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他的心底翻滾着黑暗,像一眼緩慢沸騰的泥沼。
視野仿佛縮窄了,耳內血管的搏動卻越來越激烈。曾讓他感到恐怖的念頭如今重新浮現,不再恐怖,反而親切而充滿誘惑。
他手中捧着他的第一本魔法書,猶豫着,手指停頓在頁邊。他知道倘若翻過這一頁會看到什麽,可如果魔法不能使他得到他想要的,它又何必存在?如果魔法無法達成他所要求的,又為何要誕生?他已經受夠了忍耐。古教在這一點上是對的,魔法本身就是權力,越強大的人擁有越多。他不可浪費,也不應該忽視這權力……至于代價,非常微小,不值一提……
他翻過枯黃的紙張,凝視書頁的另一面。他曾堅決劃去每道镌刻着毀滅和摧殘的咒語,曾發誓魔法不應該只是痛苦、而應該更璀璨也更平凡,但那些都比不上此刻在他全身沸騰着的欲望。
你還不是我們的一員,你會看到這是錯誤……幾個重疊在一起的幹枯的女聲,還有幾個男聲在說。因你流淌着和古教相同的血,你是同一古樹的枝條,同一根系的分叉,你我的相似遠超過你的想象……
扭曲猙獰的巨大根系駐紮于每條最細的血管中,幾乎縮成針的視線裏,梅林只能看到聖果的泥濘之黑,和火焰的慘烈之紅。
時間變得緩慢,所有喝止,所有抽泣,所有模糊的聲音都遠隔一世。尖銳的呼嘯在他面前的空氣中旋轉,那聲音像是亞瑟的堅決,像是崔斯坦的仇恨,像是伊索爾達的冷靜,像是埃德稚嫩的呼喊,但他已聽不清楚。
他突然擡手搶奪崔斯坦手裏的箱子。崔斯坦踉跄一步,死死抓住了它,血紅的眼睛裏目光如電驟然閃亮。不只是崔斯坦,海倫和卡索也撲在地上抓抱住貨箱,雙臂繃緊,臉色慘白,縱使被他的魔法在粗糙的沙石上拖動,也沒有放手。他們的眼睛都閃爍着金色……他幾乎忘記了他們也是巫師。
我們和你站在一起。幹枯的女聲和男聲們在微笑。為什麽要在乎那些微弱的掙紮?難道要将那可憐的把戲也稱作魔法?……
随着心念轉動,古樹的枝條已延伸出去,掐住崔斯坦、卡索和海倫的脖子——
剎那之間,一股兇狠的力量将梅林攔腰撞倒。箭矢的閃光從長弓和十字弓的尖端迸發,他被那力量強迫着翻滾了兩圈,什麽溫熱的東西濺上他的臉。洞穴地動山搖,岩石從洞頂崩落,砸向火堆旁的人們,一陣尖叫和怒吼,而他的四肢被牢牢壓住,兩只手腕鎖在一起,一條有力的胳膊卡到他的脖頸上,鉗住他的呼吸。
“都別過來!”亞瑟一面緊壓在他身上,一面回頭,擡起胳膊做出命令手勢,“別過來,退後!”
箭手們逼近在四周,佩恩被落石砸中小腿,跌倒又爬起;伊索爾達的劍已經在離梅林不到兩寸處,女戰士手臂上的肌肉緊繃,灰藍色眼眸快要噴出冷焰。
“退後。”亞瑟又說了一遍,兩人的目光交彙在一起,“再往前一步,我不确定會有什麽後果。為了他們,為了你身後的人,退後。”
伊索爾達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梅林,劍尖緩緩從梅林面前移開,指到亞瑟頸側:“他敢再傷害他們一下,我的劍會穿透你的脖子。崔斯坦也許更想讓你滾,可我不介意劍上有你的血!”
