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那婦人後來?七日後果?然又來?了一回, 跟着她一塊兒的還有她的兄弟常青。

姜肆又給她檢查了一遍,聽她說自己的情況好多了,給她開了一點兒調養的藥。

這回是常青幫她付的銀錢。

常青來?之前特意将自己收拾打理了一遍, 連指甲縫裏的墨痕都清理得幹幹淨淨。

婦人比起上回顯然要自在一些, 這一回她沒帶孩子,就坐着和姜肆說話,一邊說, 一邊忍不住提起外面的常青:“你別看他腼腆不愛說話,其實他讀書可厲害了,學院裏的夫子都誇他, 今年馬上就要下場了,若不是我病了,他這會兒還在書院呢。”

她說起弟弟顯然很高興, 婆家?對她一般,娘家?人卻?對她好。

姜肆笑了笑:“那感情好,等他當了官,您還有福享呢!”

她和婦人絮絮地說着話,嗓音輕柔, 那一點兒聲音透過挂着的簾子慢慢傳到外面站着的常青耳朵裏, 将他的耳垂搔成了一片微紅。

過了一會兒,簾角輕動,姜肆從裏面出來?,正拿着一塊白布擦手, 見?他站在外面,便點點頭。

在藥鋪裏呆久了, 她身上便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藥材味兒,和着墨味混在一起, 微微泛着苦意。

他看着姜肆微微出神?——以前不是沒有見?過官家?小?姐,他考進去的那個學院之中?也有許多富家?子弟,偶爾他也會在門口碰見?那些同學們的家?眷,但論氣質,都絕對比不上眼前這個人。

甚至他隐隐生出一種感覺,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孩,真能培養出這樣的氣質嗎?

他下意識地不願意去細想,怕自己想得太清楚、太明白,他們之間?的距離會被拉得很遠很遠。

姜肆沒有看出他的愣神?,這兩天方清詞很忙,沒來?藥鋪,光她和小?夥計忙得過來?,但總也停不住腳,她聽說過兩日多半要下雨,這幾?天得想辦法把藥材都拿出去曬一曬防止受潮。

在她這家?藥鋪的對面有一家?茶樓,聽說已經換了主家?,一直在裝修。

她出門一看,對面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一直沒挂牌匾,門一直關着,裏頭好像也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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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她這種小?藥鋪,茶樓顯然裝飾得更加富麗一些。

姜肆看了一會兒,仍舊低頭去整理藥材。

空蕩蕩、關了門的茶樓二樓,薛準隔着屏風,忍不住問:“她這看不見?我們吧?”

梁安往窗口的方向略挪了兩步,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窗戶上,回話說:“您多慮了,那邊是在底下,咱們又特意避着,夫人肯定看不見?的。”

薛準嗯一聲。

即使告訴自己無數次不要再關注姜肆,應該讓她開始新的生活,可他還是忍不住。

那天蹴鞠場上他扭頭就走?,回去以後卻?有些後悔。

姜肆在宮外,他在宮裏,能見?的時候本?來?就不多,也就只能聽一聽她的消息罷了,在去蹴鞠場之前,他已經有三日未曾見?到她,心?中?惦念得很。

那天一時沖動去了,卻?又憤怒地走?了,回去以後才聽梁安說他走?後蹴鞠賽沒多久就散了,他一邊覺得高興,一邊又覺得後悔。

分明是許雲霧把她帶去散心?的,偏偏他過去走?了一趟,反而打擾了她的好心?情。

從那之後,他就明白,如果?真心?想要姜肆重新開始,那他就不該出現在姜肆面前。

不能見?,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念。

不過好在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二十多年前,他也是這樣的,默默看着,從不會走?到姜肆面前去。

他目光轉向窗外。

也就是這一眼,他就看見?姜肆和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有說有笑地走?出來?。

姜肆看着常青:“你姐姐這個病吃藥的效果?反倒沒有食補調養來?得好,如果?有條件,最好能多補一補身子,女人生育最傷身體,一旦傷了根底,年紀大了以後更加難了。”

常青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藥材曬到一半又回來?了,還對他那樣親近,但他顯然是高興的,這會兒聽她講話,便認真地記下來?,微微側頭去看她的眼睛。

姜肆的眼睛很有神?,微微睜圓的時候尤其,笑起來?則彎成月牙,很容易叫人看出她的高興。

常青看着看着,忍不住也跟着她一起笑。

——換個人來?看,或許會感慨一句金童玉女,但落在薛準的眼裏,就覺得很是刺眼。

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覺得有些呼吸不上來?,苦澀反刍一般湧上心?頭。

他想,姜肆果?然還是喜歡在外面的生活。

她在宮裏的時候從不會笑得這樣開心?肆意。

然而即便是覺得刺眼,他也沒法挪開自己的視線,只是一直看着,像是自虐一般。

梁安都快把眼睛捂起來?了。

他想嘆氣說何必呢,又覺得這樣的陛下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對面姜肆和常青很快就分開了,幾?乎是常青一走?,薛準也從後門走?了。

