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進火坑裏燒死。當然,燒死母親的也有。”

卡美洛的法律是赦免兒童的。亞瑟想。想法出現的同時,他為自己的天真感到莫大的諷刺。兒童總會長大。沒有人真正被赦免。

“我媽就告訴我,”另一個青年說,“大家都在玩游戲,游戲就是模仿其他孩子,別人怎麽做我就怎麽做。”

“那就是他們的目的,”車夫聳聳肩,“讓有魔法的人也不敢用魔法。”

“你連打獵都只會使十字弓,連姆,”卡索嚼着鹿肉插嘴,“你抓着個騎士大吼自己有魔法,我看都沒人信。”

連姆不服氣地想證明一下自己,他對着塊石頭使勁瞪,眼眸滑過淡金,石頭紋絲不動,什麽也沒發生。卡索嘎嘎大笑,連姆捉起石頭:“你看,它變軟了!真的。”

艾西亞站起來,離開篝火,她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沒人打擾她,她繞過火堆向帳篷走,在梅林身後頓了一步。

“準備好後我來找你們。”

梅林一怔,眉宇間掠過緊張:“準備什麽?”

艾西亞微微一笑:“你想治好他的心髒,不是嗎?”

她拖着畸形的腳走開,梅林跟随她離開的方向,眉頭皺緊,然後挪動屁股,往亞瑟身邊靠了靠:“喝了她的藥水,你有沒有……”

“我感覺好些了。”亞瑟安慰他說。他确實也好些了,梅林猶豫着點點頭,心不在焉地攪着盤中最後一點菜糊。

“你們呢,亞瑟,威爾?”崔斯坦突然說,“搭夥做生意,還是在卡美洛。這在巫師和普通人之間可不常見。抓到是要一起判死刑的。”

亞瑟心中的鼓擂了一下,震動擴散到整個胸膛。“我們?”梅林匆匆瞟了他一眼,提醒他記起自己的假名。

崔斯坦審視的目光掃了過來,他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半倚在樹根上:“威爾,你沒有魔法吧,你怎麽能信任他?”

梅林在草地上放下盤子:“伊索爾達也沒有魔法。”

伊索爾達瞪着他,驚訝于他的比較,她大笑起來。

“我們發過誓同生共死。”她說。

“我們還睡同一條毯子。”崔斯坦說,“別告訴我你們也一樣。”

梅林的臉微微紅了,在篝火的遮掩下不那麽明顯,他沒看亞瑟,目光在閃爍,似乎正搜腸刮肚要編個可信的故事出來。

“我們,呃。”梅林瞟向他,帶着一絲顧慮,“我們——”

“我們從小就認識。”亞瑟突然開口,在所有人的注視裏。

梅林驚訝又緊張地看着他,火光把他淺藍的眼珠染地清澈無比,亞瑟可以從中讀出警告,閉嘴,亞瑟,拜托,別露餡。

他心底閃過一絲笑意,提起虛弱的精神,在繼續之前先緩了一口氣。他伸出手,握住梅林的手腕,拇指安撫地滑過他袖口露出的那一小塊皮膚。

“我們一塊兒長大。在一個小村子……在山谷裏。牛在溪中飲水,羊在山腰吃草,但牛羊都不肥壯。我們有幾畝田,種着小麥和豌豆……還有個池塘,長滿了池藻。你說得沒錯,小時候,我們确實睡過同一條毯子。”

梅林望着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了,驚訝和緊張淡去,混雜成更複雜的光芒。你到底在想什麽,亞瑟?他像在說。

“山谷裏常有雲霧,莊稼收成總是一般。但我們一起去田裏幹活,去山上摘果實。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爬到山頂,眺望遠處……賭誓說自己看見了海。我記得陽光把草尖曬得像要燃燒,也曬熟了蘋果。我們就在果樹下睡着,醒在露水和蟲鳴裏……蟲子爬進衣領,逼着我們争先恐後地跳進溪水去洗澡。”

亞瑟握着他的手,在他瞳孔裏看見自己蒼白的微笑。他們誰也沒有移開目光,直到他開始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日子永遠平凡,永遠漫長、安寧。我以為我們彼此沒有秘密。直到有一天他告訴我他有魔法。我向他發了一通火,他氣得跑開了。”

那同一天在真實和虛幻的故事中重合。梅林從微微顫動的睫毛下向他投來安靜的凝視。亞瑟喘了口氣,只是幾句話,他已經感到疲憊。

“他氣跑了。因為我說,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那樣我們每次去爬樹摘果子能省多少力氣,這真不公平,你明明還能把我的硬面包變成烤羊腿。後來,他氣完了,就回來,讓一整樹的果子都砸下來,我怎麽跳都避不開。”

