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薛青青的病并不嚴重, 一貼藥吃下去也就好了,這回只是複診。

可憐一個小?姑娘臉上生了疹子,窩在家裏十來?天不敢見人, 差點沒?悶出病來?。

姜肆替她又?重新敷好外?用的藥, 聽她和門外?站着的年輕人說話:“哥,等我病好了,你可一定得給我帶好吃的。”她在吃藥, 難免要?忌口。

門外?的安平郡王怯聲:“這……這個得母親同意才行。”

“嘶——”薛青青差點跳起來?:“薛平!你能不能争口氣,多大的人了,能不能別老聽母親的話, 自己也得站起來?。”

她叨叨了半天,薛平還是那副怯弱的模樣:“母親說的是對的,我自然是要?聽的。”

姜肆來?的時候薛平還沒?回來?, 這會兒?聽兄妹倆說話便回頭看了一眼。

薛平的樣貌和他的性?格很像,唇紅齒白,體态風.流,若是把他和薛青青、許雲霧還有?薛绗放在一塊兒?,誰都不敢說他們是一家人。

她在看薛平, 薛平也借着門口的光看她。

薛平曾經無數次幻想過自己的妻子會是什麽模樣, 但?他總是想不出來?,他為人腼腆,在外?很少見到別家的女眷,他母親一直催他該成親了, 也相看了不少人家,但?有?些人家見他之前就拒絕了。

畢竟他盛名在外?——誰家女兒?也不想嫁一個看着比自己還纖細柔弱的男子。

時間長了、次數多了, 他都不抱期望了,每次許雲霧一催, 他就跑去找薛準,反正能躲多久就躲多久。

如今乍一看見姜肆,那股腼腆勁又?犯了,一張臉通紅,偷偷瞟一眼,就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姜肆看了半晌,覺得他這張臉有?點像紅玉,那種清透的泛着熒光的紅玉。

她和許雲霧說起的時候還笑?:“沒?想到,你這麽一個大大咧咧的人,還生了這麽個心思?細膩的兒?子。”

許雲霧半晌沒?說出話,然後翻了個白眼:“那誰知道呢?教也教過了,他改不了,我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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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真沒?辦法:“好在咱們這樣的也不用擔心真娶不着媳婦兒?,我最?近相看着呢!保準挑個好的。”

姜肆斜眼看她:“當初你懷孕的時候說什麽來?着?要?我給孩子當幹娘,現在還做不做數?”

許雲霧正色:“當然作數,不過……你這個年齡,沒?問題嗎?”

她多少有?些擔憂。

畢竟如今姜肆是十八歲,一個十八歲的少女要?當二十一歲少年的幹娘,怎麽看都像是要?被議論的存在。

除此之外?,她更擔心的是另一個:“你和薛準,果真沒?打?算再續前緣了嗎?”

許雲霧有?些糾結,一方面?她也覺得好友現如今才十八歲,從前她們倆十八歲的時候可還沒?嫁人呢,如果想要?重頭開始也不是不行,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姜肆畢竟和薛準成親幾年,肯定是有?感情的,就這麽放棄,會不會心裏頭難過。

她的糾結都寫在臉上了。

姜肆啞然:“倒也沒?有?,我都想好了。”

她往許雲霧那邊挨着坐了點:“你應該知道我是怎麽死的吧?”

許雲霧說當然知道:“那些涉事的人都被處死了。”

薛準登基的第一年是用來?穩固登基局勢的,第二年就開始清算舊賬。許雲霧之所以知道的一清二楚,還是薛绗回來?告訴她的,那會兒?薛绗每天怕得和什麽似的,生怕薛準砍完幾個兄弟又?砍他。

和她說起這事兒?的時候都發抖——那幾個兄弟從掖庭被拉出來?的時候,身上一塊兒?好皮肉都沒?了。

以往也不是沒?有?淩遲這個死刑,但?這麽多年還真沒?怎麽聽說過誰是真的被劃了三千多刀的,大多百來?刀就堅持不住死了,要?是沒?有?深仇大恨,也不會硬不讓人死。

但?這幾個人是真被活剮了的。

薛绗看完回來?吐了好幾天,愣是病了幾個月才好。

也因為這個,薛準在外?頭的名聲不大好聽,那些人才不會管他将人處死的原因是什麽,也不會去在意權力的争鬥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們只說薛準殘忍。

她此刻和姜肆說起的時候,也會覺得後怕。

可姜肆臉上并沒?有?任何的異常,也沒?有?懼怕,她只是說:“是我虧欠了他。”

