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該怎麽形容那一刻薛準的心情?呢?

整場宴席上他仿佛就只剩下了一顆腦袋、一雙手, 腦袋用來感受掌心的那一點溫度,一只手用來被姜肆握在手裏,另一只麻木機械地幫姜肆夾菜。

他不知道自己全程游弋僵硬的眼?神?有多怪異, 也不知道別人看着他一口菜沒?吃, 給姜肆夾了滿滿一碗心裏有多少想法。

薛绗和許雲霧早就有些習慣了,但?薛平沒?有。

他懵懵地看着面前那些吃的,也看着薛準和姜肆的那一點互動?, 只覺得?有些食不下咽。

就算他眼?睛瞎了,也能看得?出來薛準對?姜肆的照顧和體貼,那種照顧和體貼, 絕對?不會出在一個正常的皇帝和醫女身上。他只是?有些不明白,為什麽呢?

一個才不過十八歲,另一個卻已經四十有餘了, 都?已經是?當爹的年紀了——他和薛檀可是?兄弟,薛檀都?二十一了呀!他們之間?可是?整整差了二十四歲,十二為一輪,二十四都?已經兩輪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為薛檀該不該接受一個年紀比自己還小的後媽而擔憂,還是?想罵六叔年紀這麽大了還啃新鮮草, 亦或者……是?為自己的私心。

他內心茫然, 又充溢着憤怒。

許雲霧從開始的時候就一直在看他。

他的兒子她自己清楚,心思敏.感,人卻不壞,如果就這樣?放任他的小心思滋長, 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現如今這樣?一個朦胧、還不确定的時候打斷是?最好的, 既不會讓他為情?所傷,也不會鬧到不可開交。

她再明白不過, 薛準待她寬容,有幾分從前的情?誼在,但?更多的,是?因為姜肆。

若是?自己的兒子對?姜肆生出什麽怪異的想法,薛準絕對?不會寬容到哪裏去。

她覺得?自己計劃得?很好,可她低估了一個本心不壞的少年心中的百轉千回。

她以為只要掐斷了他的想法就可以。

但?此刻坐在桌上,薛平看着薛準和姜肆坐在一起,第一個反應是?——她是?自願的嗎?還是?被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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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知道。

所以在宴盡人散,姜肆和薛準準備回宮前,他攔住了将要上馬車的姜肆。

他臉上再沒?有那一點羞澀的紅意,只剩一點些微的忐忑以及覺得?自己是?在做好事的勇往無前:“我有話想問你!”

姜肆看了一眼?薛準,他站在車垣上,臉上沒?什麽表情?,唯有姜肆看他的時候,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這個動?作落在薛平眼?裏,更加像是?确認了他心中的猜想一般,他瞪了薛準一眼?,拉着姜肆走到了另一邊。

“怎麽了?”姜肆看見他那個眼?神?了,像是?狼崽一般。

薛平把人拉出來的時候心裏勇氣很盛,這會兒卻又有些扭捏了。

姜肆好脾氣,也有耐心,等了他半晌。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問:“你……我,我想問問,你和六叔,是?什麽關系?”

他擡起一雙好奇的眼?睛。

姜肆說:“能有什麽關系?”

她從來都?是?坦誠的,決定了的事情?從不會反悔:“就是?你看到的那些。”

她并?不覺得?自己的說法有任何?的不對?,她喜歡薛準,自然也不會将他們之間?的關系藏着掖着。

薛準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這是?她最近才琢磨出來的,哪怕他一句話也不說,看着好像很可靠,但?她能察覺到,他的那一份可靠只是?針對?她,因為怕她受傷,他就變得?可靠起來,成為她厚實的臂膀,替她遮風擋雨。

在她和薛準的這段關系裏,薛準一直是?包容的那一個。

可藏在他包容之下的,是?一顆不安的心,他的不安和畏懼姜肆知道是?因為什麽,他怕姜肆不愛他。

姜肆想打消他的這種不安。

薛平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忍不住問:“你,是?不是?他強迫于?你?”

他環顧四周,見并?無別人,忍不住急切:“你,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

姜肆搖頭?:“并?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怎麽會強迫我?”

薛平脫口而出:“可他都?四十二了!”

這一句太過急切,他的嗓音忍不住放大,幾乎振聾發聩。

夜風混着這聲音飄散。

馬車上的薛準忍不住坐直了身體。

從剛剛薛平阻礙住姜肆時,他就忍不住豎起耳朵去聽他們在說些什麽,這幾乎是?他的本能,他本能地想要知道姜肆和任何?一個人的對?話,只是?平常他将這幅本能壓抑得?很好。

他怕這樣?的自己讓姜肆害怕。

之前是?薛平和姜肆說話的聲音太小,混雜在夜風裏,叫人聽不分明,所以他一直閉着眼?睛養神?。

然後就聽到薛平的那句話。

他已經四十二了。

他也知道薛平本性并?不壞,可正因為知道,了解他是?什麽性子,這句脫口而出的話才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少年熱忱,便會不由自主地說出心裏的話。

薛準在想,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想法呢?