“動手吧,”亞瑟說,在伊索爾達鋒利逼人的目光下,他毫不退讓地迎上,“要麽立刻殺了我,要麽就退後。”
伊索爾達緊攥着劍柄,似乎已決定要他的命。短劍鋒利的尖端向前抵進,亞瑟一動不動,劍尖壓進他的皮膚,再一分就要切進動脈。漫長的一剎那,伊索爾達逼視着他的雙眼,如果不畏懼死亡,那他畏懼的是什麽?如果亞瑟·潘德拉貢不畏懼死亡,他怎麽會偷聖果……他到底是威爾還是亞瑟?曾用那坦蕩而真誠的目光看着他們的人是威爾,說“除非你想要的不是彼此接納,而是血流成河”的人是威爾;而亞瑟,亞瑟是殘暴鎮壓魔法的王權的繼承人,是個虛僞的國王……她感到眼眶裏一陣灼熱刺痛,咬緊牙關,撤回劍鋒,後退了一步。
梅林微微掙動,咳了兩聲,亞瑟稍稍松開了鉗住他的手臂。梅林輕輕摸了摸臉頰,手指上的暗紅讓他的意識漸漸聚攏。
佩恩和雷已經抽出又一支箭搭在弓弦。連姆則怔在原地,十字弓上空空蕩蕩,剛才他也扣動了機關——
梅林的神識凝聚在手指所觸到的血跡上。他的臉上為什麽會有血?他的視線緩緩挪移,亞瑟的左肩外側,襯衫上一道破口已經染紅。山洞剎那間亮如白晝,巫師們立于碎石之間,仿若道道幽魂。卡索幹皺的手背流着血,崔斯坦艱難地攙扶着他,海倫跪在地上,雙手滿是塵土……貨箱翻倒,聖果灑了一地,滾進火堆裏。埃德緊閉眼睛,臉孔上寫滿懼怕,卻張開兩臂摟着艾西亞,似乎想把她和雛鳥一起,保護在他瘦小的身軀中……前祭司腳邊的地面上,躺着一塊已從中裂開的巨大岩石。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差點做了什麽。
冰冷的恐懼澆遍了全身,魔法凝結起來,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肢體在哪裏。他仍然能聽到古教輕蔑的嘲笑聲,只不過它現在嘲笑的是他……
……你還不是我們的一員,你會看到這是錯誤。因你流淌着和古教相同的血……
不,我和你們絕不一樣!……他想大聲反駁,卻被恐懼更深地籠罩住,碎石尖銳的棱角好像也劃開了他,一陣深至骨髓的疼痛。他向內心看去,想看清剛才那是一個陌生人——可那就是他自己。
亞瑟一言不發,拉過他的手臂繞到肩膀,攬腰将他提起來。他還沉浸在恐懼和恍惚裏,只能任他半抱半拖着向前走,全身幾乎失去了知覺,只有亞瑟觸碰到的皮膚殘留着溫熱。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能看穿,古教打敗了他,狠狠扇了他的耳光……不,艾西亞知道。她一定看出來他輸了,表面仍然完整,內裏卻已碎裂,她肯定也在輕蔑他,鄙薄他,因為她當年能掙脫這股力量,甚至忍受火刑,而他則一敗塗地……他退避開,不敢再去看一眼內心的倒影,他會看到最害怕和厭惡的人,有着他自己的臉。
他任由亞瑟将他拖入山洞外滂沱的暴雨。
冷雨澆在臉上、衣服裏,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越過窪地和矮坡,亞瑟把他推在一棵樹旁。
“還記得我發現你有魔法的那天嗎?”
