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滕引的家鄉有這麽個說法——

生就藍瞳的人,是上蒼降到人間的神使,他的雙眼能看穿污濁邪穢,使罪惡與謊言無從遁形。

但是古狄希娅第一眼見到兒子掀開眼皮時,便嚎啕大哭起來。

什麽神不神使的狗屁傳說她不懂,她只知道,自來這種眼珠子的人,一生悲苦。

族裏的長老會将孩子抱走,刺破他的耳膜,使他摒棄聽覺;捆綁他的雙足,使他一生不能遠離這片土地。

而這位倒黴蛋神使只能用雙目去感受外界,成為智者,為族群奉獻他的所有。

族裏已經幾十年沒有過藍色雙目的孩子了。

五年前丹珠姐姐生下了異瞳的女嬰,倒是因為那一只澄黃色的眸子,使那孩子險險躲過了這劫難。

當時她是那麽為姐姐慶幸……

她無論如何想不到,這樣的災厄竟會降在她的孩子身上。

古狄希娅看着懷中的嬰孩。

他落地時哭聲響亮,那樣小而軟,哭鬧起來卻極有氣派。

通常才出世的嬰孩樣貌多入不得眼,可他又不同。

她的孩子一張小臉長得極為端正,眉清目秀,倒比旁人家百日的女娃娃還要漂亮。

滕引啊……

古狄希娅望着熟睡的兒子,眼睛不舍得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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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族長的女兒,自小見多識廣,素來對那荒謬的說法嗤之以鼻。

換做任何一個人,你要讓他聽不見東西,走不出腳下方寸之地,只能用雙眼去看周遭人等,不是都學得會察言觀色麽?!算什麽能看穿一切的狗屁神使?!

藍眼睛,綠眼睛,又扯得上什麽鬼的關系了?

且她孩子的父親是中原人,這孩子的根并不在這裏,她不準任何人給他縛上枷鎖囚在此地。

他已不在了……

她絕不讓他們的孩子過那樣的一生。

她要讓她的滕引聽得到風卷黃沙的咆哮與嗚咽,聽得到漠北男兒持戟掠鋒的金戈铮鳴。

她盼着他的的足跡能夠越過這片黃沙,去到他父親說過的,有山川溪流的地方。

她盼他将來能有心愛之人長伴左右,兒女滿堂,一生安寧喜樂。

即使為此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

秦霜濃:“……他母親暗下裏差人去請來他父親的好友,”她向屋內望了望,“便是小白的父親,五毒教的前聖蠍使穆赫前輩。”

“穆赫前輩在他體內種下了一只蠱蟲,名為‘陽關三疊’。”

“顧名思義,那是二子一母三只盅蟲的并稱。”

“将子盅一封入他的手少陽三焦經……這法子雖是劍走偏鋒,但三焦經經行耳脈,确是穩妥的摒卻聽覺妙法。他們原拟借此瞞過族人,等到日後将盅毒拔去,耳力自可恢複如常。”

“盅蟲食宿主精氣血,經年日久終究于人體無益。他長到一定年紀,便需要種入子盅二,使它與前盅兩相制約。等到宿主成年,身強體建之時方可服食母盅,以之蠶食二子盅,最後再将母盅拔除。”

“穆赫前輩是盅術中的大行家,這原本是萬無一失的妙法,只可惜……還沒等到給滕引種入第二只子盅的時候,前輩便出了意外……”

唐酬聽得心頭一緊。

他那小禍害從出生起……便帶着盅毒長大?

他心思何等機敏,秦霜濃說得雖輕描淡寫,什麽日後耳力會恢複如常,可他立時抓到重點——滕引自小便被種入盅蟲摒卻了聽覺,就是日後恢複了又如何?別人說的話他豈不是一概聽不懂?!

他在那些年歲裏,跟真正的先天雙耳失聰又有什麽分別?

唐酬幹巴巴地問:“那第二只種下了嗎?頭先穆姑娘說的第三只又是怎麽回事?”

