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3)

在同時打兩場戰役,一場是對阿古溫,而另一場是對三女神。

“持十字弓的人為了瞄準很少移動,我會讓你看到他們在哪裏。”他平穩地說,“首先要解決他們。先對付弓箭手旁邊的樹,然後才是其它的,你必須依次讓所有的樹斷裂,最後是山洞口的幾棵。注意看好,海倫,我只能讓你看一次。”

他捏緊海倫的手,海倫顫抖卻堅決地回握了他。魔法的确依然沉重如磐石,但他專心想着亞瑟的身影,在內心深處無畏又響亮地大聲嘲笑,直到自己的聲音壓過古教。全身的熱血仿佛集中到一處,那阻隔在中間的力量再次降臨,要把他掀倒在地,但他相信他會贏——他會讓三女神看到,無論何時,這裏都有所謂的叛逆者,不願服從古教的規則。

時間再次慢了下來,一切畫面在他們面前變得無比清晰,包括十字弓弓弦的震動。海倫緊緊抓着他的手,抓得他疼痛,他知道她在竭盡全力跟随他的指引,看清一處處隐蔽的位置。可他只能做到這麽多了——勢不可擋的壓力像巨浪打來,淹沒了他。他呻吟一聲,松開了自己魔法。片刻間,他的視野完全被黑暗充滿,他本能地伸出手撐住地面,防止自己暈倒在地。

海倫也在他耳旁大口呼吸。梅林眼前依然一片模糊,腦海嗡嗡作響。他眨了眨眼睛:“看到了嗎?海倫,現在你只需要想着埃德,想着要保護他,要阻止傷害他的人。不要害怕,別害怕你自己……你的魔法不是什麽怪毛病,它會聽你的,就像你也在認真感受它。閉上眼睛,想着弓箭手的位置,相信你的魔法,你的直覺,它是你的一部分……”

他說着所有也曾用來安慰自己的話,在他的聲音裏,海倫鎮定下來。他緊握着她的手,海倫閉上眼睛,淚水從眼皮下滲出,流過鼻子和嘴角。

“埃德。”她喘着氣喃喃。

幾聲沉悶的斷裂聲響,人們來不及反應,接着就是樹幹轟然倒地,以及阿古溫親兵隊伍裏的騷動和喊叫。

“做得好,海倫,做得很好。”梅林輕聲說,抽出自己的手,從地上爬起身,顫抖着向前走,走到山洞外。

驚叫接二連三傳來,埃德的臉頰靠在亞瑟胸口,亞瑟抱緊他,擡起胳膊,在樹木接連倒塌時試圖保護他。他轉過身,視線對上了梅林的雙眼。“跑過來!”梅林用口型說。崔斯坦摟着伊索爾達,往洞口一步步挪回,佩恩沖出去掩護他們。卡索在艾西亞的指揮下将兩輛馬車往山洞口拖動。連姆獨自舉着弓,慌亂地四處瞄準。

亞瑟抱着埃德向山洞口跑來。高高的森林一段接一段壓向地面,阿古溫的武士們四散開,弓箭手的弓弩丟在地上,一些人跌倒又爬起,一些人不再動彈。海倫的魔法逐漸折疊着這片森林,亞瑟身後的斷樹将追過來的武士阻隔在後。可突然他放慢了腳步,望着地上的某樣東西。他蹲下身去将它小心撿了起來,随後才重新跑向這裏。

山洞口附近的樹也開始斷裂,樹葉上積存的雨水一陣搖落,崔斯坦和佩恩将伊索爾達扶進來,梅林抖開旁邊的毯子,以便她立刻躺下。他回頭望去,倘若亞瑟來不及,他随時準備再使用魔法。只是想法閃過,他就再次陷入那确鑿無疑的感覺中,感到他的魔法變成了他無法使用的東西。

亞瑟跑近了。剛一跨進來,幾棵高聳筆直的栎樹就交錯着倒下,砸壓在馬車上,堵住山洞口。海倫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埃德被交到她懷中,她不停地哭,檢查他所受的傷。

“對不起,媽,”埃德捂着眼睛,“我不想你生氣……”

“我沒有,我沒有生氣!”海倫哭得嗓音都變得尖利,“我,還有其他人,都永遠不會為這個生你氣的,知道嗎!”

