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阿古溫說。
“還給我。”男孩說,聲音裏帶了微微的哭腔,表情卻異常平靜。
阿古溫不耐煩地皺起眉頭,男孩的眼睛再次充滿金色,一瞬間,他心中不由自主掠過緊張和殺意,手握緊了劍。但随着這男孩的掙紮,僅僅是他們周圍的落葉飄旋了幾下。
他忍不住嗤笑出聲,拳頭抵住嘴唇。男孩眼裏的金色還在閃爍,咬着嘴唇,臉頰發紅,魔法想要沖出身體,卻找不到路徑。一聲裂響,附近的一棵樹幹上出現一道長長的裂口,仿佛被斧頭從中劈開。
阿古溫隐去笑容,做了一個手勢,親兵立即掐住男孩的臉頰,劍刃輕輕壓進他的皮膚:“現在回答我的問題。”
男孩的目光困難地瞥向他們腳下的某處,被踩髒的布囊和翻倒的酒杯,還有旁邊灰撲撲的一團。他伸長五指,夠着什麽抓不到的東西,咕哝了幾個詞,像是“不行”“故意”“生氣”。
阿古溫失去了耐心,他懷疑這男孩若非神智有損,就是被吓得不清醒了。他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小瓶子,裏面是莫嘉娜給他的藥水,他還不想用毒箭對付小孩,但必要的話,他不介意喂他一點東西,防止局面失控。
他擰開瓶塞,把那清水一樣的東西滴了幾滴到男孩嘴裏。他記得莫嘉娜說這藥水雖然不及阿雷陀的方法猛烈,卻足以使意志弱小者吐露秘密。
“山洞裏有沒有一個受傷的男人?”他又問了一次,“告訴我,裏面有幾個人?”
男孩嗆咳着,微微抽搐,喉嚨中溢出短暫的音節:“沒有……威爾……”阿古溫湊近了聽,令他意想不到,男孩突然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魔力像尖針紮進阿古溫的耳膜,劇痛直達顱頂。
他猛地退開,身體已做出反應,給了男孩狠狠的一拳。男孩的臉偏到一旁,眉弓處立刻紅腫起來。阿古溫又氣又恨,知道這聲尖叫已經打亂他的計劃。他舉高手,五指一旋。山洞口的馬嘶叫起來,亂箭深陷處鮮血泉湧,其中一匹掙紮着扯動栓牢的繩索,又一箭射中了眼部,馬前腿跪下,腹部抽搐,重重倒在同伴身上。
親兵加緊包圍山洞,洞口出現了幾個人,穿開襟長外衣的男人手中緊握一把劍,身邊的女人目光如炬、梳一條金色發辮,他們合力攔住另一個撲到前方的頭發散亂的女人。
“埃德,”那女人沙啞着吼道,“卑鄙,放開他!”
“不論你是誰、要什麽,你手裏的只是個孩子。”梳金色發辮的女人冷冷說,“你已經包圍了這裏,我們走不掉的,請把他交回來。”
阿古溫油滑地笑了,揮手示意親兵把男孩帶到後方。男孩氣息微弱,任憑那武士拖拽着他退後。
女人睜大的眼睛驟然變色,親兵的劍刃抵緊了男孩的喉骨。
“海倫,不!”金發女人厲聲說。
“我不想造成任何死傷。”阿古溫攤開雙手,“這孩子有魔法,碰巧,我對巫師是非常友善的。”
穿長外衣的男人向前走了兩步,飽經風霜的臉上浮現出嘲諷。
“是嗎?你是友善的?”
“沒錯。”阿古溫挑高眉毛,擺出一副誠摯的表情,“你是巫師嗎?如果你是,那麽我和你是一邊的。哦,也許你還不知道,古教已經統治了這裏。你們應該帶着這孩子到卡美洛。女王陛下——也是最高女祭司——會給予你們恩賜。”
“恩賜。”那男人重複了他話裏的某個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對,我們一直在享受古教的恩賜。”
山洞口出現了更多的面孔,幾個男人,面露敵意,但沒有他想看到的人。阿古溫不由疑惑,如果亞瑟和梅林真的藏身其中,為何沒有反應……難道他們已經先一步逃走?
