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你想去送死,随你。”◎

黃昏時分, 勝玉已經吃完了晚飯,在食肆的院子裏轉着消食。

轉着轉着就轉到了門口去。

恰巧看到李樯帶着人馬回來。

她便收回目光, 在食肆的樹下站了站。

這裏愛種松樹, 冬日裏也有一抹蒼翠。

勝玉靜靜地賞了會兒松樹,漸漸意識到有些地方不對勁。

——身後的食肆也是靜悄悄的,沒人進來。

又過了會兒,院子外面響起馬嘶聲。

她似有所感轉頭去看, 剛好見到李樯翻身上馬, 渾身的甲胄還未卸下, 又出門了。

勝玉眯了眯雙眼。

人打起仗來難道都不要吃飯的嗎。

軍械所的人對勝玉很客氣, 還特意派人來打掃她的屋子。

勝玉連忙阻止, 強調自己不需要照顧。

有人日夜替她守門已經是很浪費人力了,她不要再拖累別人。

對方看她執意推辭, 也就不再堅持,笑着安撫她:“不要這麽客氣, 姑娘幫着抓住了南寧府的幾個斥候, 有軍功在身, 我們禮遇姑娘本就是理所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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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玉:“……”

李樯是這麽說的?

她還混上軍功了。

不過這樣說, 倒是讓她有正當的理由能在這裏待着,畢竟現在對她而言确實沒有哪裏比軍中更安全。

“再說了, 我們本來就是後勤兵,這還沒上前線呢,之後去了前線上,恐怕誰也顧不上姑娘了。”

勝玉心思動了動。

“前線?我也可以去嗎?”

對方笑了:“惦記着去那種地方幹什麽——哦,我知道了, 姑娘莫不是在擔心大将?”

勝玉垂了垂眸子。

也說不上吧。

“這倒是不必過憂, 大将有戰神之稱, 這支隊伍又是他親自帶出來的,想必不會有纰漏,面對區區叛軍定能輕松取勝。”

這話一聽就是騙人的,就像哄不懂事的婦孺小孩說天黑了馬上就會亮一樣。

打仗哪有那麽容易?更何況平江侯協同南寧府一起謀反,定是有備而來。

勝玉抿了抿唇,還是忍不住問。

“李樯——李将軍,他自己帶兵?有個可打商量的人沒有。徐将軍呢?徐将軍身經百戰,經驗豐富,能與李将軍合力麽?”

她想到了那位徐小姐的祖父。

李樯與徐氏結盟定然也是看中了徐将軍的本事,這兩人應該會一起出征吧。

對方顯然是覺得她問的問題好笑,搖頭答道:“将領們各有庶務,徐将軍與上将乃是平級同僚,怎會來插手上将的事?區區叛軍,交給上将就夠了。再說了,上将領的兵乃是大梁最鋒利的矛,理應戰無不勝。”

同僚?

同僚當然不會亂插手,可是李樯和徐氏的關系分明不止于此。

世上也沒那麽多的“理應”。

李樯或許是能替大梁鎮山河的一把利劍,但這把劍如果出問題了呢?

勝玉這幾日總有種感覺,李樯現在不怎麽對勁。

具體是哪裏,說不上來,但就好像一支從來都熊熊燒着的火炬忽然變得沉悶內斂,這種過度的壓抑,不像是沉穩,反而像是火光飄搖。

難道太師沒看出來?

還是說,看出來了,但仍要把李樯送上前線。

想不通。

對面的人轉了個話題:“姑娘看看房中可還缺什麽花瓶不缺——對了,還有張閑置的香案,等會兒給姑娘送過來。”

說着就轉身走了,也沒把勝玉的話放在心上。

勝玉心裏覺得有些什麽地方不對勁。

這一天又過得很快,天黑下來,士兵們分批回營地。

篝火邊,回營修整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坐着。

勝玉熟悉了這裏的環境之後,就不肯再吃白食,她雖然不擅廚藝,但是燒燒爐竈還是可以的,草草吃過晚飯就一直守在爐竈邊,把火燒得旺旺的,讓将士們能更快些吃上飽飯。

正認真盯着竈膛裏的時候,外面忽然響起沉沉鐘聲。

鐘聲一陣又一陣的,飄向很遠的地方去,似乎在對全天下人傳達着什麽訊息。

勝玉聽到第一聲時,還沒反應過來。

但她周圍的人們都頓了頓。

第二聲時,所有人都開始往外走。

勝玉看着他們,吓了一跳,也趕緊跟着出去。

出去就看見,空曠的營地裏,李樯蹲在正中間高高的草垛上,一條長腿屈着,發帶在腦後飄揚,銀月挂得低低的,幾乎與他肩頭齊高,映出一道利落遒勁的剪影。

鐘響了第三聲,所有人都沉默地跪下來。

勝玉也明白過來了。

這是喪鐘。

皇帝駕崩了。

對于皇帝死了,勝玉沒什麽感覺。

她早就知道天下要易主,更何況,皇帝也是傅家血案背後的始作俑者之一。

她不想跪,便稍稍蹲下來些站着,不顯得打眼,心裏很冷漠。

勝玉悄悄擡眸看了眼李樯。

他也沒跪,光明正大地,坐在草垛上似乎在想事情。

等鐘聲止,李樯從上面跳了下來。

對所有人道。

“先帝駕崩,叛軍必然趁機北上,時機已到,我們趁夜迎敵,待七皇子即位,爾等都能記功。”

跪了一院子的将士們全都站了起來,振臂高呼,氣勢磅礴,仿佛功名已近在眼前。

勝玉卻想了更多。

七皇子即位?

