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3)

子,因為亞瑟的确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初曾有人那樣吻過他。

“而我仍能見到。”艾西亞說,“仍如當年清晰。”

女巫閉上了眼睛,她尚且完好的那只眼睛和因火刑而塌陷的另一只壞眼拼湊在一起,像一塊扭曲的、刻壞了的石像。

“這是不是也算公平,”她說,“我有一樣他所沒有的……”

她的聲音逐漸降低,而梅林忽然感到無以名狀的震驚。他無端觸摸到了艾西亞的秘密,比當年的真相還要更深的秘密,接着他又從其中嘗到一股悲傷,不知道為什麽她選擇對他透露這一點,是認為他會懂,還是認為他不會懂……

艾西亞的聲音再度響起:

“要做完這副藥劑,你要重新服下聖果,對你來說,那可能是過量的。你自己決定是否要繼續。”

梅林苦笑了一下,就好像會他會選就此終止似的。可他必須要成功,決不能出現那個“但是”。

“現在就繼續吧。”他說。艾西亞從身後取出那個布囊,又倒出三顆聖果來給他。他接過時碰到她的手,一片燒過的皮膚徹底掩蓋了火刑之前她的樣貌。

他吞咽下去,慶幸自己昨夜多抓了一把果實,讓他們還有出錯的機會。力量再次漲起的時候,他沒有什麽力氣好好引導它與自己的魔法融合,所以它比之前更兇猛、更殘酷,橫沖直撞地攻占了他的肢體,甚至有些疼痛。然而,少了那股刻意的控制,他反而感到得心應手,就像那本來就是他的魔法,他原本就有這樣的權力,被喚醒的不是古教的力量,而是他深埋的另一種自我。

他看着清澈的卡蘭裏聖泉水再度被還原。原本的不安突然被信心和篤定取代,因為他有此權力,他能夠命令一切順利發生。

還沒到中午,他們就抵達了山洞。病馬沒有出現在車隊裏,它已經站不起來。崔斯坦和弗雷爾将它拉到外面殺了,由于不知道害的是什麽病,他們只把馬皮剝下來,其餘的部分扔到了河谷裏。

随便吃過點午餐,其餘人在山洞整理行裝,崔斯坦帶着雷騎馬去了卡爾姆鎮。貨車停在山洞外面,箱子卻搬了進來。天氣陰沉不已,随時可能下雨。洞裏也十分潮濕,山洞很深,深處是一條低矮黑暗的裂隙,洞壁上攀援的藤蔓垂下來遮住裂口,時而有風穿過。他們沒有往裏走,待在更寬闊的外部。伊索爾達領着佩恩前去打獵,說不定晚上就能吃到新鮮的面包和烤肉。除了要外出的人,其他人都圍坐在火旁,就連連姆也是。大家都在山洞過夜時,并不需要他在外面守貨物,今晚他能在幹燥溫暖的地面上平坦地躺下來睡個好覺。

梅林原本也想去獵點什麽回來,幫一幫伊索爾達的忙,可她笑着打量他,拍拍他的胳膊,意思是他使不好弓也使不好劍。“我們離城鎮太近了,可別冒險用魔法抓兔子。”她善意地挑了挑眉毛,“何況你抓得也不怎麽樣,是不是?過去和威爾坐在火邊吧,聽卡索唠叨他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前幾天我們忙着趕路,今天正好可以都歇歇。”

他瞥到卡索确實在嘟嘟囔囔地講話,弗雷爾、連姆、海倫、艾西亞、亞瑟甚至埃德都在聽。埃德坐得離亞瑟更近,似乎是扭動着故意向他靠去,讓他注意到自己的雛鳥喂得有多好。

伊索爾達檢查好了弓,抛給佩恩,自己又拿了一把,腰上也配好了劍。

“對了,威爾的傷看起來好多了,謝天謝地。我們在南方對上過那些雇傭兵,真是一群流氓。”

“多虧遇到你們,否則一切兇多吉少。”梅林低聲說。伊索爾達又笑了。

“噢,拜托,”她說,笑意在眼裏閃動,“崔斯坦收了你的報償,不是嗎。我們可不是什麽善心好人。”

“那一點報償算什麽?”梅林說。他發自內心地喜歡她,因而更不願直視她,心中像有把鈍刀慢慢割着。

伊索爾達認真地看着他:“那是你們僅剩的家當。”