他問道,聲音顫抖,梅林分不清其中被壓抑的究竟是怒火還是痛楚。
“阿古溫引我到走廊上,剛轉過一個彎,經過那條挂毯,我看見你。公主倒在地上,靠着牆壁,而你抓着她的肩膀。我看着你眼裏的金色——其它顏色消失不見,我只能看見那金色。”他大口喘息着,“我恨過你,梅林。不是失望,不是,是恨。我恨你讓我毫無準備地發現你是巫師,我恨你欺騙我,可我從沒懷疑過你要加害米西安,從沒有。”
梅林抓着樹幹好讓自己勉強站着,所逃避的一切嗡嗡作響,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
“那你現在懷疑了嗎?”他笑了一聲,雨浸透了衣衫,他說服自己發抖是因為雨水的寒冷,“你為什麽不懷疑?是以為我太善良而不會作惡,還是太笨而無法作惡?……你早就認定魔法是邪惡的,你一直以來都認定魔法是邪惡的,又憑什麽把我排除在外!”他說,呼吸急促,像有一群野獸在胸膛裏橫沖直撞,“現在你看到了……我不是另外一種魔法,我不是。它有的我全都有,古教有的我全都有!這就是我,你最好看清楚,這就是魔法,你答應為其正名的東西。你不了解魔法,你也不了解我。我犯的錯比你想象的多多了……可我不在乎……反正人們也在說,我在為你殺人——而我真的是這樣,我真的會為你殺人!”
“梅林!”亞瑟吼道,其它聲音都已消沒,只剩下他漸漸弱去的嘶吼在大雨中回蕩。梅林還想再說點什麽,但連想法都語無倫次。他突然被深深的痛苦吞沒,不知道是厭惡古教,還是厭惡自己,還是厭惡所謂的命運。像一具被抽空的軀殼,他跌坐下去,而亞瑟突然緊抱住他。
“梅林,”他呼喚着,抱着他跪跌在泥濘潮濕的草叢,讓他靠在他懷裏,“……是。我不了解魔法。你說得對——可對我而言,你是什麽,魔法就是什麽,而你是什麽我都會接受。”
真正的雨無處不在,亞瑟的聲音像另一場不可抗拒的大雨澆進梅林被剖開的身體,淋在他的心髒上。“我是什麽?”他輕聲說,睜大眼睛,想把自己看清楚。他在令人窒息的大雨裏嘗出不存在的苦澀,不知道那究竟是雨還是血。
亞瑟的呼吸貼着他的額頭:“那只雛鳥,埃德的雛鳥,它是在你手掌中出生的。那是我第二次真正看見你的魔法意味着什麽。第一次是火龍,從燭焰裏飛出、燃燒在我房間裏的火龍……我沒有告訴你,當時我應該說,可我還不明白……我應該早點讓你知道。”
他的剖白讓梅林更想掙紮和躲開,就像一片裸露的傷口受不了更多的觸碰。
“我見過你手掌中誕生生命。我見過魔法的美。如果你今天為我殺了崔斯坦,為我殺了馬隊裏的任何人,那比死更叫我難受。你知道為什麽嗎?梅林,你知道為什麽嗎?”
世界仿佛地動山搖,震撼滲進四肢百骸,梅林不再掙紮,亞瑟的話還是擠進了他的傷口,像世間最痛的一種藥。他再也無法承受,哭了起來。
魔法的美。他聽過這句話……魔法的美……他想起來了,是艾西亞,她的回憶,是伊格萊恩說她身上有魔法的美麗。他想不到亞瑟也會這麽說,那根本稱不上美麗,那在旁人眼裏最多只是怪異。從小時候起,他就以為只有自己才會珍惜和呵護這種怪異。他最喜歡的事不過是燃出一只小小的龍,或者用煙霧吹出奔跑的馬,那時候他充滿了對天地萬物的驚奇和喜愛……最初踏進卡美洛的城門時,他怎麽預料得到後來發生的一切,他怎麽預料得到他必須要殺人,要經歷所有痛苦與失去,他怎能預料到,有天他也會變成自己最厭惡的模樣?
