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梁安最後也沒說。
他對薛準還算了解,知道薛準并不怎麽幹涉太子的成長和交友,哪怕是這回選太子妃,他也并沒有拘束的意思,只準備讓太子選他喜歡的人。
可是薛檀并不知道,他一邊教姜肆下棋,一邊忍不住地說起了他這回和父皇争吵的緣由。
“父皇年前就和我說了要選太子妃,可我還不想選。”
姜肆問為什麽。
薛檀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還沒碰見過喜歡的人,不想就這樣随便将就着選一個。”
姜肆立馬明白了:“大臣們催了?”
“是啊。”薛檀嘆氣,“那些人,閑着沒事就盯着後院看了。”
姜肆笑笑:“誰天天沒事兒盯着後院看?多半是因為利益吧?他們想送自己家的女兒進宮選太子妃?”
薛檀驚訝于她的敏銳。
他也不是随便碰見一個合眼緣的人就把人調進太子宮的,早在見過姜肆之後,他就找人取了她的資料,知道并不異常才順理成章地讓人進來,不然這會兒姜肆也不能大大咧咧地坐在這裏和他下棋。
只是資料裏分明顯示這姑娘鄉野出身,并沒受過什麽書本教育,從小就在田野裏長大的,按照他的想法,她應該對朝廷政事沒有這樣敏.感才對。
薛檀眨眨眼,藏起心思:“是啊,可我都不喜歡他們。”
他覺得那些大臣們特別讨厭,以前他們的催婚對象是他父皇,然後發現不僅催不動還會被罵的時候他們的目标就轉換成了自己,每天和蒼蠅蚊子似的嗡嗡嗡,煩得很。
不過這種事情他也不好說得太明白,只能委婉和姜肆透露一點點自己不喜歡那些大臣。
可就這一點,姜肆也能琢磨明白了——無非是外頭那些大臣們想着通過聯姻穩固自己的地位。從本朝建立以來,大多數的皇帝都是娶了世家的女孩兒,偶有從民間選上來的女子做了正妻,也不過寥寥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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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檀現在身邊沒有人,那些大臣自然盯得很厲害。
“那你讨厭他們,為什麽要和你父皇吵架?”
總不能是薛準也跟着他們一起催了吧?
果然,薛檀說:“哼,我父皇和他們一個樣子,都催着我成婚呢。”
姜肆低頭落子,不得不替薛準說一句良心話了:“你父皇催你成婚,也未必是要讓你和那些世家妥協,不然我和其他的家人子也不會進宮了。”
薛檀想想也是。
姜肆抿着嘴,從臨江開始,她就覺得有些奇怪,按理來說如果只是尋常的選良妾之類的,掖庭令和永巷令也不至于會争成這個樣子,而韓內侍都已經冒險在大雨天出來尋找合适的人了,這是急成什麽樣了?
現在她總算是明白了,由不得韓內侍他們不急切,如今上頭的人急着選出太子妃,看薛準的意思又不打算在世家裏選,那她們這些出身民間的家人子的機會或許是最大的,那是一步登天的好事。
薛準又只有薛檀一個兒子,只要不出意外,以後就是板上釘釘的皇帝,一個從他們那些內侍手中提攜出來的皇後,絕對能讓人受益無窮。
她嘆了口氣。
哪怕已經到了二十年後了,這皇宮啊,還是一如既往,競争激烈,人人眼裏頭都存着利益。
“其實這事兒,你要是不喜歡,可以和你父皇說。”姜肆勸他,“父子也沒有隔夜的仇,許多時候,你不告訴別人你生氣了,最後傷到的就只有你自己。”
薛檀不吭聲。
他并不覺得父皇能理解他的想法,興許他把自己的話當做玩笑話,聽過就忘呢。
他臉上的表情并不難懂,姜肆一眼看透。
她不知道薛檀和薛準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二十年時光太長,和薛檀再見的這麽點時間不夠她從頭到尾梳理一遍事件的過程。
她只能半猜半賭,憑着自己對薛準的了解為薛檀打算:“你是他唯一的孩子,再怎麽都要比那些大臣們親近,你若是不願意娶,他還能替你娶不成?把話說清楚、理明白,先看看他的反應,結果不如意咱們可以再想辦法。”
說難聽些,倘若薛準對薛檀不在意,一心只有權勢,至少用這件事情也能讓薛檀看清父子之間的情誼,長痛不如短痛,反倒比一味虛耗着好,看清了,才能做選擇。
薛檀何嘗不知道她說得對,只是他不敢信罷了。
不信自己,也不信薛準會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站在他身邊。