“也許夠給卡索他們買上幾桶好酒。”梅林嘆了一聲。

“夠他們喝到明年了。”伊索爾達又拍了他一下,在腰側綁好了箭袋。她招呼佩恩一起離開,而他則坐到火旁,感到有些困倦。昨晚之後,他就一直有些不舒服,或許不去打獵是個好主意。服下多出的聖果之後,他做好了難受的準備,可古教并未太為難他,微小的不适完全在可忍受的範圍內。

他打起精神聽着故事,不知多久,卡索不耐煩的聲音越來越弱,他在講一個古老的巫師的冒險……而他向右歪倒,靠在了亞瑟肩上。

他隐約感覺亞瑟張開手臂摟住了他,他被一條溫暖的毯子包住,促使他陷入更深的困意……接着他耳邊又有人在唱歌,也許是弗雷爾和海倫,唱得斷斷續續,并不動聽,但其他人仍開心地笑着……

他醒來時,外面已經下起了雨。伊索爾達和佩恩獵回好幾只肥碩的兔子,天色昏暗,崔斯坦仍未回來。他裹着毯子,擡起頭來,感到脖子僵硬。他一直靠着亞瑟,因而亞瑟在這段時間裏一定動也沒有動過。

“我睡了多久?”他揉揉眼睛說。

“你錯過大半個故事會。”亞瑟輕柔地笑了一下,“你也錯過了埃德的鳥類哺育觀察。”

梅林這才發現那孩子就在他們旁邊,趴在一條毯子上,手裏捧着鳥,那只鳥的絨毛長豐滿了些,依然很醜,在溫暖的篝火旁,它顯得很滿足。

這時,外面響起一陣踏在草裏的雜亂馬蹄聲。崔斯坦和雷走進了山洞,或許是被雨淋濕的緣故,兩個人都顯得陰冷而沉默。雷脫下潮濕的外衣,崔斯坦則徑直走到火堆旁,踢開一只杯子就地坐下。他的目光沒和任何人接觸,眯眼瞧着向上跳躍的火叢,胸膛不斷起伏。

雨從他長外衣的袖口滴落,滴在被火烤得幹燥的地面上。人們都靜了下來,注視這不尋常的信號,只有艾西亞慢吞吞起身。梅林知道她是要去外面的車上,快到亞瑟服藥的時間了,而她配藥劑時不許別人看着。

崔斯坦的身體沒有動,繃緊的臉色令人捉摸不透。他的眼珠跟住艾西亞從火堆向山洞口移動,梅林的心像懸在一根針上。他并沒攔下她,但這不意味什麽,相反,一層濃雲般的預感剎那間聚集到梅林的胸口,讓他的手腳開始麻木。

“一切順利嗎?”弗雷爾試探問道,“馬匹買回來了?”

一陣沉默後,崔斯坦才答道:“買到了,個頭不錯,跑起來也有力。”

“沒遇着什麽事?”海倫不安地問,“路上沒有人跟蹤你吧?”

“什麽事也沒有。”崔斯坦對她提了一下嘴角以示安慰,但他的眼睛裏沒有笑意。

大夥放松下來,恢複了談話,繼續做起先前手頭的事情。梅林注意到雷沒有到火堆這來,相反,他去到另一個角落,那兒架着海倫料理完畢的兔肉,只等架到火焰上烤,那兒也堆放着伊索爾達和佩恩打獵回來後卸下的弓劍。他明白亞瑟也注意到了,他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正微微繃緊。

崔斯坦依然沒有什麽多餘的話,伊索爾達為他遞來一杯酒,他卻推開,仿佛為了等一個重要的時刻,他必須全心全意。

“你帶酒和面包回來了嗎?”連姆興沖沖地,正要把串好的兔肉擡到火堆上, 雷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

艾西亞從雨幕中走來,一只手遮在高腳杯上,防止雨水滴落,若非她的佝偻,她就完全像是她曾經所是的那位祭司,正向聖壇走來。

崔斯坦站起身。

梅林知道了。不再是預感,而是确定的直覺。那一刻他的思維好像被突然切斷,只是強烈地意識到他最無法忍受的煎熬即将發生。他突然死死抓住亞瑟的手,卻不知自己究竟怎樣才能真的抓住這一切。亞瑟轉過頭來面對着他,雙眼清醒而冷靜,他的另一只手也握到梅林的手上。

“別亂來。”他說。

可是,不,他不明白,他不……

“這是給威爾的。”艾西亞沒有松開,崔斯坦的手已經不容抗拒的抓住了杯沿。

“我知道。”他說,“讓我來遞給他。”