最?開始他們的感情并沒?有?誰虧欠誰的說法,薛準也并不覺得她虧欠自己,可姜肆自己覺得有?虧欠,如果換做是其他的任何一個人,她都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對自己的感情再明白不過,只是因為她愛他。

姜肆靠在許雲霧的肩上:“我不想再重頭經營一份全新的感情了,薛準就很好。”

許雲霧輕輕點頭:“你做好心理準備就好。”

談完心,許雲霧去準備宴客了,讓身邊的丫頭帶着姜肆去後園逛。

小?丫頭還年輕,一直很好奇為什麽自家王妃和姜肆的關?系那麽好,一路上話特?別多,姜肆插科打?诨地逗着她進了花園,然後就看見了薛平。

他仍舊是臉頰通紅,見了姜肆便拱手相拜:“姑娘。”

姜肆才剛說自己是他幹娘,這會兒?自然和顏悅色。

薛平心裏跟枯樹發芽一般,偏偏他又?找不到原因,只能低着頭、紅着臉,小?聲地和姜肆說話。

園子裏四處開闊,也沒?外?人,還有?許雲霧身邊的丫鬟,姜肆便沒?拒絕,問了他一些念書的事情。

只約摸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許雲霧另一個丫鬟忽然過來?:“陛下來?了!王妃請姑娘到前頭去。”

姜肆詫異。

她臨走之前還聽薛準說起他還有?不少的奏折要?批,興許要?到半夜呢,怎麽這會兒?來?恒王府了?

她連忙往外?走。

薛平左顧右盼,也小?心地跟在她身後。

薛準坐在上位,底下是陪坐的薛绗,只是薛绗跟屁.股底下着火了一樣,左扭右扭坐不住,他也不跟薛準說話,倆人面?對面?坐着,卻像是啞巴。

姜肆出來?的時候薛準正在低頭吹茶,上好的碧螺春,淺淺洇着一汪綠。

聽見動靜,薛準擡頭,朝她笑?,目光落在她身後,問:“方太醫沒?和你一塊兒??”

姜肆說不在一塊兒?:“他還有?別家要?診,已經走了,說是興許不過來?了。”

薛準哦了一聲。

姜肆便問:“你怎麽來?了?不是還有?奏折要?看?”

薛準的眼神飄忽了一下,咳嗽一聲:“只是路……”

一個過字還沒?說完,他就看見了從後面?蹑手蹑腳出來?的薛平,滿臉通紅,別說像他在自己跟前了,他在自己爹娘跟前指定也沒?這麽羞澀過,而他那雙眼睛還在看着姜肆。

薛準忽然就面?無表情了:“只是忽然想起,奏折是看不完的,也該勞逸結合才對。”

姜肆并沒?察覺有?什麽不對:“說的也是。”畢竟年紀也上來?了,不再和從前年輕時候一樣有?精神,若是再休息不好,恐怕還要?生病。

他們倆自顧自地說着話,旁若無人一般。

薛绗是早有?心理準備,許雲霧問過姜肆以後就告訴了薛绗,所以他知道姜肆是姜肆。

但?薛平不知道。

他一臉懵地看着姜肆和自己的叔伯聊天說話,語氣熟稔,态度親昵。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感覺自己有?點不高興。

偏偏薛準叫他,薛平磨蹭了一下,上前行禮:“六叔。”目光又?飄到了姜肆身上。

一直到所有?人都坐下了,他的目光還是依依不舍。

薛準坐最?上面?,薛绗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就坐左邊,對面?是姜肆,姜肆下首是薛平。

隔着一張小?幾,薛平又?蠢蠢欲動,提起來?先前他們倆沒?聊完的話題:“我娘前段時間……”

薛準在和薛绗說朝堂上的事情,姜肆被薛平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側耳去聽,她和許雲霧也有?好久沒?見過了,許雲霧又?是報喜不報憂的性?格,她總怕薛绗給她委屈受。

她聽得認真,薛準卻沒?聽。

薛绗提心吊膽地說着早上禦史的事情,一邊忍不住擡頭去看薛準的臉色。

臨近黃昏,暮色斜陽,灑金陽光從外?面?浦沿進來?,混着窗棱的斑駁光影,影影綽綽,恒王府的堂口深,那點光照不到薛準身上,卻映襯着姜肆的半個身體,一半明、一半影。

本?來?姜肆穿的素色衣裳,偏偏爬上了夕陽的暖黃,唯有?影子仍是黑的,慢慢落在了薛準的膝蓋上。

薛绗擡頭的時候,正巧看見薛準的手放在那團影子上。

他回頭看了一眼姜肆,再看一眼薛準,認出來?他手停留的位置是在她頭頂簪着的步搖影子上,指尖微動,似在撥弄那一串圓珠。

但?姜肆一無所覺,她仍含着笑?聽薛绗講許雲霧的事情。

薛绗忽然打?了個激靈,一股熟悉的害怕湧上他的心頭,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薛平擡頭看了他一眼,他整個耳朵尖都是紅的:“爹?”