渾濁的日光從斷樹和馬車的縫隙裏延伸進來。亞瑟喘息着,對梅林眨了眨眼睛。他的襯衣破了,皮膚上滿是汗水和污漬,還有斷斷續續的血跡。但他的臉上有一抹光輝,仿佛在為他們的第一次合作而驕傲。

“多虧你的魔法,阿古溫暫時追不進來。”亞瑟說,“不過這裏最好不要久留,得想辦法離開。”

那不是他的魔法,梅林沒有說出來。他已經能猜到亞瑟會怎麽想、怎麽說,如果告訴他實情的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亞瑟微微一笑,知道這笑容也一定會安慰他。其實他并非完全不想說出真話,因為他已經反複承諾過。但是此時此刻,他發現隐瞞已經成了他最得心應手的習慣,而他需要極大的勇氣才能走向另一個選擇。更何況,也許聖果的影響不會持續很久,何必再讓亞瑟為此擔心甚至自責?

有人的腳步聲在山洞深處響起。弗雷爾從昏暗中冒了出來,手裏舉着火把。看到面前的一切,他愣了愣。接着他的目光和佩恩相遇了,激動地點了點頭。

“後面那裂口裏是有路,我沒記錯。這裏以前有一條很深的洞道,一直通到艾斯蒂爾山的另一側。一開始我怕走不通,但是深處有風——火在搖晃。我想應該能從裏頭走出去。”

他的話立刻激起一陣急切的讨論,但沒有人來同梅林或者亞瑟說話。回到這個山洞,昨晚發生的一切都近在眼前,尤其是現在,當生死一線的時刻過去後,梅林在馬隊的衆人中央感到手足無措。他甚至不敢走到伊索爾達那裏去看看她是否痛得厲害,傷得有多嚴重。

“我們現在就走。”崔斯坦截斷其他人的話語聲,“誰還能走的,背着走不了的。”

圍在伊索爾達身邊的幾個人散開了。梅林看見她的傷口,艾西亞已經砍斷了箭,但沒有拔出來。這裏缺少照顧她的條件。她嘴唇慘白,雙眼安靜地閉着。

“她的傷口不适合背着走,”亞瑟說,“最好能平穩地擡起來,會少流些血。”

他剛一出聲,山洞就整個安靜下來。

“這裏什麽時候需要你的高見了?”崔斯坦說。他動作輕柔地攬着伊索爾達,為她整理蓋到胸口的毯子,然而他的聲音并不輕柔。他笑了一聲。

“是啊,我們不知道要怎麽對付這種傷,因為卡美洛的騎士們從來不向我們射箭。”

周圍的人像約好了似的繼續沉默着。連姆偷偷擡眼打量着他們。

梅林鼓起勇氣開口:“眼下最重要的是伊索爾達的傷。如果山洞能穿到另一側,就離艾爾多很近。那是我的家鄉,一個小村子……如果急着要照顧傷口,去那裏很合适,我保證——”

“閉嘴。”崔斯坦說,手臂仍舊摟着伊索爾達。他側過身,目光冰冷,漸漸地,臉頰上肌肉的顫動起來,像是一直艱難維持的冷靜終于被打破了。

“要不是你們,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厲聲吼道,“行李毀了,車和馬沒了,這麽多人受了傷卻沒法處理,而你們卻還在好好地站在這!那個該死的貴族是為了追捕你才會找上門來,昨天夜裏你不是應該死了嗎,亞瑟·潘德拉貢?”

他劇烈地喘息着,憤怒的餘波似乎過了很久才消失。

“我真的很抱歉。”亞瑟輕輕說。

密不透風的沉默裏突然鑽出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誰沒有忍住而笑了。所有人都低頭看過去,伊索爾達表情扭曲,分不清是在痛還是真的在笑。

“好吧,”她睜開眼睛,氣息微弱地說,“不過你不用為昨夜沒死而抱歉。”

“伊絲!”崔斯坦說。

伊索爾達說:“噓,拜托,小聲點,這傷不會致命的。”

“不代表你不會受苦。”崔斯坦僵硬地說。

“沒錯。”伊索爾達把頭枕在他的臂彎裏,輕輕蹭了蹭,始終與他目光相接,“我不僅會受苦,脾氣也會更壞。別讓我和你吵架。”

崔斯坦抿緊嘴唇,背過臉來,眼裏閃着淚光。伊索爾達的眼神微微一動,對亞瑟露出虛弱的微笑:“你來幫忙背着艾西亞,怎麽樣?”