他清清嗓子:“巫師們,眼下,我正在追蹤我們共同的敵人。或許你們正好知道他的蹤跡。亞瑟·潘德拉貢,卡美洛以前的國王,正是他多年來對你們進行殘酷的迫害——”
“我知道他是誰。”站在最前面的男人打斷他。
阿古溫警惕起來:“你見過他?”
“我說,我知道他是誰,沒說我見過他。”男人說,“我們幫不了你。現在,把那孩子還回來,随便你去哪裏找你要找的人。”
那叫海倫的女人竭力控制着,渾身顫抖,阿古溫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多年來的經驗告訴他,這就是他們殺的最多的那類巫師,易于失控但能力低下。
“你在我們身上只是浪費時間。”金發女人說。
“我倒希望我能告訴你他在哪兒。”男人說,口吻裏有一絲戲谑,還有一絲冒犯。阿古溫心中浮起對這不知好歹的男人的厭惡。他篤定他們在撒謊。奧格斯的判斷不會出錯,它是古教馴養的生物,說實話,這條狗的魔法比這些鄉野巫師更高等、更純粹。
阿古溫握劍的手心傳來黏潮的不适感,他松了松手指,調整了姿勢,劍尖掃過沾滿水珠的草葉。他一路緊抓着這條線索,如果再次撲空,莫嘉娜只會更加不滿。早知道這些人不肯合作,他也不必顧及他們到底有沒有魔法。等清剿過山洞,後面總有其他辦法讓其中還有幸活着的人開口。
“那麽,我們不必為此争執。”他重新拾起臉上的假笑,“既然各位都是巫師,就不該睡在山洞裏。在女王陛下治下,三女神面前,魔法高貴不容侵犯。各位為何不跟我一起回卡美洛呢?”
男人臉上的戲谑消失了,冰霜般的寒意封住了他的表情。阿古溫注意到後面的人偷摸着抓緊武器,劍、老舊的長弓,竟然也還有一把十字弓,他簡直詫異。不過,他也确實見過一些所謂的巫師需要依靠這些東西。這麽說來,他更加不必有任何顧忌,因為莫嘉娜不會在乎沒有用處的人的性命。
“恐怕我們沒有此等榮幸。”金發女人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真的誠心,首先就應該放了那孩子。”
心中僅剩的忍耐已經耗盡,阿古溫點了點頭,在對面看來,他似乎是同意了這說法。他向後遞了一個動作,提醒扣住男孩的親兵注意,接着慢慢舉起左手——
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響起在身後某處。
一個不可能的聲音。一個放松、有力、平穩的聲音。
“你要找我嗎,舅舅?”
