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睡吧。”◎

勝玉被分了一套盔甲, 很舊,也很大, 戴上之後頭盔幾乎把整張臉都遮住了。

旁邊的人以為她是新兵, 看她被盔甲壓得小小個子還有些不知道自己該幹嘛的樣子,就去找領頭的想幫她換一套。

李樯剛好路過,瞥了她一眼。

牙縫裏陰森森地逼出一句。

“沒有多的,不換。”

那個後勤兵也只好灰溜溜地退回來, 抱歉又安慰地拍了拍勝玉的手臂。

勝玉只是沉默。

挺有意思的。

李樯現在拽得很。

這套盔甲雖然大了些, 但不妨礙行動。

只是從外面看的話, 很難看清她的臉。

她既然假扮勤務兵, 自然只能跟着隊伍走。

本來應該一路跋涉過去。

但是前面傳來一道指令。

說是主将臨時要送一批東西回去, 撥個人去運,之後再自己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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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白跑一趟的事, 沒人想去。

一時沒有人主動應聲。

其實再等等的話,就會有人站出來了, 但來傳話的那個仆從似乎等不及, 直接在人群裏挑了一個看起來最瘦弱最好拿捏的。

“你來。”

勝玉看着他指着自己的手指。

想了想, 跟了上去。

直到一輛馬車前, 那個仆從放下了一只腳踏。

勝玉從善如流地上了馬車。

撩開簾子,一道高大的身影果然坐在裏面。

偶爾洩露進來的月光中, 甲胄上的紋路耀映着銀光。

簾子在身後牢牢遮住。

李樯坐着,阖眼像是在閉目休息,沒有說話,也沒有搭理她。

勝玉坐到了一旁。

趁着李樯閉着眼的時候,勝玉幹脆又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

最終确認了。

他瘦得這樣不正常, 還有疲憊, 一定是不正常的。

這幾天來, 勝玉就沒見過他吃東西,也沒見到過他睡覺。

別人都說他是神将,身後又有無限權勢。

但是他說到底也是個人。

只要是人,不吃飯,不睡覺,就會死。

死人怎麽打仗。

李樯緊緊阖着雙目,心緒紊亂,一股又一股的脈沖在胸口、身周四處拱動。

腦海中原本有無數個聲音紛雜不息,最後像是魔咒一般,被一個重複着的聲音壓下。

“除了你,沒有別人……”

視線裏似乎還有那張紅唇一張一合着,慢慢說出這幾個字的模樣。

仿佛柔弱無依,很舍不得他的樣子。

即便心知肚明那是假象,還是忍不住沉溺。

但也正因為是假的。

他寧願在腦海中一遍遍地回味,也不敢睜眼看看說這話的人。

哪怕她就坐在自己面前。

不知過了多久,李樯才慢慢地睜開雙眸。

眼前的勝玉已經摘下了那個對她來說大得滑稽的頭盔,正托腮安靜地看着他。

她的神色很平靜。

雙眸也很安寧。

裏面一點情緒都沒有。

依戀一個人當然不是這樣。

李樯胸口被刺了一下,抽痛着斂下了目光。

果然是騙他的。

他其實那個時候就知道,勝玉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說那句話。

只是因為,那句話對攻擊他很有效罷了。

李樯狼狽地無聲抽吸了兩口涼氣,接着屏息。

相比起來,勝玉反而放松許多。

一個高高在上的主将,一個滑稽的瘦弱小兵,坐在一起,卻分明像是後者拿捏着前者。

勝玉從口袋裏取出一支炭筆,和幾張木漿紙。

一邊問一邊低頭,準備記錄。

“上次吃飯是什麽時候,吃了什麽。”

李樯眸光迷茫了一瞬,接着像是有些明白了。

蹙眉冷硬道:“與你無關。”

勝玉眨了眨眼,低頭寫下——忘記了。

李樯:“……”

勝玉又問:“上次睡覺是什麽時候,睡了多久?”

原來,她是為了這個。

李樯總算明白,她為何非要跟着過來。

李樯沒立刻回答,勝玉的眉頭便已經蹙了起來。

輕聲地問:“也不記得了?”

李樯頓了頓。

一時間,他确實沒想起來。

勝玉收起那支沒用上的筆,在膝頭敲了敲。

“你打算把自己熬死?”

一聲聲的逼問。

李樯指尖蜷起。

神情冷硬,緊繃着的肩背透着股刻意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森冷。

他扭過頭,所有的神情沉默下來,從勝玉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窄冷的眼尾,和不耐煩撇下的唇角。

“我沒時間聽你的廢話。”

說完,他弓身撩開了車簾,在馬車還辘辘跑着的時候,飛身躍上了旁邊空着的馬背。

馬車裏只有勝玉一個人。

等到馬車停下來,應該是離前線不遠了。

勝玉戴好頭盔,從馬車裏鑽出來。

前方隐約可見一些營地和溝壕,是前兩天就已經準備好的。

一個背着藥箱看起來有些文弱的人從勝玉面前經過。

勝玉喊住了他。

“軍醫大人。”

對方停了停,疑惑地轉頭看過來。

勝玉剛從主将的馬車上下來,又穿着勤務兵的衣服,身份自然不用多介紹。

她壓着嗓子說:“方才将軍說他深覺疲憊,身子不适,請大人檢查一番。若是需要熬藥,找小的便是。”