艾西亞妥協了,梅林感覺她正看着自己,她仿佛在說:亞瑟·潘德拉貢有他的命運,而你的确也有你的命運……

崔斯坦五指扣住高腳杯,慢慢放到鼻子下聞了聞。

“太可惜了,我來不及把酒買回來,但我們還剩的應該夠了。我建議大家都來喝一杯。”他示意連姆去取杯子,“受傷的人當然最好別碰酒,不過這杯藥也很像酒。”

他繞過他們走回原處,帶着笑看向亞瑟,卻沒把手裏的高腳杯給他。

“我今天在鎮上聽了個好消息。我們必須要為此喝一杯。”崔斯坦伸手指揮所有人在火邊坐下,“而且,還有個有趣的故事。”他的目光落到他們兩人之間,“亞瑟,我想你一定感興趣。”

他究竟在喊他們兩人中的哪一個?梅林想,看來這是個莫大的諷刺。可他能摸到自己手指掐住的地方,亞瑟腕管下的脈搏,跳得依舊平穩而有力。

“是嗎?”他收回了手,聲音裏重新注滿力量,“是什麽故事?我的确想聽聽。”

雨下得越來越大,像是昏黑的天幕漏了個洞。他不覺得這裏面還有什麽故事好聽,如果崔斯坦已經發現了他們的身份,他為何不直接亮明,或者拔出劍來——

“鎮子裏的人都在說,卡美洛淪陷了。古教和一群雇傭兵占領了王城。”崔斯坦慢條斯理地說,火旁的衆人發出一陣抽氣,伊索爾達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只有艾西亞一動不動,“古教想必謀劃已久,我聽說那天還是國王的婚禮。”

“那天,是哪天?”弗雷爾瞪起眼睛,“我們這幾天可一直都在卡美洛的領土上。”

“是哪天呢,”崔斯坦似笑非笑,“啊,威爾,剛好是我們捎上你的前一天。”

“那之後呢?”佩恩急着追問,“現在呢?古教做了什麽?”

“無論什麽都和我們這種人無關。”卡索像嗓子裏有痰似的沙啞地說,“我們還是在樹蔭底下活着,不敢走到大路上去。”

“古教的最高祭司原本就是卡美洛的公主,她名正言順地宣布統治了。”崔斯坦說。

“所以那國王,”連姆不敢相信,“國王死了?”

崔斯坦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冷笑着搖了搖頭。

“國王本該死了,可他沒有。不僅沒有,他逃出了王城,暫時不知去向,這就是我要說的有趣的故事——幫他逃走的是個巫師。”

“怎麽可能!”顫抖的微小的聲音來自海倫,“卡美洛不是将巫師趕盡殺絕了嗎?”

“放屁,瞎編亂造的胡話。”卡索說,“哪個巫師會去保那國王的小命?就算我讨厭古教讨厭得要死,我也寧願去吻三女神的袍角。”

“可是,卡美洛的國王怎麽會容許一個巫師幫他逃走呢,他,他最鄙視魔法了……”連姆幹笑了一聲,那笑聲像吹啞了的哨子。

“是沒有哪個巫師會做這檔子事。我也驚訝極了。”崔斯坦說。梅林的手指蜷縮起來——

“最精彩的地方就在這兒。我聽說國王養了……這麽說吧,一條會魔法的狗。”

崔斯坦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像在肯定這個比喻的恰當。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奇怪,這詞語并沒讓他多麽刺痛。在他的胸膛裏緩緩攪動、将心髒一點一點攪碎的,是早就存在的一把刀。這把刀不是崔斯坦捅進來的,也不是卡爾姆鎮上那些人,它早就存在,比他跪在城堡的議事廳裏,聽着阿古溫斥責巫術的惡毒、要求判他死刑的那一天還要更早。

“狗?”弗雷爾說,“是一條真的狗?”

“當然不。”崔斯坦唇邊是一抹極盡嘲弄的微笑,“可沒有哪個有尊嚴的巫師會願意跪下舔卡美洛國王的靴子。沒有哪個有尊嚴的巫師會把自己的魔法獻上給他,讓他拿着它去殘殺巫師們的同族。沒錯,你們一定不敢相信,這麽多年來,卡美洛國王的身邊一直跟着個巫師。人們說,那巫師用魔法為他做許多事——用魔法殺人,用魔法維護禁令,用魔法——”

“那巫師為國王殺人?”佩恩激動地大聲說。

“殺人。”崔斯坦說,“殺任何威脅到他的人……”

“用魔法殺巫師。”連姆喘息着說,“為什麽,為什麽?”