阿古溫不可置信地轉過身,亞瑟·潘德拉貢穿着一件髒舊的襯衫,手無寸鐵,在陰冷的樹林間注視着他,唇邊攜着微笑。
“我就在這裏。”
他注視着亞瑟悄悄摸過樹叢,在那棵兩人才能環抱住的大樹後藏好。山洞附近到處是阿古溫的親兵,有四個弓弩手,也許更多,他沒來得及數清楚,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兩處灌木旁微微擡高的箭尖。除此之外,還有大約二十個持劍的武士。
梅林深深呼吸,黎明時分冷冽的空氣湧進了髒腑。
巨樹的印刻褪去後,古教的魔法殘留了下來,他和古樹的聯結一切斷,那股纏綁住內髒的魔力就開始勒緊,混雜着一股股黏稠的憎恨。現在比起那會兒已經好多了,他幾乎能把那微微惡心和想要發抖的感覺丢在一邊置之不理。考慮到他短時間內吞下了十幾顆聖果,這反應可能還算非常輕微。
亞瑟探身觀察,背靠樹幹給了他一個眼神,正是這個眼神把他腹內的焦灼又按下一些。他蹲伏在綠野窪地的掩護中,藏了一會兒,心底仍然是難以置信的感激。整整一夜,他聽着亞瑟的呼吸重新變得有力,感覺他的肢體回暖、神志複蘇。過了很久,他才讓他們掌心貼緊的傷口分開。亞瑟沒有睜開眼,但他知道他已安全無虞。黑暗中他摟着他短暫地入睡,三女神留下的怒號風一樣在樹林間呼嘯。
艾西亞曾說如果三女神察覺他的意圖,後果會嚴重到他無法承受。可誰在乎呢,他撐過了這場搏鬥,贏得了勝利,贏得了亞瑟的康複。從他這裏,三女神再沒有什麽可以控制和奪取的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左掌心的傷口。和亞瑟的一模一樣,一道在魔法的幫助下已經閉合的傷疤,細長、平直、淡紅色,兩端各有一個鋒利的尖角,仿佛不是被現在還在他身上的匕首所割破,而是那高高生長的巨樹留下的标記。梅林微微一笑,蜷起手指,把它牢牢握住。他眼前重新浮現出那不可思議、燦爛奪目的枝葉,知道那并不是他的魔法。與其說那棵樹的力量被他所擁有,不如說,他是那棵樹展現自身的途徑。是它降臨在他的呼喚中,在他身上重現了自己真正的模樣。
不遠處,亞瑟離開短暫藏身的地方,低伏着潛向下一個角落。梅林也弓起身,慢慢挪動,遠遠繞開山洞邊緣的弧形包圍線,靠近一處不起眼的矮坡。
石洞口的動靜傳來,是伊索爾達在喊話,聲音冷靜卻疲憊,像根繃得快斷的弦。梅林看不見她,但心中翻騰起濃烈的愧疚,這股愧疚和身體裏古教殘留的魔法攪在一起,互相撕咬。他撥開面前的雜草,從這個位置悄悄看過去,一側是全副武裝的親兵,另一側是馬隊裏的衆人,他看見連姆畏縮着,不知所措地望着前方,佩恩和雷把他擋在後面。現在他能确認,洞外的四匹馬全死了,崔斯坦的隊伍裏還有兩個老人和一個孩子,即便他們能沖出圍堵,也不可能跑多遠。
他的一部分繞到遠處,追逐着亞瑟的方位,觸摸到他安全的所在。如今他好像可以用一種不同以往的方式去感知他,不被距離和周圍龐雜的環境阻礙。好像他的心靈中開辟了一塊嶄新的區域,只為了感受亞瑟而存在。他想這可能是因為魔法,是因為他召喚到血液中的那棵古老巨樹。但另一個細微的清醒的聲音提醒道,不全是因為魔法。
“他想要的是我,”在幾個眨眼間,他又聽見亞瑟說,“只要我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後側,崔斯坦就有機會反擊,他們打狼的時候配合還算默契。你看到那邊那只獵犬了嗎?”他用眼神示意林中某個方向,聲音低沉謹慎,“我從沒見過那種模樣的獵犬,阿古溫一定就是靠它找到這裏。他非逼問出我的下落不可。這和崔斯坦是否妥協無關,他們除了知道我們走出山洞,其餘一無所知。”
梅林點點頭,心頭浮起一絲憂慮,但他決定先不說出來。樹枝的縫隙後,伊索爾達牢牢抓着海倫的胳膊,他無法看清海倫的表情。但他想到,她一再教訓埃德不許偷偷跑出營地,現在她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他下意識地垂下手,拔了一下濕軟的苔藓。
“阿古溫會用所有的箭對付你。他會在叫人把你團團圍住前首先就放箭。”他說,“不知道莫嘉娜是怎麽交代的,不過一個變成蜂窩的你看起來更适合做禮物。”
“他是有箭。”亞瑟轉過臉來看着他,“我也知道,崔斯坦的人不可能打敗訓練過的武士,在我吸引他的注意一瞬間,就救出那男孩。”
梅林等着他說下去。
“上一次你讓箭改變方向的時候,還指責我不能放手把局面交給你。我想着,也許這次,你也願意幫我這個忙。怎麽說……幫我作個弊。”
亞瑟露出微微揶揄的笑容,他話裏的意思沒有讓梅林意外,但是讓他語塞。或許是“作弊”這個詞,是這個詞裏的自嘲和真誠。像有一根羽毛在胸膛深處輕輕掃過,梅林的皮膚上起了點點顆粒。他咽了咽,腦子有些發蒙,知道這樣的請求對亞瑟來說曾經多麽困難。不知怎麽,現在這裏面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溫情。
“這回你跑出去居然不是急着要送死,真稀奇。”他說,但其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麽。
“哦。”亞瑟說,“你覺得現在我還會自己跑出去送死,在你為我做的這一切之後?”
