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他也是有骨氣的。◎
勝玉不覺得自己是菩薩。
她若是真有神仙之力, 大約會揮一揮衣袖叫世上的争端、戰亂、貧窮和饑餓全都消失,人間不要皇帝, 地府也不要閻王, 人無論生時死時都自由自在,不受錢財和地位的牽絆。
可惜她沒有。
她也沒理會李樯的冷嘲熱諷,另一手仍然搭在膝頭,靜默地坐着。
好似她根本不存在。
只有握在李樯掌心裏的手彰顯着她的溫度。
那只手很輕, 也很軟, 幾乎不需PanPan要花費什麽力氣就可以直接甩開。
但壓在李樯的手中, 卻仿佛重逾千斤, 将他像塊石板似的釘在了羅漢床上。
李樯胸腹間來回激蕩, 劇烈的情緒在彼此撞動,像兩口大鐘來回敲擊, 敲得他喉結滾動,血液在脈管裏搏動不息。
他沒有辦法推開這只手。
就像将死之人無法拒絕天神下凡起死回生的幻影。
他知道勝玉想做什麽。
世上能看出他不對勁的人不多也不少, 但是敢來管他有這個本事管他的也就只有這一個。
她想把他拉回正常的道上去, 免得他真的成了一個瘋子, 或者幹脆死在戰場上。
要是真的發生那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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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會覺得很麻煩。
李樯心底裏冷嗤一聲, 滿滿皆是對自己的嘲諷。
李樯嘲諷她為菩薩,是因為知道她就算是看到路邊一條将要渴死的野狗也會救一救, 因為她覺得跟她有關系。
她最讨厭欠別人,不管是錢還是情。
他步步緊逼時她避如蛇蠍,他強迫自己放開,她又犯了菩薩心腸,想彌補他些許, 至少不要叫他死掉了。
可是他要這點彌補做什麽。
打發叫花子麽。
他也是有骨氣的。
李樯左手背壓着雙眼, 恨恨地想。
但最終還是沒有展現出自己的骨氣。
右手老老實實地被壓着, 仿佛被砍斷了,動也不能動一下。
心中氣血洶湧,他根本沒想着自己會睡着。
況且他早已習慣了不睡覺,連着幾日地忙碌,直到體力耗盡時才像是火堆熄滅一般沉眠一兩個時辰。
李樯腦海中亂七八糟地沖出各種念頭,跟往常一樣又不一樣。不一樣的是,今天腦袋裏想的沒有一件是戰事,也跟殺人放血沒有一絲關系。
不知什麽時候,所有的思緒慢慢中止,徹底地沉入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非常安寧,正中有一團柔柔的溫度,觸手軟膩,似乎是一盞永不熄滅又永不會灼人的燈籠,能供人擁抱依偎。
可哪有這樣的燈籠?
果然是幻夢罷了。
夢中李樯仿若變成一團雪,在無盡的黑夜中空游無所依地飄着,靜靜貼在那盞燈籠上,仗着這是難得的夢境而肆意地發呆,什麽都不想。
直到靜谧之外傳來些許震動的動靜,他緊緊依着的那盞燈籠也有了搖晃的趨勢。
李樯唰地睜開眼。
勝玉的手還在他掌心裏,側臉偏向窗外,肩頸筆挺,雙目湛湛地盯着,像是一只夜月下警醒的兔子。
她看了這麽一會兒,似乎是确認了什麽,回頭看向他,手裏搖了搖,接着頓住。
因為她打算把人搖醒,卻發現人已經醒了。
李樯在睜眼的須臾之間便已徹底清醒。
帳外火光閃動漸漸靠近,是士兵預備集合了。
他翻身坐起,剎那之間勝玉已經放開了他的手,退到一旁沒有燭光的黑影裏,雙手規矩地合攏垂落,好似一尊仕女雕像。
出塵的秀美,極致的惑人,卻無情無欲,乃是玉石刻成。
李樯目光複雜地看着她。
但也只是轉瞬,便穿好盔甲,掀簾而出。
大軍随着将領逐漸遠去。
勝玉聽了會兒馬蹄聲,低頭看自己的手。
掌心的紋路依然熟悉,覆蓋在其上的另一人的溫度慢慢地散去,竟使得自己的手對于自己而言有些陌生。
勝玉收攏五指放下右手,趁着夜色無人時悄悄出帳,随手抱了兩件李樯換下來的舊衣離開。
路上碰到同為後勤兵的人。
對方看到她頓了一下,有些驚訝問。
“你也值這麽早的班?我怎麽沒在名冊上看見你。”
勝玉搖搖頭,舉了舉手中的衣物示意。
對方了然:“噢,主将要你替他洗衣裳。”
末了又拍拍她的肩膀似是替她不平:“這全是多出來的活,也就是看你年紀嫩。哎,算了,忍一忍吧,軍中就是如此!打完勝仗,回去就好了!”