片刻間,梅林什麽反應也沒有。接着,他緊緊抿住嘴唇。可笑意從他的眼睛裏洩露出來。他松開繃緊的嘴角,看着亞瑟。有一瞬間,亞瑟不知道梅林是否像他一樣渴望這幼稚的故事是真的,但那淺藍眼睛中閃亮的濕潤像雨絲般降落在他心裏,溫柔、悵然的涼意帶來近乎刺痛的安慰。

“我不在乎他有沒有魔法。”亞瑟說,終于他說出口,“他始終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火星濺落在轉冷的空氣中,營地裏沒有誰接話。梅林別過臉去,睫毛細微顫動。前方躍動的篝火染紅了他的鼻梁和顴骨,那單薄的肩膀向內收緊,衣領下隐約露出瘦削的脖頸上的箭傷。他望着草地上晃動的煙影,像要克制每一寸肌肉的反應,吞咽每一縷打亂的呼吸……可這只是一句話,幾個詞語,飄在由謊言築起的虛空中。

亞瑟握在梅林右腕的那只手向前去,觸碰到法師蒼白緊繃的指關節。梅林的呼吸不易察覺地加快,過了一會兒,他松開僵硬的手,将亞瑟的小指和無名指輕輕捏住,像只鳥展開翅膀,将他收納進羽翼之下。

亞瑟因而聽見了他無聲的回應。心髒像一面滲雨的牆壁,劃下淅瀝的、冰涼的雨絲。這不是謊言,不,他說的每一句都是真實,從未發生過的事為什麽就不能是真實?他想他明白,梅林也明白。

隔着篝火,伊索爾達專注地望向這邊:“瞧,這裏可沒幾個人像你們這麽幸運。”

一絲淺淡的笑容勉強浮現,映襯着梅林眼角微微的光亮,“是啊,”他說,“我們非常幸運。”

“說實話……”聲音來自先頭說過話的青年,手中的樹枝有一下沒一下推着燃燒的木柴,“我也想有個夥伴,好多年前。但我不……”他舔舔嘴唇,把樹枝扔進火焰,又掐滅了話頭。

一陣讓人沒法不注意到的吸溜聲從左手邊傳來,卡索埋頭在湯汁中哼哼兩聲:“但你不敢。”

青年承認:“我是不敢,大清洗過後,哪怕巫師都互相提防,不敢向彼此洩露魔法。除非我腦子壞了才會撲上去說我是誰。”

“你做得對。”卡索松開手,空盤子丢落在草地,被他踢到一邊,“要是你真有同伴,搞不好就多了個累贅。”

青年挑起眉毛瞪着他。卡索咧開嘴,像被自己逗笑了:“怎麽?你問崔斯坦,他是不是煩透了咱們。”

崔斯坦不置可否,手裏的小刀輕輕敲着盤子。

“他是煩透你了,卡索,”伊索爾達微笑着說,“勸你一會兒自覺去洗盤子,否則,我們就在你睡覺的時候扔下你開拔。”

卡索嚷道:“我才不洗,你們最好給我的腰一點尊重——”

“得了吧,老頭。”又一個青年說。

“誰去誇誇他,”車夫切下一塊鹿肉,“他就需要那個。”

“卡索,”連姆說,“你看,只有你會使最漂亮的洗盤子咒語。”

卡索摸摸肚子,咕哝道:“那是最難掌握的魔法,如果你們有點眼色的話。”

亞瑟不出聲地聽着,篝火暖着他薄薄的襯衣。梅林沒再吃什麽,即使盤子裏還有一半菜粥。他依舊捏着亞瑟的手指沒有松開,察覺到他指尖的冰涼,他擔憂的目光從眼角瞥來。亞瑟慢慢眨了眨眼,掩飾住一層層沖刷而上的疲憊,堅固的樹根托住疲乏的軀體,他幾乎忘卻了別在腰間的匕首,忘卻了對這支馬隊的防備。什麽是巫師,巫師是什麽,他原以為自己知道,其實他不知道。這些人在他治理的土地上生活,而他一點也不了解他們,一點也不。

“我不懂,既然一切都好,你們後來為什麽要離開村子?”海倫猶豫着,“到卡美洛做生意太冒險了。單是穿過森林就叫人提心吊膽。”

“待不下去了呗,”連姆對他們咧嘴笑了笑,“有幾個巫師能留在他們出生的地方?”