秦霜濃:“滕引長到五、六歲上,身體便受不住蠱蟲反噬了。那時他外祖父已經知道了他母親的做為,雖然盛怒,卻也沒辦法。其時穆赫前輩已然身故,為了保住滕引性命,族中只得一邊派人往苗疆尋找能解盅毒之人,一邊将他送到了聖墓山上習武,明教的陰陽內功恰巧可以助他壓制那蠱蟲反噬。”

“他每日與自身蠱毒抗衡,倒陰差陽錯練就了一身好功夫,十一、二歲便鮮逢敵手了。”

“滕引同族的表姐陸遙迦也是明教弟子,出師後來到了中原。”

她說到這裏頓住了,聲音低了些,“我與她曾經結伴行走江湖一段時日,後來又一同結識了小白……”

她這句話說得閃閃爍爍語焉不詳,唐酬卻從中聽出了點弦外音。

唐酬:“滕引兩個時辰前才與陸遙迦動過手。”

秦霜濃愣了一下。

唐酬:“陸遙迦有話帶給你。”

秦霜濃:“……呃?”

唐酬:“祝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秦霜濃聽了半晌無言。

唐酬便明白了,陸遙迦沒故意耍他玩,那大概是她的真心話。

只不過她也沒安什麽好心,故意看着滕引說那話,把他往溝裏帶——她話裏的“他們”想必應是“她們”才對。

這事倒也不能完全怪陸遙迦,唐酬想。

還是他自己對滕引太過在意了,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

細算來他與滕引相識不過月餘,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在那個小子身上栽了這麽大的跟頭。

要仔細說他究竟看上了滕引什麽地方,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只是他半輩子沒對誰開啓過的那道匣門一朝出現了缺口,經年堆積的熱情洩洪似的一股腦奔湧而出,很輕易他便被這股巨力沖昏頭腦了。

——相思始覺海非深。

原來這些酸腐的詩句也不他娘的全是屁話!

“他的第二只子盅是穆姑娘種下的嗎?”

唐酬話頭一轉。

秦霜濃聞言回過神,點頭道,“不錯。”

“只可惜‘陽關三疊’是古法,失傳已久,江湖中人聞所未聞,而穆赫前輩意外早逝,也沒留下任何與這盅毒相關的只字片語,我與小白僅是從遙迦口中得知她弟弟中盅情狀,對此盅的後續解法卻全然不曾參透。”

“後來滕引被遙迦帶來了中原,他的情況一度很危急,再不種下第二只子盅便有性命之虞。我們三人當時年少,思慮不周,情急之下我跟小白只好死馬當成活馬來醫……”

秦霜濃說完這話似乎覺得措辭不當,輕咳了一聲,“小白給滕引種下的第二只子盅并非純正的‘陽關三疊’,但是誤打誤撞,竟然也能起到牽制第一只子盅的功用。只不過每隔大半年那效驗漸退時需要我配合施針穩固。這麽些年,他倒也這樣挺過來了。”

唐酬聽得心疼的要命,他的小禍害從小到大……都是怎麽過的?!

他問:“可他有的時候,似乎能聽到……甚至聽得懂人講話?”

秦霜濃點點頭,“當年那第二只子盅與第一只相互牽制起效時,他便恢複了一兩成聽力,但并不能持久,只有我為他施針加固二盅後的幾天他可隐約聽到聲響,之後漸漸便聽不到了。”

“滕引很聰明,這幾年裏僅借着那幾天,也學會了聽懂一些話。”

“之後遙迦與我……她與我們分道揚镳,滕引便也不再跟在我們身旁了。”

“他自小到大聽不到,早已經适應,功夫又極高,獨自行走江湖也無大礙,我們便由得他去……況且他若想走,誰也攔他不住。只是每年中有一兩次我們将他叫到身邊,給他施針控制盅毒。”

唐酬心道原來如此,難怪滕引方才雖然能講話,也是說得半拉咔叽的,半天蹦不出一個字。

“那些追殺他的都是什麽人?”