“這麽多年魔法都是不赦之罪,國王卻在身邊藏着巫師,就像帶着一把刀。”伊索爾達清亮的聲音插了進來,“我看,他是害怕別人也會用刀,幹脆讓這刀只有自己能用。”

“刀?”崔斯坦笑了,“不,不是刀,是狗。下賤的、肮髒的狗。國王只需要松開手,讓它去咬——”

“崔斯坦。”

他的聲音十分平靜,但沒人能夠忽略。

亞瑟慢慢站起身來。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們也預感到了——他們的臉上提前浮現出恐懼和驚慌。梅林想伸手觸到他,拉住他,抓緊他,然而他坐着無法動彈。

“威爾,”崔斯坦說,“怎麽了?”

“的确是個有趣的故事,可惜有趣不等于真實。”

“哦,”崔斯坦說,“你又憑什麽說這故事是假的呢?”

亞瑟收攏腳跟,站直了身軀。他僅僅穿着一件樸素的、灰白的襯衣,可火焰把他的影子拉長在洞壁上,他站在那威嚴的黑影前,仿佛是站在城堡大廳、他高高的王座前。

“因為,我是亞瑟·潘德拉貢。”

連姆的半聲尖叫捂在掌心,海倫的眼裏充滿恐慌的淚水,埃德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麽,但他本能地害怕起來。伊索爾達冷冽的目光緊鎖住他們,佩恩和雷伸手按在刀劍上、卡索和弗雷爾的臉色驀然陰沉。

只有崔斯坦毫不意外。他說:“幸會,陛下。”

“這是我們所有人的榮幸,”他展開雙臂,高舉高腳杯,“來吧,大家舉杯歡迎卡美洛的國王,聲名遠播的亞瑟·潘德拉貢陛下。”

他話音剛落,舉杯的手忽然翻轉。沒人來得及反應,鮮紅色的魔藥全都澆進了篝火,濺起爆炸似的金色火星。火焰突然高高竄起,像群魔掙紮着撲向山洞的穹頂。

“這杯敬您。”他松開手指,高腳杯跌落下來,在地上滾了三圈,撞到艾西亞畸形的赤腳邊而停下。幾滴鮮紅濺在地面。這次沒有魔缇花了——梅林突然想。他不知怎麽想起他們剛剛認識的那一年,卡美洛晴朗夜空中的滿月,下城區綿延的燈火。宴會、酒和紫藍色的花束。演武場上的陽光。獨角獸,湖上的霧,鑲嵌有毒蛇的盾牌。

魔缇花。

他從沒見過那朵花真正的模樣,蓋烏斯喂他喝下藥水,花瓣已經在其中搗碎。

崔斯坦的視線飄到梅林這兒:“這旁邊想必就是您養的狗。”

亞瑟的表情依然平靜,他不看梅林,只看着馬隊首領。

“崔斯坦,”他說,“如果你現在要殺了我,你是自己來,還是讓伊索爾達動手?”

崔斯坦咧開嘴笑了一聲,恨意閃過他血紅的眼睛,而這已然是他奮力壓抑的結果:“潘德拉貢。我當然是親手殺了你,為我母親,為我父親,為我來不及出生的弟妹——我這麽想過,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幾乎就要這麽做了。我知道幾條大約能置人于死地的符咒,我拿好了劍……可惜我決定不讓你的血髒了我的手。你的血更不配髒伊索爾達的手……”

亞瑟輕輕點了點頭:“崔斯坦,你不是懦夫,我也不是。所以,我殺巫師的時候,用我自己的劍。而非梅林的魔法。”

他的聲音不大,卻有震撼的回響。他們周圍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苦的、悲憤的呼吸和抽噎。

“亞瑟。”梅林說。他在發抖,可因為他的心痛得快裂開了,他甚至感覺不到其他的顫抖,“別說了,別再說這些。我根本不在乎他、或別人怎麽說——”

“我在乎。”

亞瑟轉過臉,冷冽的雙眼像要燃燒起來。

“我在乎。”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梅林沒辦法再說話。他的肋骨縮緊成一道道絞死的繩索,他沒法再說話,他幾乎已經窒息,為亞瑟雙眼裏突然流露的悲傷,為他的語氣突然痛苦。