梅林擡擡肩膀,算是默認。“據說一百年前巫師可不是這樣人人喊打。”先頭的青年說,“我碰着的老人都說,那時候的幾大國,連卡美洛王宮裏都有法師。”

幾個人随聲附和,飄起一陣嗡嗡的嘀咕。

“一百年前。”崔斯坦冷冷開口,“要是你認為一百年前巫師有自由,那就大錯特錯。”

“為什麽?”青年說,“那時候肯定不像現在。”

“那時候魔法是貴族的所有物。”崔斯坦不耐煩地說,“巫師的能力屬于貴族,不屬于自己,意味着他們可以被随手取用,随手扔開。”

“至少當年有魔法不是什麽羞恥的事。”青年說,“人們尊重巫師。”

“人們尊重的是權力。”崔斯坦嗤笑一聲,“當魔法和權力合為一體,人們就尊重它。當魔法變成權力的工具,人們就懼怕它。當權力轉過頭給魔法定罪,人們就跟着踐踏它。”

青年抿住了嘴,轉頭望着噼啪作響的火焰。

“你似乎痛恨權力。”亞瑟說,聲音安靜平穩,但篝火旁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崔斯坦的臉頰蠕動了一下:“不,我恨的是權力之後的人。”他擲下小刀,刀尖插進油汪汪的鹿肉裏,“我更恨那些出賣自己、任暴君予取予求的巫師,他們跪下來舔貴族的腳,讓魔法變得一文不值、低人一等。我還看不起那群隐居避世的德魯伊,什麽與世無争,實則就是東躲西藏,一堆廢物膽小鬼。”

“德魯伊不是膽小鬼,”梅林說,只稍稍提高了音量,“他們和你一樣渴望自由。獲得自由不是非得相互仇恨……德魯伊尋求和平,而非複仇,這不需要勇氣嗎?”

“別急着為那群擠在山洞裏的懦夫辯解,”崔斯坦的語氣中添上了更多的譏諷,“睜眼看看你面前這幾個人。”他随手一指,“佩恩、連姆,一早就到處流浪,從沒機會學幾句咒語;卡索,最擅長的不過是扔東西和洗盤子;二十年了,海倫的魔法還和她小時候一樣不受控制。他們有魔法,又從沒真正有過。德魯伊們呢?生下來就被高高在上、口耳相傳的咒語包圍。他們都在用魔法做什麽?畏葸不前、任人宰割。這都稱不上是懦夫,還有誰是?”

“許多經受苦難的巫師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伊索爾達堅定地附和,“德魯伊卻從不主動對抗欺辱他們的人,連我都不明白是為什麽。”

“德魯伊還救卡美洛的騎士呢。”卡索發出短促的嘲笑,“誰知道前天是不是剛吃過苦頭。”

“也許他們把希望寄托在別處。”梅林說,攥緊了衣袖,也攥緊了亞瑟仍在他拇指和食指間的小指。他手心的灼熱像岩漿般流淌到亞瑟受詛咒的心髒中,聯同腥稠的血液汨汨。

崔斯坦唇邊浮現憐憫的微笑:“那他們不是天真,就是愚蠢,總之,還是廢物。”

“要怎樣抗争才算是正确?”梅林繃直身體問道,“像古教那樣在幾大國示威,挑撥離間,鼓動戰争,詛咒殺害無辜的人?”

“古教至少有所作為。”崔斯坦譏诮地說,“讓人們看到憤怒,讓人們付出代價。”

“古教只在擴大巫師和其他人之間的裂痕。”梅林一字一頓說,“在将魔法推向萬劫不複。”

“別為這吵架。”連姆看看他,又看看崔斯坦,“這不值得。”

“這片土地上沒有‘無辜的人’。”崔斯坦也一個詞一個詞清晰地說,“德魯伊可以尋求和平,古教憑什麽不能尋求複仇?”

他被篝火點亮的雙眼毫不退讓地注視着梅林,後者壓抑着胸膛的起伏,将亞瑟的手緊緊掐住。亞瑟知道他想反駁,但他不能。這不公平,這場争論不公平。為什麽古教不能?因為梅林所有的努力只是希望藉由律法修改為魔法正名,而古教剛剛讓這份努力毀于一旦……

海倫在一片噤聲中緊張地站起來,像要故意找點事做,她在裙子上抹抹雙手,捉住勺子,往幾個人盤中分掉鍋底的最後一點菜糊。長柄勺刮擦鍋壁的聲音斷斷續續,沉默籠罩了火堆。

“既然如此,”亞瑟輕聲開口,“為什麽你沒帶着你的朋友……去追随古教?”