李氏,真的不争了,放下手中權力退隐了麽。

細想又不對。

喪鐘剛響,聖旨未到,李樯如何知道是七皇子即位?而且,他壓着軍隊在這處營地修整布防了差不多兩天,似乎就是在等着這麽一個時機。

……也就是說。

李氏不僅掌控着下一個皇帝是誰,還掌控着先帝何時“駕崩”。

原來太師去當了隐皇。

她不知道為何忽然會有這樣的改變,分明……那位太師大人,早已展露了不願意屈居人下的心思,是誰在牽制他。

能做到這件事的人不多。

李樯?

和徐家結盟破裂,忤逆太師——

那麽,這場仗有沒有可能是太師有意為之的懲罰。

勝玉有些恍惚。

眼睑下忽地有什麽東西擦過,絲綢微涼,但絲綢後面又透着熱。

她回神,發現李樯不知何時走到她旁邊,用手巾在她臉上擦了擦。

手巾上黑乎乎的一塊,是她在竈臺邊蹭上的灰。

李樯跟她隔着一臂的距離,見她看過來,對上她的視線,就垂下了手。

須臾,又攤開掌心,示意勝玉取走那方手巾。

勝玉看了他好幾眼,伸手拿了過來。

李樯轉身就走。

勝玉忍不住喊了他一聲。

“李——将軍。”

李樯腳步頓了頓,側臉微偏,但是沒回頭,似乎在問她有什麽事。

勝玉看着他的輪廓,心情滋味有些複雜。

他瘦了很多很多。原先他應該被形容為豐神俊朗,現在卻像是一座嶙峋墨山。

瞳仁的烏黑蔓延到了眼下,面色黑沉沉的,像是許久沒休息好了。

她想問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最後開口還是只有幾個字。

“什麽時候出發?”

李樯沉默了好一會兒。

這是軍機,按理李樯不應該說。

勝玉大約也知道自己問錯了,剛想改口。

李樯卻已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低道:“今夜子時。”

低沉嗓音落下後,李樯又陷入了沉默,在原地站着等了一會兒,似乎确定勝玉沒有別的問題,就很快擡步走了。

這回勝玉沒有再攔下他。

子時就要去真正的戰場……勝玉雖然知道他是從旌州厮殺回來的,但那只是聽聞,比不上此刻的實感強烈。

大梁需要一位将軍來保護,這也是李樯的職責之一。

前提是這裏面沒有陰謀。

李伯庸是大梁太師,是李樯的嫡親叔父,但仍然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不過勝玉是沒有辦法弄明白這些的。

她只能像之前一樣,到點了就洗漱睡覺。

在床上硬躺了一會兒,也不知道到底睡着了沒有。

只是在某個時候突然腦袋裏無比清醒,睜開眼唰地扭頭看向窗外。

子時了嗎?

看不出來,但卻看到窗紙上有個人影,肩寬挺拔,沉默地背對立着。

四下靜谧,勝玉下床走過去,拉開了窗頁。

李樯沒動,耳尖卻抖了抖。

這是他被驚到的反應。

剛剛在想什麽?居然沒聽見她走過來。

這個院子角落只有這一間屋子,左右沒有旁人。

勝玉看着背對她沒回頭的人,想了許久開口道。

“你們出發帶上我,我也去。”

李樯的背影僵住,終于不能再裝無動于衷,轉過頭來的眉眼壓得沉沉的,似乎藏着深深的暴戾和焦躁。

“說什麽瘋話。”

勝玉:“……”

很兇,她居然有些不适應。

勝玉只當沒聽見,又認真地強調了一遍。

李樯回過神來了,沒有答話,只是嗤了一聲,又把頭轉了回去。

這個态度很明顯。他是主将,有決定一切的權力,勝玉是什麽身份?一個無辜民女,憑什麽要求去戰場。

他根本考慮都不考慮,根本不想理她。

勝玉又說:“你們白日裏帶去的軍備裏有一種木刺是紮在河道裏用的,說明戰場至少要過河。我看過輿圖,經過月安郡附近的河只有一條,大約從此地往北走三十裏,只要順着這個方向再往前走,總能找到你們吧。”

她的态度也擺明了,不帶她去,她也會想辦法去。

李樯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她決定了,有件事她必須得做。

李樯徹底轉過了身,壓抑地盯着勝玉,鼻梁的陰影幾乎遮住了另外半張臉。

他的聲音也是緊繃得像是從牙縫裏鑽出來的。

“……你到底想幹什麽。”

“跟你們去前線。”

“你瘋了?很危險。”

勝玉似乎還想争辯,但看到李樯沉沉臉色背後洩露的那絲焦躁和憂慮,勝玉忽然收回了聲音。

定定地看着他,眉宇平靜,嗓音放柔。

“對啊,很危險。”

“你就帶着我吧,除了你也沒有別人可以照顧我了。”

“更何況,我只是在你的營帳裏假扮一個小小的勤務兵,你不出事,我就不會出事。”

她說的話聽起來很可憐,雖然表情看上去并不是那麽回事。

李樯唇色變得蒼白,面上的肌肉有些抽搐抖動。

他緊蹙着的眉心壓抑不住痛楚,疑惑和迷茫。

他看不懂勝玉到底要做什麽。

甚至,他本應該堅定的防線被勝玉一句“也沒有別人可以照顧我了”擊潰,讓他再也豎不起反擊的威風。

他的理智知道不能在這種時候順着勝玉的思緒走,但神智卻已經不受控制地被牽引到了其它地方去。

只能強行露出猙獰的面色,惡狠狠地放下尖刺般的警告。

語氣輕蔑冷嗤。

“你想去送死。”

“随你。”

是嗎。

勝玉微微低下眼,看着自己被攥得疼痛的手腕。

那你這麽用力幹什麽。

作者有話說:

李樯,把你老婆給我,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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