他舉起自己的右手,掌心向外,展露出那道淡紅的傷疤。
躲在森林潮濕的綠蔭下,離得如此近,他呼出的氣息讓梅林想到那個吻。他知道某種轉變已經發生,某種東西已經揭開,它疼痛又混亂,同時輕柔地不可思議。
“沒錯,我沒有劍,也沒有盾牌。而阿古溫有弓箭手,有護衛。”亞瑟說,然後他沉默,可能只有一次眨眼的時間,梅林卻覺得那是一次非常漫長的眨眼,“計劃很冒險,如果我們配合得好,運氣也好,也許能把埃德毫發無傷地救出來。”他猶豫着,接着問,“關鍵是,你相信我嗎?”
亞瑟的語氣像一雙溫熱的手握住他的心,讓他的心深深縮緊。梅林想,很久以前自己就應該回答他。應該讓他知道什麽是他相信的一切。他想潛進亞瑟心靈的最深處,把那處創口挖開,把自己能給出的所有誠實都放進去,然後再小心翼翼地補好。所有的所有的誠實,只為了證明一句相信,只為了證明一種感情。事情就像是這樣的荒唐,他忍不住想,如果在亞瑟把他帶回寝室的那個晚上他就承認呢?如果在月光傾瀉的地牢,在他說“是什麽讓你處心積慮”的時候他就承認呢……
“我當然……”他說了一半,又覺得和他心底的感受相比,語言實在蒼白無力。但亞瑟似乎是懂了,他将手掌放在他的肩膀,又移到他的脖頸上,輕輕捏了捏他的頸側。
“那就看着我吧,巫師。”他說,“藏好了,別讓阿古溫發現,否則他會趁你為了幫我而分身乏術的時候攻擊你。這是清剿巫師時的一貫做法,阿古溫是個中老手。”
現在他就看着他。當亞瑟邁步上前,出聲吸引阿古溫的注意,他也來到了定好的位置,躲在高處一棵藤蔓叢生的喬木旁。他收攏全部的注意,集中在一種感官上,不讓自己的目光離開亞瑟。在極度的專注裏,連古教殘餘的法力帶來的惡心也好像消失不見。當他的視力針尖似的聚焦,将遠景拉近放大,耳旁的聲音變得如同隔水傳來般模糊。他能清晰看到彎低的草葉擦過亞瑟的靴子,預估出他即将走的每一步。他能看出亞瑟的體态中因剛恢複體力産生的遲鈍,并為之有一剎那的擔憂。他的心跳變慢,血流放緩,魔法讓他同時置身于自己的身體和無形空氣中。然後他稍稍放松,讓周圍的動靜重新流進耳內。
“我就在這裏。”亞瑟說。
阿古溫的隊伍開始騷動,親兵們猶豫着該轉身把劍指向亞瑟,還是繼續看守山洞裏的人。阿古溫表面上仍然鎮定,和亞瑟隔着一片樹影相峙,埃德被牢牢挾持在他附近。他示意包圍山洞的親兵原地不動,其餘的人盯住亞瑟,但他還不敢立即下令放箭,因為他還沒能想清楚眼前所見意味着什麽。
“啊。”阿古溫等了片刻才說,“潘德拉貢又來扮演英雄了。這倒不讓人意外。”
“一個孩子,”亞瑟擡擡下巴示意那困在劍下的男孩,埃德清醒了過來,艱難地擡起臉,一側額頭可怕的紅腫着,“還有一群這樣的流浪漢,對你或莫嘉娜有什麽用呢?”