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聲,亞瑟收緊了手臂,更緊地抱着他,捧住他的臉,任憑瓢潑大雨無情地澆在身上。
“崔斯坦說的,別人說的,随便什麽人說的,都不是真的。你不是我的刀,你是你自己。我知道你做這一切是為我。不管那果實是什麽,你覺得只有得到它我才能活命……可為什麽你不問問我?為什麽你不問問我是怎麽想的?”亞瑟說,“梅林。我不想你變成你所不是的樣子,我希望你永遠是你自己。”
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梅林發着抖,指甲掐緊自己,像個孩子似的無法停止。在大雨中,在亞瑟懷中,他縮得好小,變成一只羽翼未全的鳥,他從未如此脆弱,如此赤裸……但也從未如此完整,好像在亞瑟緊擁的懷抱裏重新誕生了一次。古教剛剛才剝開他的皮膚,劈開他的骨頭,将他拆成碎片,然後亞瑟又親手将他的羽翼修補如初。
“可你會死。”他沙啞說,雨水把他僞裝出的全部理智沖刷幹淨,他承認他只在乎一件事,“你會死。”
亞瑟輕輕将他從懷裏推開,“我知道。”他說,拉開襯衫的衣領,讓梅林在昏暗的夜雨中看清楚。梅林死死盯着他右肩上的傷口,今天他們坐在火邊時,它已愈合得了無痕跡,而現在周圍的肌膚像是已經死去,像一片枯萎皺縮的落葉,一個深深的腐爛的裂口……亞瑟錯過了服藥的時間,古教發現了他們的愚弄。他緊攥住亞瑟濕透的衣衫,幾乎要把它撕破,他盯着亞瑟的眼睛,無聲質問這已經出現了多久,亞瑟卻只是對他輕輕搖頭,雨不斷從他的金發上滴下。
“我不願獻祭任何一人替我去死。這句話包括你,也包括崔斯坦、伊索爾達、艾西亞、埃德……包括在那山洞裏的所有人,甚至包括阿古溫,包括莫嘉娜。古教要我屈服,要我向它的規則低頭,現在則要你為了救我而殺死無辜之人。我拒絕給它它想要的,我們不能屈服,我們要像面對第一場戰役一樣面對最後一場。哪怕最後一場戰役就是死亡。”
“不,不。”梅林斷斷續續地說,雨水澆進嘴巴裏,“我不能讓你死。我不能看着你痛苦,卻什麽也不能做,什麽也挽救不了!”
“梅林,”他聽見他笑了一聲,聲音裏的從容讓他震顫,“你以為我不害怕嗎?但因為你在這裏,我沒有那麽怕了。我并不痛苦,你也不是什麽都做不了……你會一直在我身邊,我最後感覺到的會是你,不是別的。我還奢望什麽呢?我已經得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無論我是否值得,我已經得到了最好的。”
山洞傳來的溫暖火光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與他們這個昏暗的模糊的世界截然不同。亞瑟的面龐在雨中閃閃發亮,還有他的眼睛……忽然,梅林明白了什麽是他所說的“最好的”。
那念頭像一片冷靜清澈的月光,一直都照在心底。它是對的嗎?它是應該的嗎?它是命運嗎?或者他對命運的理解根本已經扭曲?他曾經一度相信格溫娜維爾是亞瑟的命運,他執着地認為有那種命運存在,他從不懷疑亞瑟命中注定要擁有一個深愛的王後、一場婚禮、許多孩子,他的後代于是随着阿爾比恩的歷史一起綿延……
可現在,他們同時深陷這個即将終結的、與世隔絕的世界,沒有什麽是更重要的了。只剩下亞瑟幽暗中的雙眼,只剩下渴望讓他疼痛。
他迎上前去,讓他的雙唇和亞瑟在大雨中相遇。
他感到亞瑟在他貼近時的吸氣,他感到那兩片唇的溫度,他感到一場驚天動地的轉變在他們身上、在整個世界發生。