薛绗拼命給他使眼色。

薛平不懂,見他使勁眨眼不說話,以為他眼睛不舒服:“爹你眼睛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吧?”

薛绗:“……”這孩子沒?救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薛準不會發火。

可等他再擡頭看薛準的時候,卻發現薛準仍舊保持着那個動作,手指沒?動了,只半握着拳,拿指節的邊緣輕輕挨着姜肆臉頰影子模糊的邊緣。

薛绗懷疑自己瘋了。

他怎麽能在這麽個動作裏,品味出了一點小?心翼翼?

想象中的大發雷霆沒?有?,他甚至看見薛準微微撇頭,閉上眼不去看聊天的兩?個人。

薛绗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想不明白。

他一貫會把想不明白的東西拿去為難許雲霧,兩?個臭皮匠,終究能湊出一個約摸準确的答案。

薛绗問許雲霧:“我看他仿佛很介意,怎麽後頭卻又?不阻止?”

許雲霧瞥他一眼:“介意又?怎麽了?他還能大喊不許和四娘說話嗎?”別說薛平只是個小?輩,就算不是小?輩,大庭廣衆下喊出來?,難不成是想叫誰難堪不成?

可薛绗不認可她的說法:“以前他也不是沒?大庭廣衆之下喊出來?過啊!”

他說的是姜肆死了以後。

朝堂上有?人提起要?先立皇後,那會兒?誰也沒?想到,他們一提皇後兩?個字,薛準就在朝堂上落了淚——姜肆才死了半年。

他喊的不是不許和姜肆說話,他是在剖白自己的心。

許雲霧眨眨眼:“呃……那就是他不想打?斷四娘說話吧?”

薛準心裏介意,卻選擇了妥協。

他甚至在晚上的家宴上,問姜肆要?不要?去和許雲霧挨着坐。

“你們很久沒?有?聚,她進宮也不容易,若是她頻繁進宮反倒惹人猜忌。”薛準把姜肆面?前的碗筷擺正,然後望着她,“所以你要?不要?去和她多說上幾句話?”

姜肆看着他的動作,說:“隔着人也能說話,沒?關?系,這也沒?有?外?人。”

薛準的目光落在薛平身上,點頭:“聽你的。”

另一邊,許雲霧和薛绗說完話,正要?出門入座,卻看見剛剛領着姜肆逛花園的小?丫頭過來?,她有?些急,附在許雲霧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許雲霧的臉瞬間就綠了:“這臭小?子!”

她急匆匆地趕過去,正看見薛平猶疑着,似乎想坐到姜肆身邊去——在他眼裏,妹妹病了不上桌,在座的也就只有?姜肆和自己是同齡人,他們倆挨着坐很正常嘛。

他是沒?有?私心的啦。

話說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薛平一動将要?坐下。

然後就被許雲霧拎住了耳朵,咬牙切齒:“你爹指不定想要?喝上兩?杯,你六叔不喝酒,你去陪着!”

薛平:“可我……”不喝酒啊!

話說不完就被拎走了,一扭頭,自己位置也被親娘給占了。

他只好在薛绗身邊坐下。

薛準看見了他們之間的動作,也只淡淡瞥了一眼,沒?說話。

王府的宴規格還是不錯的,薛準不喜歡鋪張浪費,許雲霧讓準備的是家常小?菜。

姜肆目光落在桌上,忍不住眼熱——一大桌子,有?大半都是她喜歡的菜式。

她沒?想到許雲霧隔了二十年,還能記得她喜歡吃什麽。

甚至許雲霧還說:“我特?意去姨媽那裏請的廚子,這麽多年也不知道他手藝變了沒?有?,快嘗嘗。”姜肆的娘和許雲霧的娘勉強算是有?點親戚關?系,許雲霧和姜肆熟了以後便順嘴叫一句姨媽。