“他們已經派上用場,讓熱衷逃命的人夾着尾巴現身。”阿古溫愉快地說。
“那麽你的目的達到了。”亞瑟聳了聳肩,“為什麽還抓着他不放?”
“你以為你還有資格下命令嗎?瞧瞧,你又忘了你是誰。讓我來提醒,你現在是個逃犯。”
“我是誰,每個塔蘭城的士兵都知道。”亞瑟突然擡高了聲音。他環顧周圍的親兵,就像他的眼神裏有一根明亮的刺,要讓觸碰到的人畏縮,“我就站在這裏,在你們所有人面前。如果有人現在放下弓劍,拾起忠誠,那麽接下來發生的任何事都與他無關。”
“這裏沒人會聽你假惺惺的勸誘。”阿古溫說,“別白費力氣,每個人都知道你是誰。你是個懦夫,只會躲在魔法背後。所有偉大的功績都是這麽來的,讓人用魔法替你收拾一切,再把勝利攬在自己頭上。我沒看到梅林和你在一起——怎麽,他抛下了你?我想不會。但你好像沒帶着詛咒,所以是他花大代價又救了你一次?我沒說錯吧,又一次靠着魔法茍延殘喘?”
梅林的心懸了起來,阿古溫朝地上啐了一口,亞瑟盯着他,起初目光冰冷,接着,眼角綻開一絲笑意。他聳聳肩膀,語氣輕松,就像是承認他擁有雙手和雙腳:“有一點你倒是說對了,舅舅。我曾經躲在魔法背後。”
阿古溫發出一聲假笑。亞瑟的目光向梅林藏身之處不着痕跡微微一點:“不過,現在,我也會讓魔法躲在我背後。”
就是此刻,阿古溫還沒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亞瑟已經動身。
像一道輕盈閃電,他徑直沖入親兵們的尾陣,沖向其中一個武士,那武士的第一反應竟是退後。
“放箭,放箭!”阿古溫匆忙喊道。
一切變得緩慢,箭雨變成了天空中緩緩滑行的雲朵,這時梅林才意識到,不止有四個弓弩手。他仔細數出空氣中飄浮的箭,它們圍繞在亞瑟附近,以異常緩慢的速度接近着他。梅林展開手掌,舒展力量改變箭的軌跡。可能因為這一次情勢格外複雜,以往他撥動起單支箭來毫不費力,此刻感覺卻像推動石磨。他還是看不見箭手們躲在哪裏,但他靈機一動,用力撥轉一支箭,使箭頭朝向另一支箭的來處;再握住另一支箭,努力對準亞瑟背後的武士。時間的壓迫感沉如山岳,他的魔法牢牢攀緊這一剎那,竭力不讓它溜走。但滾滾向前的時間之力不可阻擋地傾瀉着,他來不及把每一支箭一一校準,只能匆忙推上一把。
瞬間,時間劇烈地回到原位。他成功讓所有箭都偏離了軌道,有一個親兵中箭倒下,但他不确定剛才自己有沒有成功擊倒某個弓弩手。
他扶着樹幹,大口呼吸,調整視野,胃部傳來抗議似的強烈的惡心,似乎在責怪他用了太多魔法。這種感覺從未發生過,但他這兩天內所做的事,不能用以往的經歷來衡量。他凝神觀察——劍豎直劈下,亞瑟側身躲過,手肘擡起,猛擊武士額側。對方眩暈瞬間,亞瑟鉗住那只拿劍的手腕,向外反轉強擰,迫使他松開五指。那把劍脫手墜下時,亞瑟的靴子已經将其挑起到手中,瞬息之間,武士的血在他的金發和面頰上濺了一線。