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經箍痛了亞瑟,但亞瑟也是一樣緊緊摟着他。雨水的冰冷融化在嘴唇上,亞瑟的吻滾燙,他好像也要在這大雨中燃燒。他盡力不去想亞瑟的傷口已經又開始流血,不去想詛咒的風暴重新在吞噬他的心髒,他只想着他在吻他,竭盡全力,不顧一切,充滿痛苦也充滿幸福。
如果這樣能治好他就好了,他願意把整個的魔法,整個的生命獻給他,只要能治好他。
他想要帶他回艾爾多。亞瑟的聲音在心中回響:現在我想要我們的故事……梅林願意應承千萬遍。重新寫一個故事,只屬于他們。沒有被任何人篡改過,沒有被任何人曲解過。無論是莫嘉娜、還是崔斯坦、或者千百年後的任何人——
除了他們,沒有人會知道那個故事的真相。
他分不清臉上是雨還是淚,只知道他在亞瑟的吻裏啜飲的是他們共享的一段生命。無數個輪回中,始終共享的這段生命。
雨漸漸變小,天地遼闊得無邊無際,而他們微渺得僅剩下彼此。他察覺到亞瑟的手臂松開了,懷中他的身體忽然變得沉重。
梅林離開他的嘴唇,亞瑟的頭歪向一側。雨停了,他像這場來去無蹤的大雨一樣,正從他的雙臂中離去。那麽他做到了嗎?像亞瑟所希望的那樣,在這裏陪着他,讓他最後感覺到的是自己……?他呆呆地望着亞瑟的臉龐,黑暗讓他無法看清他究竟是否已經失去意識,只感到臂彎中的重量每一剎那都比上一刻更沉重。
他聽見有腳步聲悄悄地接近,但他不想回頭。那腳步停下,伴随一聲小小的噴嚏,出現的是埃德的臉。男孩緊緊裹着一條小毯子,昏暗中臉色慘白,但還是小心接近了他們。他把藏在懷裏的東西取出,一邊朝他們扔了過來,一邊轉身就跑開,眨眼間便消失在山洞邊緣。
梅林穩穩托着亞瑟的頭,讓他安靜地睡下在草叢中,才轉身去撿埃德扔來的東西。潮濕的泥地上有一個布囊——是他去偷聖果時用的布囊。
他心中一陣恍然,解開束帶, 裏面居然還有十顆聖果。
難道是艾西亞送來的……此時它們還有什麽用?他還能信任艾西亞嗎?
——驀地,他明白過來,他能信任的只有自己。
我不想你變成你所不是的樣子,我希望你永遠是你自己。
大雨像一種旨意,在雨中,不再有古教的窺伺與安排。他像剛從一場長夢裏清醒過來,從一個精巧的陷阱裏逃脫。
而現在他已經知道他要做什麽。
他撫摸亞瑟濕冷、靜默的臉龐,在他唇上再次一吻,然後解下仍綁在亞瑟腰側的匕首。
他咬牙用力,利刃在亞瑟的右掌心劃出一條鮮紅的直線,柔軟的肉身和無情的鑄鐵立即通過傷口分開。
血緩慢又醜陋地洇出。他将血液向四周抹開,樹根、樹幹和樹冠。他安頓下他的手掌,又用劃傷他的刀在自己左掌心也割出一道裂口,以血畫出古樹的圖騰,随後捉起他的手,五指契進他毫無知覺的指縫,用力握緊,讓兩棵樹緊貼在一起。
然後,他将最後十顆聖果盡數吞下。
過去的三天裏,他小心翼翼,避免被三女神發現,他太執着于欺騙與隐瞞,故而害怕古教讓他的努力毀于一旦。他容忍古教的魔法紮根于自己,而讓自己的魔法被動地退讓。
現在再也不是了。
他握着亞瑟的手等待,等待古樹再次在他的血管中生根。
艾莫瑞斯。很快,他聽到了他所期待的。我們已經知道,你會來尋找我們的力量,我們已經知道,你會選擇古教……
這不是你們的力量。梅林打斷了那個重疊的聲音。任何人都無權聲稱魔法單為他們所屬。沒有人能決定這棵樹該向什麽方向生長。如果你決意禁锢這棵樹,只允許它向你彎腰……那不過是将它推向扭曲和枯萎。
回答他的是一陣沉默。他并不知道這對話是真的在發生,還只是他腦海裏的幻覺。
古教或許以為自己是這棵樹的主人,但我們都只是枝杈。他繼續說。除了魔法本身,誰也無權決定它的面貌。
三女神的魔力開始在他體內尖叫,像條冰冷的鎖鏈将他的內髒纏綁在一起,傳來一陣陣如臨冰窖的寒冷和越來越強烈的惡心。
你是如此狂妄、無知和叛逆!