亞瑟的喉結動了動,梅林知道他和自己一樣,心裏填滿了無法細述的感受。他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海倫那兒傳來了動靜。

“你的衣服裏是什麽?讓我看看,你捂着這裏,這裏是疼嗎?”她焦急地念叨着。

埃德,這個額頭紅腫、到處是擦傷,又全身髒兮兮的男孩,于是把手伸到衣服裏,掏出一樣東西。

那只雛鳥的腦袋從他手指間冒了出來。

“是它,它也還活着。”埃德說,抽噎着,用一種珍惜得不得了的語氣,“威爾把它救回來了!”

兩支火把一前一後照亮曲折的洞道,他似乎真能感覺到一點微風,穿過所舉的火把,帶走幾顆飄散的火星。弗雷爾在最前面帶路,安慰大家黑暗并不會太長,不過,當他們在較為低矮狹窄的部分行走,還是感到空氣壓抑沉悶。

亞瑟背着艾西亞,走在梅林前邊。前祭司對這安排沒有異議,梅林幫她坐穩時,她的目光滑過來,端詳了一遍他的臉。他不着痕跡地蜷起手指,遮住掌心的傷疤,倘若艾西亞注意到了,也什麽都沒說。進入洞道後,梅林發現她一直望着亞瑟。火把在亞瑟的金發上刷了一層淡淡的光澤,艾西亞的獨眼凝在那光澤之上,仿佛陷入了她自己深深的回憶。

隊伍前進得不快。除了或多或少的傷情和疲憊,最重要的原因是山洞裏有岔路,弗雷爾要停下來确認他們是否走對了。崔斯坦和連姆用打好結的毯子擡着伊索爾達走。最開始,海倫提議讓梅林幫忙:“他可以把大鍋懸浮起來,穩得就像擱在地上。或許,他也能幫伊索爾達……”

崔斯坦斷然回絕,說他不會把伊索爾達的安危交到前一天還想殺了他們的人手裏。他的尖銳反而讓梅林稍稍松了口氣,這樣他就不用絞盡腦汁想一個不能用魔法的借口。

于是他拿着火把,走在隊伍的末尾處。黑暗像有實體似的堵住他們剛來的和将去的方向,兩側的山壁上滴着水,積水在地面凹陷處形成一個個污濁的水坑,腳下的泥土時不時變得又軟又滑,靴底沾滿了泥。梅林能看見隊伍最前面,另一支火把的光亮,也能看見前方每個小心翼翼移動的身影。所有人的影子在洞壁上交錯,不同的身影時而融合成一個。但他看得最清楚的還是亞瑟和艾西亞,有時,在洞道彎折處,仿佛只有他們三個人在行走。這時候,一陣茫然就會在他心裏漸漸蔓延開。目睹亞瑟恢複健康的欣喜驕傲、鼓勵海倫時的堅忍無畏都在不知不覺間流失,他想到自己對古教的了解是那麽粗淺,邁入的是一場早該準備卻一直沒有準備的戰鬥。而巫師和普通人之間的仇恨像無處不在的空氣,和他既已無法搬動的魔法一樣,是不能否認的事實。是啊,崔斯坦的馬隊沒有追随古教,然而,有多少其他的巫師會選擇莫嘉娜?一旦他們抵達了艾爾多,和騎士們彙合,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他只有把念頭重新投注到自己身上,不再去想這些問題的答案。他不動聲色地試探着古教的挾制下自身魔法的邊界,試着讓火把的光焰更亮,讓潮濕的洞壁上結出冰雪。這些小事情都差不多成功了,好像三女神為他劃了一道界限,只允許他觸碰界限以下的魔法。也許古教對一個巫師最殘酷的懲罰就是火刑,多年以來,艾西亞的魔法和容貌都沒有恢複。但他的情況不同,他仍然能感覺到魔法确定無疑的存在,古教只是阻隔在中間。

他聽見亞瑟的聲音,恍惚中仿佛是從遠方傳來。梅林眨眨眼睛,才聽清他是在讓他小心腳下的崎岖處,洞道沿着山體有一截濕滑的上坡。他不禁想道,在亞瑟心中,他一直是這麽笨拙嗎?漸漸地,他不得不面對一種讓他害怕不已的可能。如果他真的無法再保護亞瑟了呢。如果在這仍然極為危急的時期,他卻變成了一個負擔,一個拖累,而非一個有用的……

突然,一連串古怪聲響飛快逼近,連姆吓得大叫了一聲。其他人紛紛出聲,又是斥責又是安慰:“是蝙蝠。幾只蝙蝠而已,你回頭瞧,連埃德都沒這麽大驚小怪。”

“也可能是箭呢。”連姆小聲說。

“算啦,在山洞外面他吓壞了。”佩恩說,“雷,你來幫忙擡着一會兒伊索爾達,行李讓他背吧。我擔心這小子手臂沒力氣了。怎麽樣?”

