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姜肆為了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二十年後,特意去打聽了消息,不過民間出身的這些家人子們幾乎很少對改朝換代這樣的事情有所了解,她們只在意自己能不能吃飽穿暖,而不會去關心是不是換了皇帝。
姜肆只能把主意打到了韓內侍的頭上。
從上船的時候,他們就和另兩支隊伍合流了,韓內侍依舊管着她們,權力卻完全沒有之前大了。
不過也不影響姜肆從他身上獲得自己想要的情報——她果真是到了二十年後。
頭一個消息,如今登基的确實是她的丈夫薛準,嗯,或者說前夫才對,薛準在她死的那一年成功登基,至今已經二十年了。
姜肆知道的時候,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薛準這丫豈不是比她老了二十歲了!
她按了按自己上揚的嘴角。
說實在話,以前姜肆還是挺喜歡薛準的,上輩子的薛準年紀比她還小上一歲,像個小狼崽子似的,對外兇狠,對着姜肆的時候卻收斂了所有的脾氣,常常黏着她叫阿姊。
姜肆小名叫姒姒,姒就有阿姊的意思,薛準認識姜肆沒多久就厚着臉皮給她取了這樣的小名——兩人曾經感情确實很好。
如果不是姜肆死了,她興許能和薛準白頭到老。
現在?姜肆覺得自己多半能看着薛準一個人白頭。
除了年號以外,她就打聽不出什麽消息了,畢竟韓內侍常年在宮裏行走,學的最聰明的就是謹言慎行,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倒還好,別的消息即使知道也裝作一概不知。
不過十來日的行程匆匆而過,姜肆一邊打聽消息,一邊在心裏下了決定,等到進了宮,她立刻就得想辦法出宮。別的不說,就她頂着這張與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臉就夠死幾百次的了。
去往京都的一路上灰塵漫天,又是緊着趕路的時候,沿途便沒什麽風景,馬車也晃晃悠悠的,才出臨江一路覺得新鮮的家人子們也都安分下來了,唯有姜肆每日坐在馬車邊上撩起簾子往外頭看。
她以前從未出過京都,看什麽都新鮮,反倒是愈來愈近的京都,叫她失了興趣,又有些害怕和複雜。
可心情再複雜也有重新進宮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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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六,姜肆這一批家人子入宮,住進了永巷。
剛進宮的家人子都是從民間先進宮的,入宮前就沒學過宮裏頭的規矩,新進宮頭一件事就是從頭到腳都洗一遍。
大多數的姑娘都很窘迫和羞恥,姜肆倒是坦坦蕩蕩,大家都是女人,該有的大家都有,再羞恥總要走這一遭,還不如坦蕩接受,免得吃更多的苦,那些老人手裏頭的搓石和絮瓜瓤也不是吃素的。
洗完了澡,姜肆坐在房間裏擦頭發,一邊坐着,一邊思忖着該如何出宮。
大庸朝宮裏的規矩并不算太嚴厲,家人子能出宮,若是尋着好機會,甚至能脫離宮人的身份,其中一個法子就是父母到宮中領人,不過姜肆是不能了,她再讓楚父楚母領出去,估摸着又是被送到杜府的命。
另一個法子,就是托病挪出去,只是這也讓姜肆有點發愁,出了宮想要立足,銀子是必不可少的,可她身上攏共就剩下五兩銀子了,若是要在京都生存何其困難,還是得想法子掙點錢再出去。
她目光落在窗臺上,窗臺上插了一枝晚梅,平常這個時候梅花早就謝了,窗臺上的這枝倒是頗為堅韌,枝葉斜斜,往外探出了頭,遙遙指着一座塔。
永巷是一條長巷,姜肆他們住的地方離中央更遠些,可再遠,坐在窗邊一擡頭就能看到遠處的那一座佛塔。
塔共十五層,磚檐疊澀,從低層向上內收,在昏黃的光影裏直直矗立着。每個一個時辰,一聲清亮的鐘鳴,都會從第十五層垂落下來,鋪沿到低矮的永巷之中。
發尖潤濕的手感讓姜肆微微有些愣神。她一直有些疑惑,為什麽薛準要在宮裏頭建這麽一座塔?
她和薛準成為夫妻的年份并不算太長,但也有三年,姜肆自诩對他還算了解,薛準不信神佛,也不在意那些虛妄之事,偶爾看見姜肆讀那些奇聞異事的話本子都會擺出板正的臉色,讓她可以看,但不要信。
可現在坐落在姜肆面前的,卻是一座精致的佛塔。
她嘆了口氣,興許是這二十年裏薛準變了,亦或者是她根本沒有看懂薛準。
旁邊同樣擦頭發的唐沁聽見她嘆氣,悄悄問她:“你怎麽了?”
姜肆已經收起臉上的表情了,笑盈盈回頭看她:“沒事兒,就是想着進了宮難見父母,有些想家。”被她拿走了銀子,也不知道楚母在家能鬧成什麽樣子。
唐沁說她也想家:“不過我進宮是想榮華富貴來的。”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選我進宮的那個內侍說了,咱們這一批是為了給太子殿下選太子妃才來的,我估計我是成不了太子妃了,但是能當個良妾也好。”
姜肆手一頓:“太子妃?”
難怪韓內侍那樣着急,起初姜肆以為只是永巷令要往上進獻美人,所以要從民間籠絡人,她還罵了薛準兩句老色批,結果是選太子妃?