梅林毫不理會那陰沉憤怒的尖叫,專心致志地感受着、描摹着心中那棵樹的模樣。血管裏的樹根仍然存在,但不同于以往,他不再允許它纏綁和改變他。他竭力讓自己的魔法成為一片土壤,現在,是他的魔法包繞着它,緊握着它。
你将付出代價,為你的背叛……
他将亞瑟毫無知覺的手掌緊握在兩手之間,讓掌心的樹相對緊貼,他凝視着他的面容,以最嚴肅、深沉的聲音開始呼喚。
我要赦免一個無罪之人,并非以古教的名義,而是以魔法的名義。在混沌之初、日月之始誕生的魔法,天地間的第一棵巨樹,如果你能聽見我的呼喚,你将來到我的血液中,應和我的請求。赦免亞瑟·潘德拉貢,作為大陸嶄新紀元的預兆,作為魔法嶄新命運的序幕。作為你的自由的見證。
魔力充滿了他的身體,他感到血管裏的那棵樹已改變了形态,他注視它,不再是光禿的枝條和尖利的根部,不再衰老和頹敗……它開始向天空盡情生長,變得柔韌、高挺、執着、豐潤,更加美麗,更加燦爛,更加不可思議,嶄新的生命力在本已扭曲的身軀中迸發……
他不禁微笑起來,從掌心腫脹的傷口似乎能感到血管細弱的跳動。
你會付出代價!……三女神和信徒們的聲音依然起伏在四周,但他沒有絲毫畏懼。
相貼的傷口處湧起一股縮緊的力量,亞瑟身體裏的詛咒開始探頭,被引領着流向梅林,流過他的手掌、手臂,流到他緊縮的血管,流入樹根。他嘗到了古教徹骨的怨恨,他感覺着從那道深淵底部刮來的刺骨的風,他更緊地握着他的手。
古老的樹冠一陣從容自在的搖曳,樹根似乎将兩道傷口連成一處,将兩種血液彙合成一種。
你将會後悔。重疊着的聲音最後說。
不,梅林想,他并不會後悔。
因為我們永遠像面對第一場戰役一樣面對最後一場。
我們永遠不會屈服。
這支小隊已經追蹤了一天一夜,中途僅休息過一次。哪怕是在荒無人煙的森林裏冒雨行進,阿古溫也滿意地看到,他挑選的人沒有一個顯露出疲憊和倦怠。沒錯,亞瑟很會訓練他的軍隊,但在塔蘭他也和卡美洛一樣從不松懈。
眼下雨早停了,空氣裏懸停着的潮氣使人胸口發悶,泥土和樹木散發出一股股清新的苦澀。他收緊奧格斯的繩索,獵犬粗重的喘息夾雜着興奮,那雙眼睛在黎明的陰暗中像兩點詭異的冷焰。它四肢輕松地奔跑,一路搜尋着梅林的魔法痕跡。
随着馬匹越過樹根的阻礙緩緩前進,阿古溫又想起了塔蘭城。塔蘭附近沒有森林,低矮的山坡蓋滿碧草,适合跑馬和摔跤。過去,亞瑟和莫嘉娜曾十分享受在塔蘭馴馬騎射的日子,再久遠一些,伊格萊恩、特瑞斯坦和他自己也在塔蘭的郊野縱馬馳騁過。
微弱的風把回憶吹向他,仿佛他此刻不是坐在馬背上穿行艾斯蒂爾森林,而是又一次獨自站在塔蘭要塞的城樓上。
伊格萊恩和烏瑟結婚後再也沒有回到塔蘭,直至死在分娩中,烏瑟宣稱她死于古教祭司的謀害,發起了針對魔法的聯合審判。他們的親兄弟特瑞斯坦随後前往卡美洛協助烏瑟追捕巫術餘孽。一天,月亮再次複圓時,烏瑟傳信來,告知他特瑞斯坦在戰争中不幸染上熱病而去世。他相信了烏瑟的話,後來,他繼承爵位并在王城做了數年騎士,繼續參與清剿巫師的戰争,直到事情平定才回塔蘭。