他跟上了常青。

他想看看,到底什麽樣的人,能夠讓姜肆這樣開懷大笑。

常青一邊走?,一邊小?心?地扶着他姐姐,手裏還提着藥包。

薛準起初沒弄明白,還以為他姐姐是他的妻子——剛剛在藥鋪裏的時候他沒瞧見?她,她是在薛準從後門出來?的時候才從藥鋪出來?的。

薛準誤會了,先在心?裏咬牙,心?想這真是個登徒子,分明成了親,卻?還對着別人笑!可憐他的姒姒上當受騙,根本?不知道他已經成了親……

他心?裏百轉千回,然後就聽見?常青叫了一聲姐。

薛準:“……”

他偏頭咳嗽了一聲。

常青聽見?動靜,微微回頭,看見?他的時候微微一愣。

兩人對視。

常青下意識地行禮:“先生好。”

薛準面色一窒。

梁安臉都綠了。

寂靜蔓延,常青忽然覺得身上一陣發冷,面前這位中?年人氣勢竟然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心?裏發慌,面上卻?鎮定:“想來?是小?子擋了先生的路,先生先請。”

他将姐姐拉到身後,側身給薛準讓路。

薛準本?來?只是跟上來?看一眼的,這會兒被發現也有點尴尬,好在他反應快,面不改色地帶着梁安朝前走?了。

等離得遠了,梁安小?心?地看了看薛準的臉色,沒敢說話——被當着面叫先生,不就是說陛下老了麽。

現在在薛準的心?裏,沒有任何事?情能比說他年紀大了更紮心?的了。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薛準帶着他繞了一大圈,還是回到了姜肆的藥鋪跟前。

這會兒姜肆已經不在外面了,從他們站着的那棵樹底下也看不見?姜肆的影子。

梁安問:“陛下要不要進去看一看?”

薛準搖了搖頭。

他默默地站着,只覺得,腳上好像墜了千斤重的墩子,怎麽也擡不起來?,不僅擡不動,還帶着他整個人都往下墜。

藥鋪二樓。

這鋪子買的時候就自帶了一個小?隔間?,低矮一些,但也能呆人,姜肆在上頭鋪了毯子,閑暇時候就坐在上頭曬太陽。

許雲霧這會兒就歪在她邊上,一邊朝外看,一邊問:“你瞧他那可憐樣子,真不去看他?”

姜肆說不去:“要是真到他跟前了,他以後指定不會來?了,或者找個更隐蔽的地方躲起來?。”

那會兒她一擡頭就看見?梁安的影子了,要不說還是梁安機智聰明,他在窗戶跟前輕輕一晃,就把薛準在那裏的消息遞給她了。

要不然姜肆也不會故意和常青走?得近。

她就想看看薛準會不會生氣。

誰知道薛準後頭跟着常青走?了。

許雲霧說:“你這法子也不頂用?啊,瞧他一點動靜都沒有。”

姜肆:“沒辦法,他非和個烏龜似的縮起來?,我還能硬撬殼不成?”

許雲霧:“我覺着你得換個法子,這樣激将法來?來?回回都沒用?,說不定薛準還真以為你沒了他能過得更好,到時候徹底縮回去了。”

“那你說,還能怎麽辦?”姜肆嘆氣,“我是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自恃對薛準那樣了解,知道他心?裏都在想什麽,又是因為什麽原因退縮,可她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讓他擺脫那樣的畏懼。

薛準的畏懼并非是害怕他們倆不能相愛,他畏懼的是自己的年老衰弱,畏懼的是自己無法給姜肆更好的未來?。

隔着一條長街,他們各自在兩邊,中?間?分明車馬喧騰,無數行人來?往聚散,偏偏于薛準來?說,這條人人可行的路,就像是一道天塹,一處深淵,叫他不敢踏上,無法前行。

柳絲輕飄,過了很久,他終于回頭問梁安:“最近京中?适婚的人都有哪些?”

梁安眨了眨眼:“這……還挺多的。”

薛準的一顆心?慢慢冷卻?下來?:“回頭列個冊子送到我那裏吧。”

梁安先說好,然後低頭琢磨着他的用?意。

到了傍晚,來?送消息的小?太監就到了姜肆的住處。

梁安沒說薛準預備幹什麽,只是說了今天白天的事?情——他冊子可還沒準備好,萬一陛下又反悔了呢?

梁安的動作其實也挺快的,主要是京中?适婚的人雖然多,可那些歪瓜裂棗,他還是有點眼力見?沒有挑進去的,就這樣删删減減,還列了一指厚的冊子呢!

東西送到薛準的案頭,他刻意沒去看。

他手頭的折子拿起又放下,眼睛還是忍不住地落在那本?冊子上。

他有些難過,又有些猶豫,一遍遍在心?裏問,難道真的要走?到這一步嗎?

外頭忽然下起了大雨,梁安正在外頭叫人把院子裏的花收拾起來?,隔着殿門,冷空氣一點一點侵襲,吹動了案邊的燭火,明暗晦澀,飄飄搖搖。

薛準的手放在冊子上,始終沒有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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