他的聲音微弱平靜,夾雜着斷續的喘息,卻使所有人都将視線移向了他。

崔斯坦的兩片薄唇壓緊在一起。亞瑟凝視着他,就像能看見他繃緊的臉頰下,那風霜粗糙的皮膚後冰冷的怒意。梅林的手微微一顫,亞瑟的目光從崔斯坦身上掠開,依次滑過被火光照亮的,一個個流浪巫師的臉龐。他認真地看着他們,第一次這樣看着,不在審判中,不在戰場上。

“你關心這些人,你做出了選擇。”他沙啞着說,像指出一件顯而易見的事,“你選擇的不是古教。”

崔斯坦眯了眯眼睛,狹窄的瞳孔中閃過輕蔑:“你懂什麽,你是個賣貨的。沒有魔法的人根本不可能體會巫師的處境。”

“你是說伊索爾達無法理解你?”亞瑟扯動幹裂的嘴唇,對他微微一笑。

“她當然能,可她不一樣。”崔斯坦從牙縫中說。

“她一樣。”亞瑟瞥向伊索爾達,後者的金發在光暈中如雲霧朦胧,“她能夠了解你,接受你……其他沒有魔法的人也能。除非你想要的不是彼此接納,而是血流成河——”

“讓敵人流血只是獲取自由的途徑。”崔斯坦打斷了他,“讓敵人流血。”

“崔斯坦。”伊索爾達搖了搖頭。

亞瑟頓了頓,腦海中浮現出莫嘉娜悲諷的聲音:“只有戴上冠冕,我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他想起摩高斯,先是引誘他去向自己的父親尋仇,然後帶走了莫嘉娜。莫嘉娜曾經愛過他,就像愛着卡美洛的民衆,她忍饑挨餓,存下食物,布施給廣場上受災的人——現在她殺害他們就像割斷草芥。突如其來的恨意摧毀了卡美洛,一次又一次,他不解又痛苦地目睹她改變,目睹她徹底磨滅,全然重造;一次又一次,他看着卡美洛經受苦難,聽着尖叫和祈禱……

他深深體會過魔法給一個人帶來的恐懼。

他慢慢地說:“永遠将對方視作敵人,堅持巫師和其他人無法相互理解,只會讓結果背離你的初衷。”

一時間,他聽見身旁加重起伏的呼吸聲和鹿油滴進火裏的噼啪。

“……我覺得,”連姆猶豫着聳聳肩,“威爾說得有道理。”

“是嗎,”崔斯坦不屑地一笑,“他這幾句空口白話能讓魔法的定罪立即撤銷,還是能讓所有人立即理解魔法?”

埃德從背後的帳篷中小步跑來,突然鑽進他們之中,抓住梅林的外衣急切地說:“艾西亞說你們該過去了。”

海倫帶着期待直起身,以為埃德已經原諒了他們先前的争吵,但男孩賭氣地沒有看他母親,一轉身再次跑開,将自己關進小帳篷裏,留下一席晃動的布簾。

“快過去吧,”伊索爾達說,想趕快結束這場對話,“艾西亞可不常答應幫外人看傷。”

梅林爬起身,彎腰撐着亞瑟站起來。“什麽時候起你能談論魔法了?”他輕聲說,“聽起來就像你真的知道崔斯坦為什麽不去投奔古教。”

“讀了幾本書。”亞瑟抓緊他的手,向他耳邊低語。實際上他一本也沒有讀完,縱然傑弗裏找出了許多深埋在地穴的記錄。起身站立讓他的頭暈得厲害,一陣溟濛的黑霧蓋住視線,心髒撞擊着震動,他緊張了片刻,但它并未發作。

梅林扶穩了他的腰,什麽也沒說,靜靜地、思緒萬千地看着他,陪他在原地歇了一會。他有些慶幸梅林的手臂不像看上去那麽弱不禁風,因為他實在很難再強撐着獨自走動。

掩起的帳簾将收拾鍋盤、間斷談話的聲響隔擋在外,艾西亞點好了蠟燭,四周已經鋪滿黯淡的光影。帳裏一切都很簡陋,軟苔藓、幹草和布毯鋪成了床鋪,沒有桌案,紮成捆的草藥和封口的罐子擺在一只敞口的袋子裏,獨眼女人佝偻着,用蠟淚将蠟燭固定在鐵鑄的淺碟子中央。