阿古溫輕輕冷笑,如果不是莫嘉娜,他永遠不會看到真相,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當年是如何被蒙蔽和愚弄。
事實是,伊格萊恩腹中的孩子是烏瑟要求古教強行用魔法造就,她為這所謂的繼承人被迫獻祭、無辜慘死;特瑞斯坦則察覺了蛛絲馬跡,在當面質問後被烏瑟的劍割斷了咽喉。莫嘉娜讓他再次見到他們,聽到他們的親口控訴。多年以來,因為這謊言,他自己深信挑撥,為仇敵賣命,對古教的迫害也使莫嘉娜受了這麽多折磨,而她竟然并不責怪他,還好意将他被憤怒淚濕的臉龐擦淨。
想到這裏,阿古溫心中又充滿了柔情、得意和感激,他和莫嘉娜的命運緊緊牽連,天生注定如此。莫嘉娜主動找到他的那天,他簡直不敢相信,他最渴望卻不敢觸碰的女人,有一天會仰賴他的幫助,而他只想加倍呵護她,為了他們失去的一切。
他的目光瞟向牽領着隊伍的獵犬,操縱缰繩跟上。奧格斯的步伐似乎比剛才更加急切和明确,他注意到了它的變化,明白他們正在接近。前夜的大雨能沖刷留存的氣味,但洗不掉魔法的蹤跡,他想象着亞瑟和梅林,想象他們毫無防備地睡在某處,像老鼠一樣,還來不及出聲就被射進窩裏的箭矢捅穿。
輕蔑與厭惡在牙齒間細細磨碎,阿古溫想,他其實不恨亞瑟,完全不恨,只是鄙夷。烏瑟出賣了無數條性命,用殘暴和自私換來的兒子,甚至還不如他。那個輕信而幼稚的毛頭小子。在他的所有榮譽裏,除了魔法無恥的協助,還有一部分是從博阿斯家族這兒偷來的。當阿古溫來到卡美洛輔佐他的外甥,看着他,總能辨認出他操練騎士時由塔蘭武士教導的痕跡。
繩索驟然勒緊,一瞬間,獵犬幾乎從阿古溫手中掙脫。他急忙喝停人馬,牢牢牽住奧格斯。獵犬軀體緊繃、發出低低的輕吼,順着它威力所指之處,阿古溫看到了陰沉光線裏、重重樹影後,右前方山壁上那道向內折去的裂口。
他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靜,翻身下馬,将犬繩在掌中繞了幾圈,離開小路步入深草中。連綿高聳的山體仿佛一群巨大的、沉睡着的巨獸,尚未從黎明中蘇醒。
阿古溫眯起眼睛眺望,山洞外停着兩輛破舊的馬車,緊靠洞壁的淺凹處拴着幾匹馬,馬車車廂上沒有特殊的裝飾,但有一個空箭袋。獵犬不停扯動他手中的繩鏈,有什麽東西讓它愈發狂躁。阿古溫單膝跪地扯住項圈,撫摸它油亮的毛發。危險的激動從獵犬火熱起伏着的軀體傳到他手掌中。
“你感覺到了,”他低聲說,輕拍奧格斯的後頸,“是嗎?是那個巫師的魔法,他就在這裏。”
奧格斯喉中沉悶的雷聲就是回答。阿古溫愉快地猜測,如此強烈的魔法痕跡意味着亞瑟就要死了,而梅林妄想用那把戲為他治療。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露出一絲笑容。多麽巧,正是一次次求生的努力将人引向死亡。
艾斯蒂爾山脈橫亘在幾處國土的邊界上,往北,是洛特的領土;往東,是阿瑪塔;附近,就是卡爾姆鎮。按照這一路的跡象,他判斷這些人的确經驗豐富,善于繞行避開搜查和追捕。如今他們在這裏歇夜,一定是預備越過邊界。直接翻越山嶺對于重傷者是不可能的,亞瑟只能跟着馬車走從勒溫峽谷去戴斯維爾的路線。阿古溫思忖着附近的地形,揮手招來八個帶着弓弩的親兵,吩咐他們潛伏在草叢和灌木間。