山洞口,崔斯坦和伊索爾達已協力沖上前去,他們的劍術算不上高超,但足夠和一兩個親兵短暫抗衡;佩恩、雷帶着連姆引弓瞄準,保護其他人;弗雷爾不知道去哪裏了;卡索在一旁,努力懸起山洞裏的石頭砸向親兵,他大張着嘴,不知道是在大叫還是大口呼吸……一片混亂中海倫也想沖出去,艾西亞伸手緊緊抓住了她的裙子。另一邊,圍上前去的武士們遮擋住了亞瑟,使梅林想起了婚禮那一天城堡旁廳中的景象,想起穿黑色皮甲的雇傭兵和被困其中的亞瑟。他掐緊了手心,但這一次,亞瑟手中的劍立即将還未成形的包圍圈撕開了一個幹淨利落的口子,他揮劍割開一個人的咽喉,又在轉身之間結果了另一個人,抓着屍體推到幾個親兵身上,讓他們腳絆腳,自己則利用這一瞬間躲到樹後,右旁那個親兵的劍砍進了樹幹,亞瑟像幽靈一樣靈敏地現身,劍光以驚人的速度閃過,他毫不猶豫,出手便直擊要害。阿古溫惱怒地大吼,責令礙事的人退開,梅林捕捉到他的面龐上一掠而過的陰狠,還摻雜着慌亂,在高舉手勢命令弓箭手再度放箭的同時,他指示身旁那武士動手殺了埃德。
在梅林眼前,流動的一切又一次緩慢下來。他告誡自己不要急躁,先不管其它,只尋找其中最難提防的疾箭。林中衆人變化莫測的位置讓他的判斷更加困難,而且他也清楚,他的魔法只能将時間有限度地拉長。他數着搜尋到的箭影,找到一處就用力拉動,避開亞瑟,也小心不要錯傷山洞口的巫師們。然而,時間從溫順的幼犬變成了一頭猛獸,不斷沖撞着他束縛它的缰繩,還剩兩支箭時,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出選擇,是這支,還是下一支。
武士的劍正在埃德的喉嚨上。梅林下定決心,握住較近較容易調轉的那支飛箭,牽動箭頭,耗費極大的力量精細地瞄準,使它确鑿無疑地對準挾持埃德的武士。做完這格外重要的一件事,他的肺已經脹痛得快要擠破胸膛,然而,他必須堅持……直到他突然感到魔法像細線在某處崩斷了。
時間之獸脫缰而出的一剎那,另一支箭從他的魔法裏逃脫,他根本來不及轉動它,它已經以肉眼無法企及的速度追向亞瑟。他的心跳仿佛停了,耳朵裏一陣轟鳴。這恐怖的一刻好像被并非魔法的力量拉長至無窮無盡——直到那箭擦着亞瑟的肩膀偏了過去。
梅林喘息不止,全身浸泡在冷汗裏,一陣古怪的感覺籠罩了他,從胃底一直翻騰到喉嚨。那感覺迫使他直視古教盤踞在身體裏的絲絲線索。魔法變得難以托起,難以指揮,原本輕盈的氣息凝結成沉重的搬不動的固體。三女神正以不同以往的方式對他施加影響,而他腦海中閃過熔化聖果時變冷變硬的泥漿,隐約猜到這影響将會是什麽。
他掐住手臂,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至少剛才,他成功了。埃德身後的武士踉跄着退步,劍摔在地上。武士大聲嘶吼,痛苦非常,右眼處已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一支箭,穿透顱骨,像根滑稽的尾巴随着他的步伐顫抖。武士抽搐着載倒在地,阿古溫注視着他,驟然明白了什麽,慌亂發出指令。幾把弓弩從草叢中擡起,調轉方向,但全部按兵不動,沒有發箭。
埃德趴在地上,在混亂中摸索躲藏。一只手粗暴地抓到了他。阿古溫抓住男孩的衣領扯他起來,擡起劍逼他站好。
“阿古溫!”亞瑟喊道,擡手将砍到眼前的劍刃格開。梅林無法不注意到,他的動作裏已顯出一絲疲憊。
“膽小鬼,”阿古溫咬牙切齒地回道,“叫你的仆人別在背後用魔法,叫他滾出來!”