聽見他們進來,她緩緩轉過身,燭光把她塌陷的眼窩和半張臉的傷疤照得像鬼魅的符咒。她一指床鋪上的小刀和幹淨的布帛:“坐那兒。”

梅林剛将亞瑟放倒在床鋪中,她就托着碟子走近,長袍的褶皺下露出畸形的腳趾,皮膚像很久之前被翻過來又貼了回去。

“讓我看看傷口。”

梅林拽掉他的靴子,卷起左側褲腿,翻開繃帶。膝蓋處一片青紫,幾個針尖大小的血點凝成了暗紅色。

“下一處。”艾西亞說。

從獵戶小屋裏借來的襯衣從頭頂被除去,梅林伸過手來解開所有綁緊在他肋間、肩膀和脊背的繃帶。艾西亞帶着燭光湊近了,唯一完好的眼珠凝聚在他殘破的傷口上。她細細端詳,像在尋找什麽細微的痕跡,也像是故意把她的醜陋和蒼老送過來讓亞瑟看清楚。濁重的呼吸噴在他的皮膚上,她伸出手,用小指頭淡黃色的指甲挑開他右肩處濕軟的血痂,鑽心的刺痛讓他的肩膀抖了一下。

挑破的傷口溢出一滴血珠,艾西亞湊上前聞了聞,畸形的嘴唇浮現出幽密的微笑。燭光移動到亞瑟的胸口,照亮一片雲母般蒼白的肌膚。

“你。”她擡起頭,視線鎖住警惕着盯着她的梅林。

“什麽?”他說。

“念一條咒語,在他身上。”艾西亞說,“跟着我念。”

梅林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什麽咒語?”

一眼看破他的抗拒,她緩緩說:“為了他的心髒,如果你不念,我想我們就到此為止。”

“我可以念,”梅林向亞瑟看了一眼,“只要确定咒語沒有任何危險。”

艾西亞笑了,不等他說完,她就從牙齒間念出一串唱歌似的音節,音節像極了莫嘉娜施咒時的聲調。記憶的回聲忽然震響,亞瑟擡手去摸腰側,但發現匕首方才已經被梅林卸去。

咒語沒有任何效果,就像艾西亞根本沒有魔法。

“重複它。”艾西亞慢悠悠地說,抓起梅林的手對着自己,“試一試。”

梅林揣摩着她捉摸不透的神色,他開始重複,眼眸閃耀出金色,艾西亞老邁的皮膚仿佛變得透明,突然,從一處醜陋的疤痕中放出灼燒般的紅色,一場大火的閃回霎時蔓延全身,每一寸燒焦的肌膚又重新點燃,仿佛永不熄滅的囚籠……梅林驚魂未定地停止了咒語,艾西亞卻什麽也未發生一般,仍舊挂着淡邈的微笑。

“這就是過去,”她說,“過去殘留至今的部分。你看到了,它沒有傷害,只是讓你看得清楚……往日發生了什麽。”

她等待着,示意梅林對亞瑟施咒:“讓我看看他的往日發生了什麽。”

“你失去了魔法。”梅林震驚地說,“但是……”

“普通的火刑不可能傷及巫師的魔法。你猜得不錯。”艾西亞說,“所以那不是普通的火刑。現在,動作快點。”

梅林沉默着在床邊跪下,将右手輕貼上亞瑟的皮膚,他注視着他,亞瑟從他的眼眸中看到了猶豫。他沒有念咒,深深的瞳孔後像有什麽在相互撕扯。

“如果不再治療,”亞瑟開口問,“如果只用今天的藥水,我還能撐多久?”

“繼續添上蓍草和吊鐘花,”艾西亞流露出難以捉摸的鄙夷,“你還能再鞭打那匹病馬三天。”

亞瑟按住梅林的手背,他和他在想同一件事。艾西亞會憑借一個咒語認出他嗎?認出了會如何?他是在懼怕仇恨、還是在逃避仇恨?只要他想活下去,總有一天将面對所有割裂的傷疤。而如果他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他憑什麽活下去、回到卡美洛、兌現他給梅林的諾言、和莫嘉娜一争?

“念吧。”他松開手,對梅林說。

法師靜默了片刻,像還未從舌下找到決心,然後他蠕動雙唇。咒語确實沒有給亞瑟帶來任何感受,一片平靜裏,昨日的咒痕漸漸重現,蛇形的血手印絲縷牽連,浮現在他的胸口。

艾西亞俯下身來,亞瑟感到梅林的半邊身體已經繃緊,他眼中的金色并未完全消退——

“上一次我見到你,”女人的獨眼在燭光中曈曈閃爍,“你還是個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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