他們并?不會知道姜肆是?二十年前死了的那個姜肆,而是?會用姜肆的年紀和他的年紀揣測,去想他是?不是?老牛吃嫩草,是?不是?他用權勢逼迫。

甚至于?——姜肆和從前的樣?貌有幾分相像,憑這一點,他們必定也是?有話說的。

不論是?哪一個說法,都?會委屈姜肆。

薛準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

他仍舊在貪戀姜肆掌心的溫度,可當他翻過手,看見自己的手背上的紋路時,那一點溫度忽然就變得?灼燙起來,順着他的經脈,一直燒到五髒六腑裏去。

姜肆也在望着薛平的手。

他的手緊握成拳,好似如果她承認薛準對?自己的逼迫,他就會沖到馬車上去和薛準一決高下。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許雲霧和她抱怨薛平的怯弱,可在她看來,這個孩子膽怯,卻并?不懦弱,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她對?他也自然和顏悅色:“薛平。”

薛平擡頭?。

“這麽多年,你難道還不懂你六叔是?什麽性格嗎?”她問,“在你眼?裏,難道他就是?個欺男霸女的人?”

薛平啞巴了。

“再者,天?底下的有情?.人那麽多,難道要一直被拘束于?家世、立場和年紀嗎?”姜肆看着他,“我聽你娘說想要替你相看人家,好些都?是?與你年紀相仿、家世相當的人家,對?方有拒絕的,你也有拒絕的,是?因為什麽呢?”

薛平說:“因為沒?有感情?。”

他其實有些羨慕自己爹娘之間?的感情?,看着吵吵鬧鬧的,恨不得?一天?打一架,可熟悉之後,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是?有感情?的,所謂的吵鬧,也不過只是?夫妻間?的情?.趣。

所以在輪到自己以後,他下意識地追尋着這樣?的感情?。

姜肆說:“我亦如此,我和你六叔年紀相差得?大也沒?關系,只要有感情?在,年齡之間?的差距并?不是?問題。”

薛平一顆心漸漸冷卻下來,他這才發覺自己的質疑有多麽的想當然,六叔的性格他分明知道,為什麽自己會生出那樣?的想法呢?他細究一下,擡起頭?。

“可難道你就不在乎別人的想法嗎?”他忍不住問,“便是?如我這樣?和六叔十分親近的人,在發現這件事的時候仍會有所疑惑和揣測,更何?況旁人?”

姜肆反問他:“為什麽要在意別人的看法?”

薛平讷讷:“難道不該在意嗎?”

在他心裏,肯定是?要在意的呀,而且:“六叔是?皇帝,起居日?常都?有史官記錄,他們的筆下可從來都?不會偏頗任何?人。”

他又想起先皇後:“我聽人說,六叔對?六嬸……”

他看一眼?姜肆的神?色,小心地說:“六叔和六嬸的感情?極好,你不害怕嗎?”

“怕什麽?”

薛平臉慢慢地變紅:“怕六叔只是?貪戀美色和年輕的身體……”并?不會付出真正的感情?。

在他眼?裏,姜肆是?個年輕又漂亮的人,在薛青青房裏的時候,他借着天?光向裏頭?望,看見了她瑩潤的半張臉,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眼?神?。

他想,若是?把自己放在六叔的位置,身邊有這麽一個漂亮的人,他也會心動?的。

可那份心動?裏,到底會有多少真情?呢?只是?心動?嗎?

他替姜肆覺得?擔憂。

可姜肆和薛準的情?況并?不是?一樣?的。

她軟了眉眼?:“正是?因為你六叔和六嬸的感情?好,他愛她,所以我才不怕。”

如果她不是?姜肆,她或許會因為薛準對?前一任的深厚情?誼而覺得?不安和恐懼,會覺得?她不過只是?一個消遣。

但?她是?姜肆。

此刻她再遲鈍,也能明白眼?前的薛平到底為了什麽了。

她看着薛平窘迫和不安的臉,忍不住笑:“你放心,我不會走到那一步的,原因麽,你可以去問問你娘,或許她會告訴你。”

薛平心情?複雜。

姜肆和他告別:“我該回去了,等下次再見。”

她提裙轉身,預備回薛準的馬車上去。

結果剛轉過去,就看到遠處的樹下站着一個人。

方清詞背着藥箱,手裏提了一盞燈,見她發現自己了,便朝她點點頭?。

姜肆看一眼?薛平,走到方清詞身邊:“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也不知道方清詞聽見剛剛她和薛平的談話沒?有,他一直是?那副沒?什麽表情?的樣?子。

“我把你帶出來的,回去的時候自然要帶上你。”他說,“不過在那邊耽誤了一些時候,還以為自己來遲了。”

他把自己手裏那盞燈提高了一些,問:“你現在要回去嗎?”

姜肆說要的:“這就要走了。”

聽出了她話中的意思,方清詞點頭?:“那我也回去了。”

夜風陣陣,掀起姜肆的裙邊,她告別轉身,卻聽見身後遲疑的聲音:“剛剛我聽見你們說的話了。”

她回頭?,看見方清詞抱歉的眼?神?:“我并?非故意偷聽的,只是?走到這裏了,想着若是?再躲,反倒更奇怪。”

姜肆了然:“不礙事,這些話我既然能說出來,便無懼別人能夠聽見,也從不會改。”

也不需要改。

她朝方清詞點點頭?,轉身朝馬車走去,馬車離得?稍微遠了一些。

才行了兩步,便看見薛準已經從馬車上下來了。馬車前面挂着兩盞燈,豆大的光芒照亮了方寸之地。

薛準就站在邊上,肩膀上落滿餘光,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姜肆快步朝他走過去,拉住他的手,觸到了一手的冰涼:“怎麽不坐在裏面,手都?涼透了。”

薛準低下頭?,看她握着自己的手要幫他捂熱。

他說:“無事,年紀大了,身體不如從前罷了。”

他隔着姜肆遠遠看了還站在樹下的方清詞一眼?,一轉身,手便從姜肆手中順勢掙脫開來。

他替她掀起簾子:“走吧。”

他的動?作很自然,姜肆也沒?有察覺到任何?的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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