他本想交代他們見到巫師就毫不猶豫地射擊,但他忽然想到莫嘉娜要找的那把劍,這就意味着梅林不能死。他躊躇片刻,又立即安下心來。拖着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梅林不會有多少反擊的空間,他的賬可以過後清算。
“瞄準亞瑟,等我命令放箭。”他說,對弓弩手做了個商議好的手勢,指示他們取用浸毒的箭,頓了頓,“假如偷襲失敗,立即殺死那幾匹馬,決不能讓他們逃走。”
弓弩手們四散分開,消失在綠野裏,他油然而生一股殘忍的振奮。他站起身,将獵犬交給一個親兵,那人帶奧格斯離開幾步,從袋子中掏出生肉,獵犬滿意地繞了一圈,用尖牙撕扯扔到它腳邊的肉塊。
天漸漸變得更亮,但光線裏的陰沉絲毫未變。冷光透過郁積的烏雲,仿若透過一張寫滿字跡的牛皮紙照射下來,他長長吸了一口氣,在滿布的陰雲中,寫的是亞瑟的最終命運。逃跑的日子該結束了,他帶回去的将不只是這個懦夫換下的衣物,而會是他的項上人頭。
他正帶着其餘的親兵悄聲靠近,山洞裂口突然有身影閃動,他急忙指示所有人矮身躲藏。等看清那是什麽人,他緊緊皺起眉頭——一個瘦小的金發男孩,約摸八九歲,偷偷摸摸地溜出洞口,手裏抓着一只酒杯,腰間別着一只小布囊,一面向外走,一面弓背縮肩悄悄回頭看。男孩對周圍的危險渾然未覺,一棵樹一棵樹地蹲下,認真尋找着什麽。
這麽說,亞瑟并不是搭上了援兵,而是不知道的什麽人。阿古溫用手勢告誡弓弩手們不要打草驚蛇,耐心等男孩慢慢遠離山洞。男孩四下環顧着走來,在不遠處的一棵樹旁蹲下,雙手挖着樹根處的土。終于,他背對着他們了。阿古溫示意左右兩側的武士注意腳下,和自己一起向前靠近。
足夠接近時,那金發男孩突然擡頭,就在這一瞬間,武士撲上去把他壓倒在地,膝蓋頂在他的肚皮上,單手掐緊了他的脖子。男孩掙動着,像只小狗發出痛苦的喘息,酒杯摔在地上,一只絨毛稀疏蓬松的雛鳥微弱哀鳴,從一旁散開的布囊中爬出幾條小蟲。
“放松點。”阿古溫甩開臉頰旁的頭發,敲敲親兵肌肉繃緊的肩膀,同時,男孩因窒息而抽搐的眼皮下閃過若隐若現的金色。阿古溫詫異地眯起眼睛,想不到這居然是個巫師。
親兵站起身,松開男孩的喉嚨,像拎兔子似的把他拎起來,靴子踩扁了地上的布囊,發出輕微的嘎吱聲。男孩的意識模糊了一陣,肢體軟弱晃動,頭低垂着,親兵抓着他的頭發強迫他擡頭,劍橫在他頸側。
阿古溫拍拍他的臉頰使他清醒,這孩子雙眼中突然聚集的恐懼使他嗤笑了一聲。他也殺過巫師,但現在不一樣了,莫嘉娜是古教的祭司,如果他能為她把信徒帶回去,她說不定會更高興。
“我不會傷害你。只有幾個問題,小家夥。”他盯緊男孩,朝山洞的方向側了一下頭,“裏面都有誰?你見過一個受重傷的男人和一個照顧他的男巫嗎?”
男孩直勾勾地看着他,漸漸地,目光裏的恐懼被一種執拗和恍惚替代:“還給我。”
“什麽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