亞瑟彎腰避開一道橫劈而來的劍鋒,重重踢向那人腹部。親兵仰面摔倒,他也踉跄了半步才站穩。在他和阿古溫之間已沒有其他阻擋,他握緊了劍,轉過身來。
“梅林憑自己的意願行動。”他喘着氣說,“你呢,你敢和我單獨較量嗎?”
幾個剛爬起來的親兵重又向亞瑟的背後靠近,但他沒有回頭去看,雙眼緊盯着阿古溫。憤怒從他緊繃的肌肉裏散發出來,好像那層憤怒就是他的盔甲。
“你哀求我看在我母親的份上放過你的時候,沒有叫自己膽小鬼;帶領雇傭兵潛入城堡的時候,也沒叫他們懦夫。現在你的劍下挾着一個孩子,卻叫我膽小鬼。你都不敢直呼我的名字啊,舅舅,是不是你心裏知道,你已經沒有資格再喊我亞瑟?”
他還未說完,一個親兵從斜後方撲了上來。梅林立即默念咒語,但召喚魔法的那一刻,他好像在搬一塊無法擡起、重如生根的磐石,突然出現在中間的一股力量将他猛然推開,掀翻在地。一時間,樹林中傳來的聲音模糊不已,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以及幾聲輕輕的微笑——你将付出代價,為你的背叛……
梅林的心髒極速跳動,那些聲音要用力才能撕開。他掙紮着,盡力忘掉三女神的聲音,重新找回自己的視線。一把短劍打斷了親兵對亞瑟的偷襲。短劍穿透鎖甲鏈接處,紮進了那人的肩膀。
伊索爾達昂着頭,胸膛起伏,手裏沒有了武器。崔斯坦高舉着劍側身保護她,怒目瞪視圍繞着他們的武士。
沒有人再撲上前去,阿古溫甩開前額的頭發,攥着埃德的衣領,把男孩向前一推:“提起伊格萊恩,我只會加倍咒罵你的無知和虛僞。你是真憐憫這蠢笨的小東西嗎?你劍上不也曾有這種東西的血?”他挑起眉毛,面帶驚奇地望向伊索爾達和崔斯坦,“但願你們別以為潘德拉貢是真心和巫師站在一起,以為從前那些清剿不是他的命令!現在不過是因為他要靠着魔法茍活。倘若不是,他就會站在我的位置上,拿劍抵着你們孩子的脖頸。”
崔斯坦臉色蒼白,一道顯眼的傷口在他的臉頰上跳動。他眯起雙眼,說道:“複仇是我們和他之間的事。我至少看見他主動現身,而他本可以不。至于你,你的作為只教人鄙視。”
阿古溫嗤了一聲:“我們看看究竟是誰教人鄙視。潘德拉貢,你想救這男孩,就自己走過來,叫躲在暗處的人不要幫你。”
“梅林,如果你聽到,按他說的做。”亞瑟說,“阿古溫,松開那男孩,拿好你的劍。我現在走過去,能不能殺了我就看你的本事。”他握牢劍柄,慢慢接近阿古溫。
梅林忍不住輕輕一笑,咕哝道:“你知道我從來都不聽你的。”
不過,他現在不得不聽。笑容從臉上消失,他咬住嘴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冷汗不斷從額頭淌下。如果他不能用魔法幫助亞瑟……他深吸一口氣,吞下所有的忐忑,拿定了主意。就在亞瑟離埃德越走越近時,他突然起身,開始向着山洞飛奔。
“在那!他在那!”親兵裏傳來叫聲。
亞瑟在動作,而他來不及去關注。他一面祈禱亞瑟抓住了機會,一面鼓足勇氣全力奔跑,腳後跟剛剛離開,就有箭追着紮進泥土。耳畔是劍與劍的撞擊聲、風與葉的攪動聲,下過雨的泥地很滑,可他盡力跑得最快。他接近山洞邊緣,兩個武士堵了上來,他仍在跑,絲毫不放慢腳步,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跑到山洞裏,因為他必須找一個人代替自己——
“佩恩!”他大聲喊。
佩恩和雷聽到他的聲音,把弓箭調轉過來幫他。兩支箭沒有射準,不過足夠打亂武士的動作。梅林從劍刃之間莽撞地穿過去,差一點就被割傷,他沖進山洞,越過艾西亞,一把抓住海倫的胳膊。
海倫看向他,臉上滿是淚水。他手掌中的那只胳膊在顫抖。
“海倫,聽我說。”他喘息着蹲下來,斷斷續續、但竭力柔和地說,“還記得那匹攻擊埃德的狼嗎?我要你劈斷外面那些樹,用魔法。就像對付那匹狼一樣。”
“我?”