這是從前兩個人埋下的禍端,也是父子離心的根本。
他知道但凡自己問了,說不定得不到自己心中想要的答案,所以下意識地逃避。
他不敢。
姜肆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不想替他做選擇。
半晌,薛檀說了一聲好。
未央宮。
父子兩個面對面坐着。
薛準換下了平日裏穿的皇袍,穿上了另一件鴉青色的對襟長袍,長袍有些舊了,袖口和領口都有微微磨損的痕跡,針腳縫得也并不細密,甚至連布料都洗到微微泛着灰白。
可除了那些穿多了留下的痕跡,其餘的部分都很幹淨整潔,一看就是有好好打理過。
薛檀訝異地觀察着他。
他很少在三月二十六這一日來未央宮見父皇,以前倒是來過,可是他來得晚,每次未央宮的宮人都告訴他父皇出去了,去哪裏他們不願意透露,時間久了,薛檀就知道每年的這一日,父皇都不在宮裏。
只是昨天他聽了姜肆的勸想和父皇談一談,今天怎麽也坐不住,忘了時間,幹脆早早來了這裏,恰好碰上了要出門的父皇,還是這幅打扮。
他一邊觀察,一邊問:“父皇很少穿成這樣,是要出宮?”以往父皇也是會微服私訪的,他還覺得自己只是恰好撞上了。
薛準的表情有些難言,嗯了一聲:“梁安說你找我有事。”
薛檀說對,然後就啞巴了。
昨晚上輾轉反側,醞釀了半天要說的話,今兒一覺睡起來忘了個七七八八,偏偏他又太急切,沒來得及重新組織語言,這會兒就卡住了。
薛準疑惑看他。
半晌,薛檀才找準了方向:“父皇,我……我還不想成親。”
薛準哦一聲:“為什麽?”
薛檀說自己想找個喜歡的人:“您之前說過,成親是要和喜歡的人一起,不是對的人,怎麽都不會高興,兒子也想和您一樣。”
薛準一怔。
他原話不是這樣說的,但意思也差不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在她死以後。
朝中的老古板們對他一直沒立皇後的事情頗有微詞,開始的時候他們拿一個國家不能國母說事。
薛準第一年登基的時候,要忙前朝的事情,也要顧着後宮那些太妃,大臣們就跳出來,說皇上登基事物繁忙,後宮沒有女人管着總是沒有規矩的,再說他一個不是親生的兒子,萬一後宮的太妃們打起來了,他一個小輩兒該怎麽勸?勸誰拉誰處理誰都不合規矩和孝道。
薛準那會兒聽了他們的話只想冷笑,這些人嘴上都是規矩,不然就是倫理綱常,面上說得好聽,好似一副為了他好的樣子,其實心裏頭打的那點小算盤,誰看不懂?
他是沒了皇後,國母的位置空出來了,那些人就想摘桃子了,不必陪着他辛苦經營,扭頭就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僅拿捏他,還能拿捏當時年幼的薛檀。
所謂佛口蛇心,大抵如此,他們削尖了腦袋想把自己的女兒、侄女送進宮裏,搏一場榮華富貴。
他偏不肯。
本來那時候他心中就不高興,有那麽一瞬間,他都想殺了那些人。
不是要“賣與帝王家”麽?那命也是賣給他的,通通殺了就好了。
可他到底沒動作,殺一個容易,殺一家子難,更何況也師出無名。
所以他後來對外說的是絕不會再立皇後,也讓那些人死了那條心。
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那些人都被他收拾得老老實實的,只是他沒想到,隔了這麽多年,自己的兒子忽然提起了當初說過的話。
他那會兒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姜肆只會是他唯一的皇後。
薛準看着薛檀。
薛檀也看向他。
這孩子以為自己父皇是在思索該不該同意,可他不知道,今天是三月二十六,是姜肆的生辰。
姜肆死在了三月十五,在自己的生辰之前。
那天宮裏有宴,薛準不得不去,臨走前,他答應了要給姜肆好好挑生辰禮物。
其實他早就準備好了,只是悄悄藏起來了,等着生辰那天拿給她看,他期待看到姜肆雙眼發亮的樣子,期待着她撲進自己懷裏。
可是她死了。
可是,她死了。
薛檀看着薛準,他一直沒說話,薛檀有點不知所措。
可薛檀也不敢說話,他覺得現在好像父皇有點不對勁。
他臉上沒表情,可薛檀就是覺得他傷心。
他又仔細看了看,突然發現,父皇身上的衣服他也見過,在父皇寝宮的一幅畫裏,只是一張背影的畫,衣裳卻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