她有點點心虛。
唐沁卻沒發現,連連點頭:“是啊!姐姐不知道嗎?當今太子已經二十一了,聽說前幾年前朝的大臣們就在催太子成婚,只是陛下說年紀小不着急,今年才開始的。”
姜肆頓了頓,問:“太子是陛下的第幾子?”
唐沁瞪大了眼:“陛下只有一個兒子!太子是嫡長子啊。”
姜肆臉色怪異,第一個反應是,薛準這二十年,就沒生下來幾個孩子?第二反應就是,這個太子,是不是她的兒子薛檀?
她死之前是和薛準有個孩子的,取名叫薛檀,年紀才一歲,一歲前是她親手帶大的,如今算起來年齡恰好能夠對得上。
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她死之前薛準就有個私生子,而她的孩子在她死後也死了——要真是這樣,姜肆保準沖到未央宮去跟薛準同歸于盡。
她默默看了一眼唐沁,這姑娘長了一張圓圓臉,看着多少有幾分天真可愛。
只是姜肆有些警惕,她在宮裏呆久了,當然知道人不可貌相,不是每個看着無害的人都是無害的。她不敢對眼前這個姑娘下定義,但怎麽說,大家都是剛入宮的家人子,從前也只是良家子的出身,這姑娘能知道這麽多消息,也是很讓人側目的。
她心裏注意,面上卻沒表現出來,只說:“我是才進宮的,以前不過是個小縣城出身,不知道京都的消息。”
唐沁噢噢兩聲:“那難怪了,我是京都人。”
姜肆松了口氣,本來還想着該怎麽掙錢出宮,這會兒卻猶豫起來了。
剛知道這是二十年後的時候她驚愕不解,一邊有些想知道真相,一邊又實在畏懼,怕薛準二十年前是真想殺她,可潛意識裏又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在這樣矛盾的心理中,她下意識地就想趨利避害,也就是遠離薛準。因為不管怎麽樣,她已經重來一輩子了,緊抓着前世不放沒什麽意思。
現在她十八,薛準四十,總不能兩個人年齡差距這麽大了,她還想着再續前緣吧?
再說了她已經換了一個身體了,平白年輕兩歲,好好活着才是正經的。她對皇宮可沒什麽好念頭,杜府是魔窟,皇宮也好不到哪裏去,她也就仗着自己對皇宮的熟悉才賭了一把。
然而現在已經是二十年以後,她再了解皇宮,也不能跨越這二十年的時間差距,進了宮,她只覺得既熟悉,又分外的陌生。
在這種情況之下,她是瘋了才會繼續呆在這裏,她對薛準是有愛,可是愛也不能當飯吃,誰吃飽了撐的要和二十年後的丈夫再繼續卿卿我我,再多的愛,過了時間,也就消磨幹淨了吧?不說她,就說薛準,現在他還記不記得自己都是一個問題。
可現在她又遲疑了——薛檀還在。
她不想見薛準,卻想見一見薛檀。
那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當年他剛生下來的時候體弱多病,如今也不知道有沒有大好了。
唐沁還在叭叭叭:“我跟你說,太子雖然年紀稍微大了一點,可我聽別人說他長得極好看,像極了先皇後,品行也好,再說了,他還是唯一的儲君呢。”
姜肆可恥地心動了一下,和自己長得很像的兒子!
也不知道他在宮裏過得怎麽樣,薛準那個狗男人會不會對兒子不好?他都是個老男人了,要是因為自己死了就虐待薛檀可怎麽辦?
她可憐的孩子——爹不疼娘不在,就像地裏的小白菜!
唐沁眨了眨眼,在她眼裏,旁邊的楚晴就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特別悲傷的事情一樣,渾身散發着蓬勃的母愛和憐惜。
嗯,她甚至有種錯覺,就好像自己和別人是進來選太子妃和良妾的,而對面坐着的這位大美人,是來競選太子的娘的。
總之透着古怪。
唐沁根本不知道,本來姜肆還在琢磨着怎麽快速出宮的,現在她已經改變主意了,不僅不出宮,她還要去太子宮見一見太子。
窗外的萬佛塔沉默肅立,塔檐尖上系着的風鈴叮當作響,随風送入了永巷裏。
随着風鈴聲而來的還有隔壁入選的家人子們高昂驚喜的讨論聲:“什麽!三月十五陛下和殿下要去萬佛塔禮佛?”
姜肆頭發已經半幹,這會兒也不急着擦了,悄悄豎起了耳朵。
那位家人子的嗓門頗大:“可是咱們才入宮,還在學規矩呢!石舍人肯定不會讓咱們靠近萬佛塔的。”
“說的也是,這不是一個機會擺在咱們面前卻沒法子嗎?唉!”
隔壁聲音暫歇,想必很是垂頭喪氣。
姜肆也跟着嘆了口氣——她一個家人子,這會兒哪有機會進太子宮?只怕還沒出永巷就被逮回來了。
旁邊唐沁倒是說:“管着咱們永巷的就是石舍人,聽說他今年都快五十了,很早就在宮裏伺候,資歷早就夠了,只是一直沒挪窩,也不知道怎麽想的。”
二十多年前就在宮裏的石舍人?莫不是石中意?
姜肆微微皺眉,從記憶裏慢慢翻出一個有些熟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