軍醫變了變臉色。

但他還是有些謹慎,點點頭沒有跟這個面生的新兵多說,而是徑自去了前面,找到主将。

李樯彎弓瞄着前方,眸光定定。

軍醫靠過去,小聲說。

“有個勤務兵囑咐我來給大人查看身子,還跟我要藥方。”

李樯手指微動,弦一松,利箭筆直地飛射出去。

他眸光洶湧,兩息後便平靜下來。

“假傳軍令。”

“把她關起來。”

軍醫:“……”

這下輪到軍醫頭疼。

他還以為将軍終于回心轉意,肯用藥了。

結果,還是這麽諱疾忌醫。

軍醫默默地退了回去,路上跟幾個熟稔的人問了問。

得知那個勤務兵确實是新來的,還是主将親自點的,可能是哪家的小公子來混軍功。

軍醫便放了心。

至少不是什麽奇怪的人。

他折回去時,那個臉嫩的小兵還在原地等他。

勝玉看着軍醫過來,就問:“軍醫大人,怎麽樣了?”

軍醫嘆了口氣,拉過她,私下問。

“身體不适,真是主将跟你說的?”

勝玉面不改色地點點頭。

适時懵懂道:“有什麽不對嗎?”

軍醫搖了搖頭。

轉移話題。

“将軍自有打算,你別再問了,幹你自己的事去吧。”

勝玉愣了愣。

什麽叫自有打算?

這話仿佛在暗示着什麽。

這麽短的時間,肯定來不及檢查身體。

但軍醫并不意外,神色還有些遺憾擔憂。

說明李樯的确有病竈,而且時間不短了,但他沒想着治。

勝玉點點頭,謝過軍醫,就穿過人群往前走。

走到主帳前,聞到了一陣刺鼻的血腥氣。

裏面還不斷傳來異樣的響動。

一個端着熱水的士兵撩起簾子進去,勝玉也跟在後面走了進去。

帳中其餘人并未察覺到她這邊的動靜,但李樯的目光卻立刻斜了過來。

她也回看了一眼。

李樯剛扔下一支斷掉的羽箭,手上全是血。

赤紅發黑的顏色順着指縫流下,在腕上蜿蜒。

勝玉趕緊低眸,地上跪着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肩頭上有一個洞開的新鮮傷口。

“将軍,已查驗過了。将軍抓住的這個斥候,确定是平江侯手下的人。”

就這麽一會兒,就已經捉到敵人了?

戰場上果然是分秒必争。

勝玉屏息站到了羅漢床後面,假裝自己不存在。

李樯點了點頭,眼神漠然。

“拖下去審。”

“是!”

幾人上來拖住那俘虜的手腳,連着他身下吸血的毛氈一起拖了出去。

喧鬧過後,帳中只剩下了李樯和勝玉兩人。

李樯用熱水把手洗淨,終于壓抑不住地,呼出口氣。

“他們為什麽沒把你抓起來。”

勝玉沒聽懂他在說什麽。

認真道:“我不是來搗亂的。”

李樯下颌線顫了顫,扔下擦手的手巾,在盆中濺起水花。

他逼近到勝玉面前,低頭俯視着她。

心腔裏怦然跳動,跳得猛烈,讓人有了窒息的錯覺。

她定然不知道,他體內奔走着多麽壓抑,多麽暴烈的欲望,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她為什麽要湊到他面前?

為什麽要關心他。

為什麽怕他死掉,卻又永遠都不會喜歡他。

這樣真的挺殘忍的。

讓他吊在懸崖邊,分明知道足下是萬丈深淵,還是忍不住期待一線生機。

李樯盯着她,只是這樣看着,胸腔裏就悸動得厲害。

但是她古井般的雙眸中,卻絲毫沒有回應他類似的感情。

她讨厭他。

這已經很清楚明了了。

“你。”

李樯一字一頓地咬着牙。

勝玉等着聽他要說什麽。

李樯眼眸幽暗下來。

“滾出去。”

“不要來找我。”

勝玉怔住。

本以為平靜無波的心裏,還是有個地方輕輕褶皺了一下。

還沒等她察覺到酸楚。

眼前的人卻已經轉身,快速地拔腿離開。

……

他自己滾了。

李樯快步走到溝壕邊,緊咬着牙根。

他真的是瘋了。

怎麽會真的把勝玉帶過來?

而且,怎麽會控制不住地,差點對她言聽計從。

他不需要那些軟弱的關懷。

休息?他已經用幾個月的時間證明了,他不需要。

沒有睡着,就說明不需要睡覺。

沒有餓得昏倒,就說明還不需要吃東西。

她關心這些幹什麽?

李樯心口抽動,半晌平息下去。

副将從旁邊過來。

“将軍,眼下風平浪靜,但天亮之前,定會有敵襲。”

李樯點點頭。

現在正是将士們最後休整的時候。

李樯巡視一圈,離開了陣地。

主帳中,靜悄悄的,只有燭火燃燒的聲音。

裏面應該沒有人了。

李樯在帳外停頓了兩息,提步走進,在羅漢床上躺了下來。

眼睛卻盯着帳頂,不知還在思考着什麽。

手心忽然一團柔軟。

李樯下意識地握緊,眼睛也同時睜大了些。

勝玉蹲坐在榻邊,一手握着他,一手放在膝上。

雙眼平靜地注視着他,像是念咒一般。

“睡吧。”

李樯瞳孔輕顫。

半晌,他擡起的脖頸靠了回去,砸在了枕上。

另一只手臂擡起,遮在眼前。

唇角挑了挑,似是嘲諷,又似是苦澀。

“……你是菩薩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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