姜肆目光落在桌上,面?目琳琅,都是她愛吃的,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夾哪一道。

薛準看出了她的猶豫,替她夾了一道茄子。

許雲霧忍不住笑?。

曾經他們三個一塊兒?吃的頭一頓飯,是在裕王府裏。

那會兒?許雲霧剛和姜肆和好,別別扭扭的不肯下臺,是姜肆主動遞的臺階,邀請她去裕王府做客。

薛绗沒?有?随行。

許雲霧總怕姜肆要?“吃”了自己,一邊給自己壯膽,一邊虛張聲勢地去了,去了以後才發現裕王府很窮。

偏偏姜肆和薛準并不掩藏自己的窮,沒?有?因為怕許雲霧看不起就刻意打?腫臉充胖子,該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一點兒?也不窘迫。

姜肆準備的都是家常菜,第一筷子夾的就是茄子。

時隔二十年,他們三個都記得。

許雲霧眼睛濕漉漉的,卻在笑?:“茄子好!我就喜歡茄子。”

她也跟着夾了一塊兒?細細地品。

薛绗正給自己杯子裏倒酒,見她吃茄子,整個人都目瞪口呆:“你不是……”不吃茄子嗎!

他和許雲霧成親那麽多年了,真就沒?見她吃過茄子。

可許雲霧只是瞪了他一眼。

她不是不愛吃茄子。

只是有?時候難免觸景生情,一見到茄子,忍不住地就想起姜肆還在的時候。

怕自己再想,就假裝不愛吃茄子了,也假裝自己什麽都忘記了。

她不像薛準那樣笨,明知道自己看着難過還要?往上沖——何必呢!日子要?往前走的呀!

她騙自己。

想到這裏,她終于擡起頭,語重心長地對着薛平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薛平迷茫地回頭。

許雲霧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多少有?點過于打?擊兒?子的自信心,但?是這事兒?不能不說啊,她前不久剛問了姜肆是否确認要?和薛準重新開始。

姜肆說是。

——兒?砸,你這輩子都沒?機會的,索性?趁你的那點好感才剛剛萌芽,她順手把芽掐了,那多好啊!

她麻木着臉:“我剛剛已經認了楚姑娘做義妹,往後你見到她,記得要?喊一聲幹娘。”

啪嗒。

薛平的筷子落在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娘你說啥?!幹娘?”

他看一眼姜肆,十八歲的少女。

再看一眼自己,二十一歲的青年。

他要?叫姜肆幹娘?

他娘是不是瘋了!

薛绗一臉憐憫地看着他,傻孩子,你你娘這可是為了你好啊。

姜肆卻笑?眯眯的:“你娘說得對,初次見面?,幹娘給你準備了禮物。”這是她還在宮裏就準備好的,上回來?給薛青青看病,她沒?帶東西,這次再來?可不能空着手,想着許雲霧還有?兒?子,也準備了一份。

如今送出去正好。

她正要?去取,還沒?起身,手卻被握住。

她微微低頭。

薛準的手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寬厚的手掌,修長的指尖,掌心還殘留着餘溫,以及一點兒?因為緊張而醞釀出的手心汗的潮意。

她本?來?不知道薛準為什麽牽住她,可下一秒,掌心就被塞了一枚玉佩。

姜肆翻過來?看了一眼。

玉佩是薛準常系在腰上的那個,比起姜肆自己準備的東西顯然貴重很多。

她有?些不明白為什麽薛準要?給她這個。

但?她片刻又?覺得,或許薛準自有?用意,于是她接過來?,把玉佩遞給了薛平。

薛平愣愣的,沒?反應過來?。

許雲霧幹脆替他拿了,然後放進他手裏,特?意強調:“幹娘給的,趕緊拿着!”

薛平猝不及防,只能被迫把玉佩塞進懷裏。

硬質的玉佩微微抵着胸口,不是很疼,但?總讓人忽視不了。

他不明白,怎麽就成了幹娘。

少年還不懂愛恨,以為自己只是接受不了一個同齡人忽然成為自己的長輩,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那一點春心萌動還沒?來?得及生長,就被掐斷了嫩芽。

而姜肆,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

薛準把玉佩給了她,她拿右手遞給了薛平。

左手卻仍放在桌下,任由薛準握着。

一個沒?放,另一個沒?掙脫,掌心都出了汗,濡濕在一起。

過了很久,薛準微微動了動手指,想要?放開她。

姜肆臉上還帶着笑?,一邊扭頭和許雲霧說話,一邊反手一扣,把薛準的手牢牢地抓在了掌心。

她借着大家低頭的功夫,悄悄靠近了薛準。

院中燈火通明,薛準聽見了她的聲音。

“這一次,我不會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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