秦霜濃:“這個,是我跟小白惹的麻煩,拖累了他。”

秦霜濃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對唐酬說:“穆白…與我在江湖上有個诨號,毒手鬼醫。”

“毒手鬼醫”這四個字一說出來,唐酬立時明白了前因後果。

這名號近年來在江湖中也算有些名堂。

據傳“毒手鬼醫”此人醫術高明,但行事作風極其古怪。

他喜醫疑難雜症,卻全無醫者父母之心。

對瞧不順眼的人也會上門醫治,卻每每在把人治愈後又下毒取了性命。

無管你是政要高官,豪商巨賈,還是江湖名宿,皆一視同仁……視為草芥。

近兩年內有不少倒黴蛋花重金請他看病,後又遭了他的毒手。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有心人定然查得出滕引與這缺德鬼醫有所牽連。

難怪各種蒼蠅前赴後繼的叮在滕引身後……

更難怪滕引要對那些人一概斬盡殺絕。

想必是為了保護她們。

有關滕引的謎底一樣樣揭開了。

唐酬懸着的心卻并沒放下來。

“那第三只盅……”

唐酬想到方才穆白怒問他,為什麽滕引吃了那第三只盅……

他聽秦霜濃講了這麽多,這時也無師自通了——既然那第二只都并非真正的“陽關三疊”,這第三只也自然是個贗品。

既然是贗品,誰也不能确保它的效驗萬全。

滕引明知道吃下它面對的是無法确定的後果,卻還是為了他……

唐酬心中難受得很,深吸了幾口氣還是無法平覆心緒。

秦霜濃:“那第三只盅前不久小白才制出來。”

“滕引身上的兩只子盅近年來控制得當,這母盅原本并不需急着服用,小白将它制成後一時高興,便獻寶一般給了滕引,叮囑他等到時機成熟,我們在身旁護法時再使用,想不到這孩子竟然會……”

“母盅入體,會将兩只子盅鯨吞蠶食。那子盅經年宿在體內,早跟經絡融合為一,服了母盅便有如被飲血啖肉一般,尋常人絕無法忍受其苦。”

“而即便僥幸挨過了這一階段,那母盅蠶食子盅後對宿主的反噬才更為兇險。”

“我們當真想不到,他會在我二人不在身邊的時候做這等傻事!”

唐酬心中苦笑,這誰他娘的能想到呢?

如果他早知道那小子身上有這麽致命的玩意,他寧可憋死自己也不會讓他這麽拿命來胡鬧!

“所幸小白當初在制第二只子盅的時候,自己為了試盅也同樣在身上種下了一只,滕引這裏一旦有異動,她便感應得到。”

“今次萬幸我們就在左近,趕得及來此,否則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唐酬:“……”

難怪大半夜的這二位會從天而降,來的這麽巧,落的這麽準。

“他…他會沒事,是不是?”

雖然知道了秦穆二人便是“毒手鬼醫”這樣的大國手,唐酬仍然無法放下心來。

甚至不大敢去聽秦霜濃的回答。

他低喃着。“怎麽那麽傻呢……就算我誤會他,要解釋也不必急在一時。”

秦霜濃聽了一怔,之後恍然大悟,“原來——”

她極為失态地跺了跺腳,“難怪他會犯起傻來!”

“唐公子,你知不知道,他五年前便見過你了!”

“……”

“你說什麽?”

秦霜濃一直平和的話鋒驟然犀利起來。

“他的功夫如何你知道的吧?”

“你說說看,他若自己不願意,什麽人會有機會接近他,還能将他藥倒了?”

唐酬怔住了,他當時将滕引拐走,确實是很順利……後來他也沒有往深了想。

他再要說什麽,卻聽聞穆白在裏面叫起來。

“阿霜快過來!”

唐酬二人趕忙搶入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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