“所有還能拿的東西都在我這裏,沉得很,他一個人恐怕背不動。”

“好啦!”卡索嚷嚷着錘打佩恩的肩膀,引來後者的抗議,“放我下來,我的老腰休息夠了,該走走了。你拿那些破爛去。”

佩恩蹲下身,卡索從他的背上爬下來,剛一站好就輪流跺着腳,詛咒踩到的蟲子,像要展示給大家看他的雙腿有多麽靈便。雷把行李從肩上卸給佩恩,三兩步走到前面,準備和連姆交換位置。

崔斯坦低頭呼喚伊索爾達,告訴她雙腳那側有人要換位,問她現在感覺怎麽樣。他接連喊了幾次,伊索爾達沒有作聲。

“她好像在發抖。”連姆慌張地說,盯着伊索爾達被火光照亮的面龐。額頭上的冷汗打濕了她的頭發。

他們立即把毯子放低,崔斯坦跪下來,把她抱在懷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掀開傷口上的蓋布。他的聲音嘶啞起來:“她的傷口不對勁。怎麽會呢?伊索爾達,伊索爾達,拜托了,和我說說話。”

艾西亞猛地搖了搖亞瑟:“快,帶我過去看看。”亞瑟反應過來,背着她快步擠過佩恩抱和背着的一堆行李,等她雙腳落地,扶她站穩。梅林留在原地,望着昏暗中艾西亞用她醜陋的手觸摸着伊索爾達。

“箭上大概抹了毒。”艾西亞說,“是針對巫師的毒藥。伊索爾達沒有魔法,發作的速度變慢了。袋子裏應該還有一點藥水能派上用場。”

所有人相互圍着,堵在狹窄的洞道裏。嘩啦一聲,佩恩把行李全扔在腳邊,海倫過去幫忙,兩個人手忙腳亂地翻找,想找到艾西亞的小瓶子,但塞在外面的全都不是,他們只好把手掏得更深。

“會是什麽毒?”連姆說,“以前巡邏隊的箭上沒有毒的。”

“巡邏隊是沒有,可清剿隊呢?這些手段從來沒變過。”崔斯坦說,“你聽他怎麽說,他對巫師是友善的。但他卻在箭上抹着毒藥。”

一時間,洞道裏只剩下焦慮的呼吸聲和行李裏小玻璃瓶的碰撞聲。亞瑟表情沉重,金發在火光裏閃動。他低下頭,陰影掩蓋了眼中一閃而過的痛楚。

海倫找對了藥水,踉跄着奔到伊索爾達身旁,捏開她的嘴喂了幾滴進去。伊索爾達的喉嚨動了動,見到她仍有意識吞咽,所有人都感到慶幸。海倫的聲音帶着一點顫抖:“現在怎麽辦……”

“快走,到外面去。箭不拔不行。”艾西亞說。

“再走一段就能看到光了。”弗雷爾說。

佩恩三兩下抓起散落的行李,崔斯坦正要直接抱起伊索爾達,忽然,他們的動作都停了下來。沉默像是一敲即碎的冰,每個人都凍在其中。

“你們聽到了沒,還是又只有我?”過了片刻,連姆悄聲說。

“我聽到了。”艾西亞說。

他們僵硬地聆聽着,然而除了彼此的氣息,沒有聲音再從遠處傳來。

“會不會弄錯啦。”弗雷爾不安地說,“洞裏地形複雜,那夥人怎麽可能這麽快追來?”