“沒錯。”
“可我,可我不行,我從來沒控制好過……”海倫恐懼地睜大眼睛,怯弱和痛苦從她綠色的雙眸中滴下,忽然,她哭起來,“我是個沒用的人。”她嗚咽道,“我是個沒用的人。埃德……”
梅林轉頭看了一眼,山洞口全靠馬隊剩下的幾個人在硬撐。前夜洞頂上崩落的石頭已經被卡索向外扔得差不多了,老頭每扔中一次,砸準一個親兵,就古怪地大喊一聲。更遠些的地方,亞瑟正把埃德緊緊保護在身旁,而阿古溫在幾個親兵的掩護中後撤,指揮其餘的武士撲向前去。遠處傳來獵犬的高聲咆哮,亞瑟一定是趁着剛才的機會救下了男孩,卻不得不讓阿古溫全身而退……
“你看,埃德現在安全了,剩下的就是把他接回來。看到了嗎?”梅林鼓勵海倫看着亞瑟,亞瑟的一只手按着埃德的肩膀,确保他始終在自己能照顧到的範圍內,因此只能用單手和沖上來的親兵搏鬥,動作處處受限。梅林的心再次緊揪起來,可他必須比海倫冷靜。
“從來沒有沒用的人。有些巫師是更難控制自己的能力,但那恰恰是因為他們的力量太兇猛了,而不是他們太沒用了。如果馬隊裏有誰是這樣的巫師,那就是你。”梅林在兵刃交擊中放大聲音,“你天生就是戰士,海倫。你能做到,只要你聽我的。”
海倫擡起滿是淚水的雙眼望着他,他們同時聽到一聲熟悉的急迫的喊叫。
“崔斯坦。”艾西亞在一旁低聲說。
他們看見崔斯坦丢下了劍,雙手摟住伊索爾達,而伊索爾達捂着右肩,肩上有一支箭,起初他們錯覺那支箭并沒有真的刺中她,直到看見血。一個武士趁機向前逼近,崔斯坦轉過臉大喊,那親兵被他的魔咒吓在了原地。
弓箭手又在放箭,亞瑟抱起埃德,幾步閃躲到樹後,可要躲避接踵而至的箭矢,他已經沒辦法再用劍。
梅林的胸膛縮緊得快要窒息,他咽下翻湧到喉口的顫抖,找回了聲音:
“快,否則就來不及了。海倫,我們把他們接回來。”
艾西亞從地上爬起,拖着殘疾的腿不疾不徐地往前走:“我讓卡索把馬車移到洞口。如果有箭射過來,應該能擋一陣子。”
海倫終于僵硬地點了點頭。梅林向深處摸到自己已如石頭般僵硬的魔法,古教的聲音再次在耳旁響起。你是如此無知和狂妄……
也許他确實如此。此時此刻,他明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