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子宮裏,姜肆在換衣裳。
從她進來以後,不知道是不是薛檀的吩咐,李三兒并沒有給她安排活幹,所以她每日都很自由,不過再自由,她要想出宮還是要提前報備一下的。
李三兒倒也不攔着她:“姑娘要去哪兒?”
姜肆說:“今天是我娘的生辰,我不在家中,總要遠遠地替我娘慶祝一二,她不曾來過京都,我想替她去看看。”
但凡換個知道些內情的人在這都不會信她的鬼話,可李三兒并不清楚她和原身的娘早就鬧翻了,只當她還是一片孝心:“既然這樣,那你去吧,不過一定要準時回來,宮門最晚戌時就關了,太子宮是亥時。”
他想起薛檀對自己的叮囑,問她:“要不要找個人和你同去?身上的銀錢夠不夠?”
姜肆說夠。
她只打算一個人出去,也不是要去買什麽東西,只是下意識地想出去轉一轉,用不上什麽錢。
這樣李三兒也就沒什麽話說了。
姜肆一路出了宮。
她對宮裏熟悉,對京都也更加熟悉,哪家的酒樓好、誰家的鋪子最愛缺斤少兩都一清二楚,頂多因為現在是二十年後,有些變遷,她有些對應不上了。
以前她愛和好友吃一家鋪子的羊血粉,燙得微微凝固的羊血,鮮嫩得很,撒上一撮蔥蒜沫,潑上熱油,再澆上兩大碗油潑辣子,能把人香個跟頭。
她找了一圈兒才看見那家羊血粉。
店家早就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小攤販了,如今好像已經升級成了一個小食肆,賣得仍舊是粉,只是多了些別的花樣,至少比二十年前還多一些。
姜肆進了門,先點了一碗粉。
二十年前一碗粉五文錢,如今漲到十五分了,從前用的普通陶瓷小碗,現在換成了青瓷的,不是什麽貴價東西,只是看着更高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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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還是二十年前的味道。
端碗上來的是對年輕小夫婦,姜肆打聽了一下,原來是之前那對老夫妻的兒子媳婦,因着老夫妻年紀大了,就把鋪子傳給了孩子們。
姜肆吃完了那碗粉,結完帳出來就直奔東大街。
整個京都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各有一條大街,北面是皇宮的方向,南邊出京都,西街住的多是平民和商販,東街住的則是權貴官員更多一些。
姜家就在這一條街上,從前的六皇子府也是。
姜肆懷着忐忑的心情,先去了姜家附近。
來之前她有些害怕姜家已經不在原地了,那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找,或許還要想辦法打聽一下搬去了什麽地方,可來了以後,她就松了一口氣。
姜家還在。
門庭比之前看着更加富貴了一些,門口原先挂着的牌匾從木質的換成了金鑲邊的,連看門的小子都從兩個變成了四個。
姜肆無聲地笑了一下,心裏想的是,這麽多年,姜家似乎更上一層了,或許她應該試着信一下薛準?也許真的不是薛準毒死了她吧,畢竟要真是薛準毒死的,姜家現在多半也消失在歷史洪流裏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繁盛。
她并不打算進去,只是看了一眼姜家還在就轉身離開了。
從前活着的時候她已經減少了回家的頻率,如今再來一次,雖然有些想念父母,可對她來說,這二十年的時間差不過是眼睛一睜一閉就過去了,她還記着自己是半個多月前才見過父母。
她還沒有對時間的流逝有太深的感悟,唯有剛剛在那個粉鋪裏有一瞬間的感嘆。
東大街比起西街要冷清一些,來往的大多是馬車轎子,像姜肆這樣步行的也有,但極少。
從姜家一路出來,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座府邸,有些名字姜肆記得,有些卻完全陌生。
她漫步在這條街道上,透過那一點熟悉和陌生,慢慢地有了一些代入感——直到走到一座府邸跟前,她停下了腳步。
如果說姜家只是門戶大了一些,給她的感觸還不算深刻的話,眼前這座府邸才是真的叫她整個人都愣住。
裕王府。
這是從前姜肆和薛準住的。
最開始的裕王府只是一處小院落,前後只有一進,因為薛準不得寵。
薛準年紀小的時候住在後宮,說是後宮,其實也是冷宮,後來他年紀慢慢大了,再呆在後宮就不合适了,那會兒他的兄弟們都已經出宮開府,連比薛準小三歲的九皇子都已經建府了,唯有薛準還在宮裏。
當時的太後看不下去,叫先皇趕緊也叫薛準挪出宮去。
先皇被指着鼻子罵了一通,心情本就不好,底下的人也看出來了,所以最後辦差事也敷敷衍衍的,按理來說皇子出宮開府,都是要新建的府邸,可工部當時說整個京城的府邸都有主了,分不出多餘的,再想要新建的,就得到西大街去了。
其實哪有這樣的?前頭的幾個皇子建府不也都是騰出來的空府邸嗎?那一年被調任的京官也多得很,空置宅邸何其的多?
