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姜肆是在醒了以?後才知道薛檀要?見她。
她睡的時間有點長了, 腦袋隐隐作痛,姜肆緩了一會兒,連本該有的那一份緊張也給緩沒?了。
薛準早就已經?不在身邊, 他每日?裏都在忙着朝政, 從不懈怠。
不論前一天熬到多晚,第二天雷打不動地上朝,這麽?多年, 也就唯有她忌日?的那一天會去裕王府裏松散一下。
方清詞給的那個枕頭終究還?是被換了枕面?,重新放到了床頭。
薛準雖然心裏酸,但也知道枕頭的好處, 也不是沒?有動過再去問方清詞要?裏頭藥方的心思?,但後來還?是作罷了。
姜肆收拾了一下,終于準備去見薛檀。
薛檀正坐在內殿的案幾邊看書, 他和薛準的模樣有幾分相似,低頭抿着嘴看書的時候,光看側臉,幾乎會讓人認錯,認為?是二十年前的薛準。
但姜肆不會認錯, 薛檀比起?從前的薛準要?更?加軟和一些, 薛準的線條更?加明朗,薛檀則是顯然圓潤一些。
姜肆站在門邊看了一會兒,他坐在案邊,手裏翻着書, 但顯然并不算太平靜,目光時不時地游弋。
她看着覺得有些想笑, 卻沒?笑出聲?,只是敲了敲門的邊框。
薛檀聽見動靜回頭, 看見姜肆,張口,卻又閉上。
他忽然不知道該喊什麽?,他下意識地相信了梁安說的那些話,卻又窘迫于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如今比自己年紀尚小幾歲的母親。
好在姜肆緩解了他的幾分尴尬:“等急了吧?”
她順勢在他面?前坐下,撐着下巴去看他。
那雙眼睛很明亮,卻又透着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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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檀覺得很奇怪,以?前他這樣和姜肆對視的時候,他只覺得是姜肆看人很真誠,也有着別人沒?有的脾氣和耐心,他很少去探究別人的目的,如果對方讓自己感受舒适,他也會跟着放松一些。
所以?那時候和姜肆相處得還?算愉快,于是叫了李三兒去永巷詢問關于姜肆的事情,得到了沒?有異常的回答以?後便放下心和她相處,過程也很愉快,他便下意識不去探究。
但現在,他被姜肆看着,卻很容易生出窘迫。
喉嚨間像是鼓着一團話,卻怎麽?也吐不出口。
他懊惱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姜肆卻沒?說什麽?,順手把案面?清空,把準備好的棋盤拿出來:“下棋?”
他們最開?始相處的時候,就是薛檀教她下棋。
在棋盤上聊事情談心,顯然會讓薛檀更?加适應。
薛檀點頭。
黑白分明的棋子落在盤上,薛檀整個人都平靜了下來。
姜肆一邊下,一邊說:“其實你?不用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咱們還?和以?前一樣就好了。”
薛檀:“那怎麽?一樣。”
“怎麽?不一樣?”姜肆笑,“咱們心裏知道就好,不用告訴別人。”
她知道自己錯過了孩子成長最重要?的階段,所以?也并不會因為?他的無法開?口而感到落寞和生氣。
相反,他們倆能?夠心平氣和地坐在這裏一塊兒下棋,像是之前那樣,她已經?覺得滿足。
兒子不是從前一兩歲不懂事的年紀,有自己的想法,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薛檀顯然是有話想說的。
他先道歉:“之前我?并不知道實情,所以?說了很難聽的話。”
姜肆說:“你?已經?道過歉了,沒?有關系。”
薛檀微頓,她說的是在別院裏的道歉,但是在薛檀的心裏,這是不一樣的,那時候他仍舊認為?姜肆在撒謊,或者找借口,但現在,他已經?明了,并不是姜肆的問題,而是他自己的。
他有些固執:“不一樣的。”
一個是作為?朋友,另一個,卻是作為?兒子。
顯然後者的傷害會更?深,姜肆從未開?口說過,也沒?有表現出來,但薛檀能?猜到。
姜肆卻搖頭:“那種情況,別說是你?,換成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相信我?說的話的。”除了薛準。
從他認出她的那一刻,她說的所有話,他都會去相信。
她坦然,薛檀卻擡起?頭,問:“你?會不會害怕?”
看着姜肆疑惑的表情,他抿嘴:“害怕被別人知道自己的死而複生。”
下棋下了這麽?久,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緒,按照之前的想法和姜肆交流:“其實你?不用害怕,父皇的做法很正确,只要?宮裏的人不透露消息出去,別人不會知道什麽?,更?何?況他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頂多會有一些流言和非議。”
姜肆本來想說自己不怕的,既然已經?做好了選擇,她當然會堅持到底。
但薛檀看着姜肆,說起?來另一件事:“我?剛剛和父皇商量過了。”
薛準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了等待的薛檀,父子兩個平心靜氣地談了談心。
姜肆被轉移注意力:“嗯?”