亞瑟向梅林看了過來,表情在一瞬間變得警醒。梅林知道他們同時想起了那只獵犬。

“我來斷後。”梅林立即說,“你們繼續走——”

不等他說完,亞瑟已經把艾西亞的胳膊交到連姆手中。

“你們繼續往前。”他說着,跨過來走到梅林身邊,一把抓牢他的手,手心像灼燒過一樣滾燙,“越快越好。我們留下。”

“我也留下。”佩恩說。

“別犯傻,讓他們解決。”崔斯坦說,“那個惡心的貴族要的是潘德拉貢,無論是死是活,都不會再來找我們麻煩了。”

“可……”佩恩躊躇着。

“他有他旁邊那個巫師,還用得着你嗎?”崔斯坦譏諷道,“潘德拉貢,別以為憑你現在的所作所為,我會高看你。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感激。如果你活着,我還是同樣的話,你和你的人只給這裏帶來了災難。”

他低下頭去,從腰間解下一把劍,擡起手臂,朝亞瑟扔了過來。亞瑟用另一只手接住了它。

“拿着吧。”崔斯坦從牙縫裏說,“你還是配得上一把劍。”

“謝了。”亞瑟說。

崔斯坦像是沒聽見,毫不理會,已經抱起伊索爾達,吩咐弗雷爾帶着他們盡快往前走。雷也背起了艾西亞,連姆沒有立即跟上,朝他們久久望了一眼。

佩恩走過來說:“火把,我們只有兩支。但這裏有一根蠟燭,是艾西亞的,剛剛翻出來。”

“這樣更好。”亞瑟說,“火把太顯眼了。”

佩恩幫他們引燃蠟燭,交換了梅林手中的火把。在兩層光暈中,他點點頭,轉過身離開了。

他走遠後,亞瑟才松開梅林的手:“你要我走,而你留下?”

恍然之間,梅林發覺自己剛才甚至來不及去考慮魔法的問題,只是像以前一樣,下意識地作了反應。

“阿古溫的箭上有毒,針對巫師的毒藥。”亞瑟繼續說。

“他的弓箭已經毀了大半。”梅林咽了咽,“不用擔心。”

“是,我不擔心。”亞瑟說。他咬住嘴唇,緊緊咬住,“我知道,你自己就可以,你并不需要我在這裏。從來都是你在我毫不知情的時候就做完一切。”

梅林的心刺痛了一下,為那咄咄逼人之中依舊顯露的脆弱。蓋烏斯總是說他太自以為是了,也許,也許在某些時候他是太自以為是了。

“亞瑟。”他終于說,聲音微弱下去,“但那是你舅舅。”

亞瑟愣了愣。

“沒錯。”他說,目光閃躲了一剎,“阿古溫是我舅舅。你想說什麽?”

“要是……”梅林低聲說,“你要親手殺了你舅舅?”

亞瑟并未立即回答。他長長的呼吸裏有一絲疲憊。

“我該和他做個了斷。即便是我母親真的來求情——她根本不會為他求情,但即便她來,我也要這麽做。”

“可你親口說過,”梅林說,“他照顧過你,你曾經……”

從亞瑟嚴峻起來的目光,從他綴着血絲的雙眼和他的表情,梅林知道他下定了決心。

“難道你替我動手,就好了嗎?”亞瑟說,“讓你去面對他,而我在山洞外等着,是這樣嗎?”他住了口,轉身向他們來時的方向走了幾步,“梅林,我不能從一些事情前逃開,假裝我不知情,不在場。否則的話,不只是崔斯坦,連我也會瞧不起自己。”

一只老鼠趁他們沉默時溜過,飛快地鑽進了陰影裏。

“我明白。”梅林深吸了一口氣,“我明白了,你是對的。”

亞瑟回過頭來,深深地看着他。梅林咧開嘴對他勉強一笑:“怎麽了?”

“你贊同得太快了。”亞瑟說。梅林注意到他肩膀的線條似乎柔和起來。

“不,”梅林說,“我理解得太遲了。”

他向他走過去,發現自己只想去觸碰到他,碰到他身體的任何一處,通過觸碰,而非語言,讓他知道他此刻的想法。但走到他面前時,他又猶豫了,這不像是昨晚……在他猶豫時,亞瑟忽然靠近,擡起手臂,緊緊地摟住他。

比火把微弱得多的燭光下,他們兩人的影子短暫地融合到一起。亞瑟的呼吸吹拂着他的脖頸。“會沒事的。”他說,在他背後拍了一下。梅林的心髒裏傳來重重的回聲,他的手猛抓住亞瑟的衣衫,一瞬間,他只是緊緊地抓着他,分不清心裏是緊張還是恐懼,然後他松開了手。