可先皇不在意,随口應下,薛準沒有母親,後宮裏也沒人幫他說話,連兄弟們都避之不及。
他就到了這座破敗的小院裏。
後來姜肆和他成了親,也是住在這個小院裏,一住就是三年。
她和薛準所有的回憶都在這座小院。
她死的那一年是先皇開始重視薛準的那一年,太子愈發暴虐,先皇有意換太子,卻找不到合适的人選,也就是那個時候,薛準才入了他的眼——不是作為繼承人,而是作為磨刀石。
既然是磨刀石,面上的待遇總是不能差的,時隔三年,先皇才好似注意到了從前對薛準的冷落似的,他提出要給薛準換一個更大的院子,五進的王府,金碧輝煌。
姜肆路過的時候去看過一眼,确實很氣派。
可薛準拒絕了,說已經習慣了這個院子,與其換一個,不如在這個基礎上進行擴張。
這回工部沒跳出來說沒有空府邸了,他們麻溜地把周圍的民居給遷走了,以小院為中心,造了五進的大院落,亭臺曲水,落花繁英,比起從前是天壤之別。
如今,姜肆就站在這座府邸外面。
雖才三月,卻已有了幾分熱意,她躲在樹蔭下面,遠遠地往前眺望。
裕王府在她死的時候因為薛準的炙手可熱頗為熱鬧繁華,來往的人很多,門房還專門安了一個框子放在門口收帖子,就這還不夠用,多的是各種托關系進府相見的,那一整年裏,姜肆都在收各個夫人的賞花宴的帖子。
從前門庭若市的裕王府,如今也冷清下來了。
府外的牆壁上長滿了藤蔓,幾乎将整個府邸都埋進那片綠油油裏,連府門,遠看上去都舊了。
姜肆有點意外。
按理來說,薛準當了皇帝以後,裕王府應該會有掖庭令定期派人來維護的,畢竟是從前的臉面,若是破敗了,面上總是不好看,至少要五代以後,這座府邸才會被重新并入空置府邸那一類。
薛準是老了,又不是死了,怎麽裕王府就破敗成了這樣?
她頭一個反應是不是薛準心虛——看到姜府的時候她還想着興許毒死她的不是薛準,這會兒又有些搖擺不定了。
實在是她死得太突然了,根本來不及反應。
她這會兒倚着樹,心裏想,會不會是薛準毒死了她,然後不敢重新進裕王府,怕她變成冤魂索命?
她被自己的猜想逗得忍不住發笑,低着頭拿腳尖踢飛了一顆小石子,沒辦法,她實在沒辦法想象自己披頭散發吶喊着賠我命的場景。
等石子兒從樹蔭裏越過明暗界線滾到太陽底下時,她聽見了甲胄摩擦和車轱辘的聲音。
她擡頭去看。
一列禁衛騎着馬駕着車遠遠過來,停在了裕王府門口,領頭一個有幾分眼熟的舍人弓着腰往後走去,到車邊說了幾句話。
姜肆下意識把頭縮了回去。
她認出來了,那舍人是梁安。
太監們沒了命.根子,老也老得慢些,更何況梁安當了二十年的大太監,日子過得也還算滋潤,看起來也就不如別人老得明顯,五官沒怎麽變,臉上只多了兩條褶子,一眼就很好認。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姜肆的心跳慢慢鼓噪起來,撲通撲通的,在這個寂靜的時候分外明顯。
能讓梁安那樣恭敬且會到裕王府來的人,只會是她的丈夫薛準。
她下意識有些緊張。
可過了一會兒,被春天的風一吹,她忽然就醒悟了——有什麽好緊張的!她都換了個身份了,雖然和以前長得有幾分像,可只要她沒被熟人看見,天底下這麽多人,薛準總不能把她逮出來吧?
想明白以後,她躲在樹後又悄悄探頭,想看看薛準到底想幹什麽。
馬車簾子掀開,薛準從裏面下來。他身上還是穿着那件舊衣,連束發的發冠也是舊物。
姜肆第一眼還是去看他的臉,她以前能看上薛準,他這張臉占了一半的功勞。
薛準是老了。
一個人的年紀上來了,哪怕和從前一樣是舊妝扮,依舊能看得出歲月的痕跡,薛準這些年再怎麽保養,也遮不住臉上的風霜痕跡,眉間添了一字,唇角微微下撇,面容更加嚴肅,一雙眼睛尤為明顯。
他眼裏再沒有了從前少年意氣的亮光,只剩下了滿目的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