“在和魔法的這場戰争裏,無數普通百姓和巫師的生命被摧毀了。”亞瑟轉回去,緊緊盯着崔斯坦,“你們自己,你們的家人。父親,母親,兄弟,姐妹,丈夫,妻子,兒子和女兒。”每說一個詞,他的視線就掠過在場的一個人。崔斯坦,連姆,埃德,海倫,艾西亞,佩恩,卡索,雷……他們繃緊的面頰下牙齒緊咬。

“無論我說什麽,都無法抹去曾發生的所有悲劇。我沒有資格企求你們的原諒。我承認所有對我的指控。”他停下來,“只除了一條。”

崔斯坦的臉上挂着冷笑,他笑了幾聲。似乎亞瑟·潘德拉貢還有一項不成立的罪名是世間最好笑的事。

“你可以砍我的手,因為我手上有巫師們的血。但那是我一個人手上的血,和我旁邊的這個人毫無關系。”亞瑟的聲音再次變得平穩有力,他擡起下巴,“梅林是個巫師。他是你們中的一員。而我從沒有、也永遠不會把他當做一把刀,輕率而殘暴地命令他為我殺任何人。我從沒有、也永遠不會要求他用魔法為我做任何他所不願——”

“你不需要命令我。”梅林打斷他的話,亞瑟震驚而嚴厲地看着他。大雨淹沒了其他人悲怒交雜的喘息,梅林分開嘴唇,深深吸氣,讓混着雨水氣息的空氣闖進墳墓般死寂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割痛他自己。他終于也站了起來,站在這一圈巫師面前,“因為我心甘情願為你使用魔法。”

他說出來,他承認了。他能聽到亞瑟在說:閉嘴,梅林,坐下。你這個……

也許他本該流淚,但是相反,他反而對亞瑟露出微笑。

“你真的是……你真的是國王的人……” 連姆睜得大大的褐色眼睛閃着淚光,“我以為你是個好人,我以為……”

曾經因為他是個巫師,他的身份就全然改變。現在因為他和亞瑟·潘德拉貢站在一起,他的身份也将全然改變。梅林接受他們扔給他的任何惡毒肮髒的詞句,這一切遠遠達不到悲傷或憤怒,只是一絲淺淡的了悟。

“你還教給我變形術,我……”

崔斯坦擰緊了眉頭:“他教給你變形術?什麽時候?”

“我守夜的時候,”連姆痛苦地說,“他陪我說話,教我魔法。我真心以為你和我們是一類人,我真心喜歡你、尊敬你……”

崔斯坦突然看向洞壁邊緣的貨物,不等他說話,伊索爾達已經起身,三兩步走去,彎腰打開了裝聖果的箱子。這回她不再只是看幾眼,她伸手進去,于是表面那層懸空的果實輕而易舉被推到一旁。

伊索爾達目光裏的痛恨第一次讓梅林感到并非來自自己心底的痛楚。

“我相信過你們。”她合上箱蓋,面向山洞粗糙的石壁,按在箱子上的手指攥起了拳,“我甚至相信過你們就和我們一樣。”

崔斯坦無聲望向前祭司,自開始以來,她就一直不曾說過話。

“艾西亞……”他的聲音裏絲毫沒有強迫。

“是,”艾西亞說,“藥劑裏是有紫衫果。”

連姆也站了起來,後退幾步,貼到洞壁上:“你是為了……為了這些果子才……”

亞瑟轉向他,眼中閃動着疑問,“什麽果子?”他輕聲說。

梅林搖搖頭,無意再作任何解釋。無論是向亞瑟,向連姆,還是向崔斯坦……

“到現在,你還要假惺惺地裝作你不知道?”崔斯坦說,“是你讓他偷的,為了活命,是你,不對嗎?”

亞瑟什麽也沒說。

隔着火焰,崔斯坦的笑容消失得一幹二淨,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麻木,仿佛他的五髒六腑已被深處壓抑着的苦痛灼燒殆盡。山洞裏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所發生的事駭在原地。天完全黑透了,從山洞口澆入的大雨聲像是能夠吞沒一切。

“把箱子拿來。” 崔斯坦聲如死灰地說。

伊索爾達沒有動,“崔斯……”她疲憊不已地閉上眼。

崔斯坦盯着亞瑟的眼睛,又說了一遍:“把箱子拿來,三個都拿來。”