薛檀:“父皇說,現在那麽?多的人盯着皇位上頭坐着的人,不過是人性使然,只要?他以?後不坐在那個位置了,盯着他的人會更?少一些的,更?不用說背後的你?。”
這話裏的意思?這樣明顯,讓姜肆覺得意外。
她對薛準太過熟悉了,在二十多年前,薛準便向她展示過他的野心,他不是那樣甘願屈居于人下的性格,他有自己想走?的路,在很多個夜裏,薛準說過很多次他登基以?後想做的事情,他們兩個一起?暢想,該如何?治理這個國家。
可現在,他話裏話外的意思?,似乎是想要?提前退位。
——薛準告訴她自己會想辦法解決這些事情,卻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自己打算怎麽?做,顯然他想先去做,等到成功以?後再告訴姜肆。
姜肆在心裏忖度着。
薛檀反而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怪我?,是我?還?不夠合格,不然現在父皇就能?輕松一些的,你?等待的時間也不需要?那麽?長。”
他是真的覺得懊惱。
別人不清楚,但他對自己的性格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脾氣軟,性格也軟,如果是當朋友什麽?的都還?不錯,但是擺在太子這個位置上,就顯得有些過于軟弱了,大?臣們絕對不是那種會和他過家家的人,朝堂之上的一言一行裏都有着機鋒。
薛檀能?聽懂他們之間的龃龉,他也幫薛準處理過政事,但相比薛準,他的手段太過稚嫩,還?不足以?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帝,稍有不慎,可能?就會被那些大?臣們忽悠進去。
他心知自己的弱點,但總是想着,父皇年紀還?輕,不會那麽?早退位,他可以?慢慢地學。
但現在,因為?有了姜肆的事情,他很明顯地感受到了窘迫和焦急,因為?他的成長還?需要?時間,但顯然,他們并不知道姜肆的事情能?夠被瞞住多久。
他看着面?前年輕的姜肆,鄭重地承諾:“你?放心,我?會迅速成長起?來的,絕不會拖父皇的後腿。”
姜肆看着他,忽然覺得心軟:“其實也不用那麽?着急。”
他實在是個很好的孩子,姜肆惋惜自己錯過了他的成長,卻又覺得慶幸,他并沒?有長歪,淳厚善良,有自己的底線與堅持,能?夠體味別人的心酸與難處。
就算是在将來,他成了皇帝,多半也會是一位仁君。
在沒?有死之前,姜肆曾經?想象過自己未來的生活,體貼的丈夫、可愛的兒子,他們的計劃已經?接近成功,薛準成功地掃平了眼前所有的障礙,即将登基。
——其實在那個時候,她是有些猶豫和害怕的。
無論是史書還?是身邊發生的事情都告訴她,丈夫并不會那麽?的可靠,尤其是當自己的丈夫即将成為?皇帝的時候。
古往今來,抛棄糟糠之妻的人那麽?多,而權力,向來會激發人的欲.望。
即使從前只有一個妻子,成為?皇帝以?後三宮六院的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沒?有人會指責皇帝,因為?在他們的認知裏,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但姜肆覺得自己會接受不了,她無法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丈夫會有別人。
但還?好。
她沒?有經?歷那些膽戰心驚的猜疑和驚懼,就像是一覺醒來到了二十年後,夫君仍舊愛她,兒子也順利長大?成人,死前的遺憾似乎都在慢慢變得圓滿。
這于她而言,是多麽?幸運的事情。
姜肆軟下眉眼,将手放到薛檀的腦袋上,不太熟練地揉了揉:“薛檀,你?已經?很棒了。”
“我?會因為?你?而覺得幸運、高興和自豪。”
頭頂上的觸碰那樣的陌生。
薛檀屏住呼吸,能?夠透過頭發絲的蓬勃去觸摸到她的掌心,溫暖幹燥而又包容的觸碰。
這是薛檀期待了很久的摸頭。
小時候的他不明白母親的重要?,也不知道擁有母親會是怎麽?樣的體驗。
他曾經?在宮外,坐着馬車路過鬧市,掀開?簾子往外看的時候,無意瞥見一位母親伸手摟住自己的孩子,一邊笑一邊指着他的馬車讓孩子看,然後牽着孩子的手離開?。
那位母親顯然并不富裕,穿着不大?合身的衣服,胳膊上打滿補丁,卻在面?對自己的孩子時那樣的溫柔,沒?有一絲的窘迫。
薛檀很羨慕。
他沒?有擁有過這樣的溫暖,連懷念也顯得朦胧。
小的時候他哭着想要?找母親,卻什麽?也沒?有得到,伸手朝着父皇要?擁抱,也只感受到了他的悲傷和難過,到後來,他下意識地就不願意讓父皇抱了。
但是現在,他微微仰着頭,就能?感受到母親的撫摸和包容。
她還?笑着說,會為?自己感到驕傲和自豪。
薛檀沒?有擺脫,他輕輕地,把自己的腦袋微微靠在姜肆的手心裏。
她現在的年紀比他還?要?小,薛檀暫時無法将那聲?母親坦然地叫出口,那兩個字卻在心裏徘徊了無數遍。
這是他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