住他。
“下次就去石頭鎮,”片刻後,崔斯坦開口說,“你不能總教他失望,海倫。”
馬車夫把割下的鹿肉堆在盤子裏:“走淺灘外就不容易被注意,路我熟悉。”
海倫用拇指抹了抹眼角,搖搖頭:“不,我們別去,那裏的人會認出我來。”
她深呼吸幾口,拾起埃德的盤子,把剩菜一股腦倒進自己盤中。盤口在她膝上微微傾斜,眼看就要滑下裙擺,亞瑟伸手接住了它。
“謝謝。”海倫低聲說。
“為什麽?”亞瑟說。
海倫擡起頭:“為什麽?”
“為什麽埃德的父親沒和你們在一起。”
在內心某處,亞瑟知道答案只會是另一種形式的仇恨,可他還是問了。
“他想留在村子裏,他還有個病弱的弟弟。”海倫眼中流露出她竭力想掩飾的悲傷,“我,我不能怪他,知道我有魔法後,他還保護了我一陣子。他每天都提心吊膽……可埃德越長越大,這孩子的魔法太明顯,我們藏不住了。”
火舌的熱浪炙烤着他的臉,只是臉,亞瑟仍感到很冷。好像吃下去的東西在胃裏凝結成冷硬的冰塊。
“他抛下你們,讓你們就這麽逃走?”梅林說,聲音壓抑沙啞。亞瑟察覺到他的手緊捏着盤邊,以根本無需的力氣,“他不該——”
“不然怎麽辦呢。”海倫對他笑了笑,是那種習慣了一切的笑容,“村民們都怕我,把燃燒的驅邪草扔到我家門口,沒幾天領主的士兵就來了。不知道為什麽,有了魔法,我在他們眼裏就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那有什麽奇怪。”火堆旁一個青年說,“我小的時候,見過人們把有魔法的孩子從母親懷裏搶走,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