伊索爾達抱起箱子,走到崔斯坦身旁。

我一直以來犯了多少錯。梅林想道,是我一步一步讓事情走到今天。我不忍心殺莫嘉娜,即便預言一遍又一遍提醒。我也沒有殺阿古溫,即使他的意圖如此明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過了不該放過的人。

“你和你的人只給這片土地帶來了災難,潘德拉貢。我或許不是個國王,只是個你從不會在乎的小人物,但這是我的馬隊,這些是我的朋友,這是我們僅有的一切。”崔斯坦說,每個音節都在他咬緊的牙縫中嘶嘶作響,“滾出這個山洞,然後死在外面吧,國王。這些果實,我全部燒光,也不讓你再得到一顆。”

一只手搭到了他的手背上,梅林微微一震。亞瑟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難道他感覺到了他的想法,難道他感覺到梅林的魔法已經在身體裏翻湧——

“你有權為你的隊伍做最合适的決定。”亞瑟說,“我會離開。”

亞瑟拉着他就要向後退。可為什麽?為什麽要就此屈服?梅林盯着崔斯坦手裏的貨箱,他已經掀開蓋子,對着火焰。

不。沒有聖果,就永遠不會再有最後一劑藥。他将要失敗,一道腐爛見骨的傷口讓他渾身激靈。他不會放棄,他不能放棄,他有此權力,他必須讓一切順利發生……魔法一瞬間在他的血管裏湧起,樹根紮痛了他的四肢。

“把聖果給我。”他聽見自己說,聲音陌生而冰冷。

亞瑟牢牢握住他的胳膊,阻止他往前走。

山洞的地面開始震動,大風忽然将暴雨吹進洞內,像一片亂箭打濕他們腳邊的地面。埃德一下子哭了起來,海倫緊抱住他,一瞬間,伊索爾達、佩恩和弗雷爾都站到崔斯坦前方擋住他,雷幾乎是立刻就把武器抛給了他們。

眼眶裏傳來酷烈的灼熱,瞳孔似要燃燒起來,梅林分不清這是他自己還是殘留的古教的魔法,有一瞬間,在某處似乎冒出一絲恐懼,他好像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他所害怕的人……但很快,這縷恐懼就被淹沒在瘋狂的決心裏。

佩恩和雷拉緊了弓弦,手指勒出一道深深的溝塹。弗雷爾雙手握住一把劍,姿勢還不利索,但他的表情顯示着他随時準備赴死。卡索眯着眼睛盯着他們,海倫把埃德的臉掩護在圍裙裏,她的臉龐也閃爍着咄咄逼人的堅決。艾西亞在所有人後面,身上披着幽深莫測的陰影。

連姆恐懼地看着他們,馬隊裏唯一一把十字弓在他手中,因為他是那麽瘦削,難以像佩恩或雷那樣拉動長弓。十字弓本身并不重,可連姆的胳膊在發抖,根本無法将它舉起。他搖着頭,眼裏湧出淚水,抗拒着無形的、快要把他壓碎的現實。

“連姆。”伊索爾達安靜地說。

連姆的表情從痛苦漸漸變成絕望。終于,他咬牙擡起十字弓。鋒利的箭尖閃過光亮,凝聚在梅林身上。他的雙眼在光滑的蠟木後化成一片倔強的濕潤。

伊索爾達站在最前面。她的劍向前指,面龐上浮現微笑,盡管如此,她還是洋溢着光彩照人的美麗,帶着一絲驕傲:“崔斯坦說了不,意思就是不。卡美洛的國王再也得不到這支馬隊的任何東西,除非從我們的屍體上跨過去。”

“我尊重你們的決定,”亞瑟厲聲說,“所有人放下刀劍。我們立刻離開。”

“我們不。”梅林說。他知道自己的聲音完全變了,即使他輕聲講話,依然像行刑的鐘聲一樣令人膽寒。地面再一次震動起來,碎石來回翻滾,一陣大風吹得火焰劇烈搖動。

“梅林!”亞瑟說,“聽我說話,看着我!”

亞瑟的胳膊牢牢橫在他胸前,但他攔不住他,梅林十分确定。信心随着那種權力感升騰在他的身體裏,他要的是聖果。除此之外,他沒什麽可聽的。

“梅林!”亞瑟嚴厲而堅決的聲音也變得遙遠,它似乎透出驚慌。這完全不必,因為沒有什麽好擔心,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将會得到他所要的,而不傷害他所在乎的……

——不,他根本什麽也不在乎。

即使是殺了這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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