對方手勁有些大,拍得勝玉直晃。
她點點頭,很是受教的樣子,對方才越過她走了。
勝玉回到自己分配的住處,其實就是一排通鋪,跟煮飯盥洗的地方都連在一起。
前線的條件好不了,哪怕是主将的營帳也只是多了幾張桌椅床榻。
但她還是明裏暗裏受到了些許優待,雖然吃住條件跟別人一樣,但卻被巧妙地安排到了拐角,與旁人都有一牆之隔,因此還算是有些私密空間,離開了半個晚上竟然也沒人發覺。
勝玉低頭看了眼自己懷裏的衣服。
頓了頓,松開手讓它們自己落到水盆裏,接着拉上自己的簾子,倒下睡覺。
洗衣裳是不會洗的。
初上馬時,李樯還思緒翩跹。
他腦海中不斷勾勒着勝玉坐在他床邊的身影,是尊瑩瑩生輝的玉人,又是替他瞭望着的忠實明燈。
在他混亂時,她使他安眠。
在他沉睡時,她當他黑夜裏的另一雙耳目。
他的心口像是被攥緊了,又提溜起來,摁到了一池春水裏去,輕輕柔柔地蕩漾着,浮浮沉沉地浸潤着,舒服得像是成了仙。
不過。
這終究是飲鸩止渴。
他在春水裏蕩漾,是因為有那只手暫且肯提着他。
等有一日,那只手撤開了。
他只能沉到冰冷湖底溺亡。
但想了沒多一會兒,馬蹄奔馳,遠處敵營的火光漸漸明晰。
李樯收攏心神,眸光比原先更銳亮幾分。
戰馬鐵蹄踏過邊界,濺起塵泥,帶着滔天之勢。
天漸漸明了。
勝玉混在後勤的隊伍中,拆着地上的坩埚等物。
擡頭看每一個人,面上或是憂心忡忡,或是十分堅定、游刃有餘。
她收回目光,繼續低頭做着眼前的事。
主将率軍迎敵,他們便要負責搬遷營地。
先将家夥事收起來,到下一個駐紮點又要原樣布置好。
但是至于是往前還是退後——
便看與敵軍交戰的結果是好是壞。
他們除了等消息,也就只能做這些雜事,這也是他們的分內事。
終于,在差不多要收好的時候,地面傳來了輕微的震動。
勝玉擡眸遠眺,看見一匹雄壯戰馬遠遠奔來。
是個騎兵,帶回了好消息。
“将軍大獲全勝,繼續拔營!”
周遭的人全部振臂高呼,勝玉心裏也松了松,藏在頭盔下的嘴角輕輕翹了翹。
至少,這說明她身後的月安郡已經是安全的了。
這種滿足感比什麽都更重,仿佛讓人的心腔也跟着變寬闊,以前的那些痛苦煩憂都變成了芝麻大點的小事。
勝玉心想,她這一趟來得很值。
後勤隊伍忙碌地趕路。
每個人身上都得背好幾十斤的東西,沒有那麽多馬匹,只能一路小跑過去。
勝玉先也咬牙跑了一小段。
過了會兒,一件大氅罩下來,将她背上的東西全都包裹住。
勝玉一回頭,發現是剛剛那個來傳捷報的騎兵。
那騎兵一言不發地将她背上的東西卸下來,用大氅遮着帶上馬背,一夾馬肚飛馳而去。
誰也沒發覺不對勁。
勝玉綴在隊伍最末尾,也沒人發現她不知何時變得一身輕松。
但對從未經歷過這般訓練的勝玉來說,光是不停歇地跑這麽一段路,也已經挺辛苦的了。
到了地方,下令可休息的時候,她便靠着不知何時又回到自己身邊的那一堆貨物,腦袋一點一點地睡了過去。
她醒時,覺得足心刺痛。
勝玉吸了口冷氣撐起身,發現自己的雙腳被人握在手裏。
李樯手上蒙了張絲巾,正一寸一寸地揉按她的足底穴位,眉心緊緊皺着。
旁邊還放着一根燒得有些燙的銀針,似乎紮破了她腳下的幾個小水泡。
勝玉嗖的一下把雙腳收了回來。
難免碰到傷口,有些痛,但忍着。
李樯擡眼,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她。
接着攤了攤手,展示了下自己手上的巾帕。
意思是,隔着絲巾,不算他無禮。
勝玉撇開頭不看。
此處是李樯新的營帳,沒有外人進來。
但她還是為眼下不着鞋履的樣子有些局促,目光低垂在地面上來回尋找,想盡快穿戴好。
這時帳外走來一個人,低聲地詢問着。
“将軍?現在可以來施針嗎。”
勝玉看了眼李樯。李樯站了起來往外走。
走到簾帳外,似乎跟軍醫低聲說了什麽。
接着就再沒了動靜,應當已經走遠了。
帳子裏剩下勝玉一個人。
她也不急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破皮的地方已經上過藥了,還抹了油,方才李樯揉按時,已經把藥油揉散了。
此地藥物寶貴,不能浪費。
勝玉低頭呼呼吹了一陣,把藥油吹得差不多幹了,才動動腳趾,在床榻的另一邊找到鞋襪,低頭穿好。
還沒能走出帳子去,一個人闖了進來。
勝玉本來想着對方是以為帳內無人所以才會進來,便趕緊退到一邊避讓。
結果對方卻直直走到她面前。
是那天和她交談過的軍醫。
軍醫大夫看着她,一臉愁苦,像是有什麽話要說,又似乎有些難以啓齒。
勝玉被他看得頭皮發麻,攏了攏頭盔,問:“大人,有事嗎?”
軍醫嘆了一聲,拍了下膝頭。
“主将不肯紮針。”
勝玉:“?”
“針灸,那麽細的針,他平時被箭頭紮進去都不吭一聲,竟然不敢紮針。”
“姑娘,你得幫幫我。”
軍醫看着她,一臉殷切。
勝玉:“……”
她也不知是該先尴尬軍醫早已知道她混進軍營的事實。
還是先迷惑為什麽軍醫會因為李樯不肯針灸找到她。
但是戰時緊要,不宜廢話。
于是勝玉什麽都沒問,轉瞬恢複了雲淡風輕。
淡淡地颔首。
“好。”
“我去幫你紮他兩針。”
作者有話說:
猝不及防二陽了……斷更了幾天很抱歉。
等好了以後要多鍛煉增強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