他們沿着洞道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地聆聽四周的響動。梅林摸了摸塞在腰帶裏的匕首,昨夜用它割破彼此的手掌後,它就一直在他身邊,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依靠它。他在心底默默盤算着,首先想到的是那條獵犬。黑色毛皮和反射着鮮紅光焰的雙眼,那樣的體格外貌他從未在某本書上看到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一般的狗,說不定和古教有關系。哪怕他拼盡全力,也一定要确保它無法再追蹤亞瑟……阿古溫的人剩不了多少,除掉它就等于安全。

一不留神,他幾乎撞到亞瑟身上。他沒看到是什麽使亞瑟突然停下腳步。但他同樣不敢挪動,緊貼着亞瑟,呼吸從他發間傳來的溫度。

“那邊。”亞瑟小聲說,盯着前方的黑暗中顯露出來的其中一條岔道。梅林把蠟燭的光芒掩住,岔道的轉角安靜無聲,但外側的石壁上有一團模糊的搖晃着的光暈,似乎洞道的深處有人正舉着火把靠進。

他立即吹滅蠟燭。黑暗包裹而來,亞瑟擡起劍,一道細長的黑色,他貼着洞壁,腳步極輕地迎着光暈走過去。梅林跟在他身後慢慢挪動,光暈越來越亮,越來越清晰,他們耐心地等着——

亞瑟疾步閃了出去,就是同一瞬間,一種異樣的直覺,像一根刺刺進梅林心底。他轉過頭,在另外一條毫無光線的洞道裏,看到了那雙冷焰似的眼睛。

什麽人突然撲上來勒住他的脖子,使勁把他黑暗往裏拖,他嗆咳着奮力掙紮,試圖用肩膀頂開對方。那條手臂勒得他左搖右晃,腳下接連蹒跚了幾步。他察覺到自己正在遠離岔道口的光線,而洞壁的另一側傳來連綿不斷的刀劍搏鬥的聲響。血液沖上頭頂,他的耳朵被什麽堵住了,喉嚨口一陣陣幹嘔,同時越來越暈沉……單憑力氣他根本無法掙脫,然而他越是慌張,魔法越像是他夠不到的東西。這時,小腿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他張口卻沒有喊出聲,痛楚讓他清醒過來,是那條獵犬!

犬牙陷進肉裏,像要把他的腿整條撕開。他停止掙紮,假裝自己已經痛暈過去,他需要……他感到魔法是一大塊又硬又滑的石頭,從他的指尖溜走,沿着一條長長的坡道滑了下去,他拼命地向前爬,抓到它的一角,和那股将它搶走的力量相互角力。勒着他的人松開手,向後拖動他綿軟的身體。獵犬仍然沒有放開他。他需要……他能感覺到魔法一點一點地上升,重新回到胸膛,它所到之處撫平了他的疼痛。

像一場雷暴蓄積在身體裏,梅林知道是時候了。他喊出咒語,那畜生被魔法重擊至空中,撞上洞壁發出一聲微弱的哀叫,滑下來不動了。他還想再喊一次,但是咒語還未出口,他就已經失去了機會。胸口的魔法驟然散開,拖着他的那個人把他扔在地上,膝蓋頂住他的腹部,給了他重重的一拳。他瞬間頭暈目眩,四肢麻得沒有了力氣。三女神的聲音再次降臨,伴随着一連串輕輕的嘲笑。

打他的人粗重地喘着氣。可他不明白,無論這是哪個武士,一定帶着劍,明明可以一劍殺了他,但為何沒有?

那人壓上來又給了他一拳,他掙紮着,向腰後摸索那把匕首,那匕首是他最後的希望。但他的身體太沉了,像被吸在地面上……他側了一點身,咬牙拔出匕首,胡亂向前刺去。即便手腕發軟,這幾下肯定也至少劃破了一兩處地方。在昏暗裏,他什麽也看不清,只憑着恐懼和本能揮動手臂。然而他毫無技巧的搏鬥根本不堪一擊,匕首轉眼間被奪走,他聽到它遠遠落到地上的清脆聲響。那雙手箍住他的脖子,急切地收緊,随着力量加重,一片扭曲的紅色湧進了梅林的腦海。

他的意識越來越沉寂,阖上一半的雙眼卻再次感到了光。牢牢壓在他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接着,一大灘血噴濺在他的臉上和胸前。

他微微擡起眼皮,從晃動的視線裏看到了亞瑟。

在亞瑟前方,還有一張臉。一張猙獰的、熟悉的、被逼近的死亡凝固了的臉。阿古溫無神的眼睛最後眨了一下,喉嚨上那深深割開的裂口還在不斷湧出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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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f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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