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來找我一起除舊歲吧。”◎
李樯并不算是真的變傻, 只是現在心緒無法自控,很容易陷入感傷之中。
太醫們向勝玉解釋了一番。
勝玉“哦”了一聲。
略有些遺憾。
據說李樯這種狀态至少還要維持三到五日, 這段時間內是完全沒有辦法見人了。
——畢竟誰也不想在一邊彙報事務的時候就看到将軍迎風落淚。
其實按照勝玉的想法, 既然三到五日後就會自然恢複,那麽放着李樯不管便是,畢竟愛哭也不算什麽大毛病。
但太醫們顯然并不這麽覺得,李樯身份尊貴, 在他們手裏出了這種事, 他們哪敢怠慢。
聽說勝玉是李伯庸請回來的“靈丹妙藥”, 可解李樯的心結, 太醫們便齊齊圍着勝玉好說歹說地勸, 一副要将天地都托付給她的架勢,直念得她滿頭聖賢。
勝玉抵擋不住, 這才知道自己是被騙了。
她喃喃地說,太師找我的時候是說叫我來看笑話的。
太醫們面面相觑。
既上了賊船, 一時也下不去。
好在眼圈紅紅的李樯看起來并沒有什麽威脅, 反倒彌漫着一種好拿捏的氣息。
勝玉猶豫一會兒, 終究沒再拒絕。
Advertisement
太醫們大松一口氣, 将大将軍托付給這位姑娘,并囑咐會有人來一日三頓地看診, 争取讓将軍早日好起來。
等人離開,勝玉默然地看着這個被交到她手裏的大型哭包。
過了會兒,她幽幽地說:“李樯,這就是報應,對吧。”
李樯睜着眼睛看着她, 看得很認真, 似乎連眨一下都舍不得, 對她說的話也沒有什麽反應。
但勝玉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傻”了,他能聽見所有的話,自然也能思考。
因此她也不管李樯是否有反應,自顧自地繼續說。
“從前你最愛扮成小可憐,現在不用裝了,可以哭個盡興。”
她故意逗他。
但李樯這會兒莫名地很堅強,一滴眼淚也不掉。
簡直讓勝玉懷疑太師在馬車上說的都是騙她的,又或者,難道這場鬧劇又是李樯更加完整高級的僞裝?
不過事實是,李樯現在确實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玩什麽心計,他整個人被情緒掌控,這會兒沒有掉眼淚是因為他正在心裏偷偷地開心。
看見勝玉,便已經高興了幾分,更何況他聽見勝玉方才同外人說話,答應要留下來陪他三天。
勝玉對着他看了一會兒,見他像個啞巴一樣坐着,覺得有些無趣。
便幹脆托腮,将心裏的念頭問了出來。
“你是不是在裝傻啊?”
她随口一句,李樯臉色卻霎時白了白。
他嘴唇嗫嚅,冒出兩個字。
“沒有。”
幹啞的聲音像是打開了某個陳舊的木盒,一直沉默的李樯慢慢說起話來。
“我絕對不會再騙你,我發誓。”
勝玉眼睫眨了眨。
我發誓。
這種調調有點熟悉。
李樯像是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難過地看着她,眼圈的紅意加深:“對不起,我以前總是說謊,我知道你厭惡我,我應該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可是我忍不住。勝玉,你已經忘掉我了嗎?我忘不了你。”
勝玉呼吸放緩,沒什麽回應。
李樯希冀道:“如果有一種藥丸吃了能讓我回到過去,我絕不會做那些事……”
勝玉依舊沒理他。
心裏卻也想象了一下,若是沒有當初那些糾纏算計,她定然不會跟李樯走近,也不會有今天的她,更不會有傅家的石碑和傳記。
只能說命運有失有得,玄妙繁複,并非人力能妄想去掌控或改變的,既然如此,回望過去也就沒有意義。
李樯癡癡地看着她,見她神情冷靜,幾乎眼皮都沒擡一下,根本沒有理他的樣子,有些失落,也有些愈發自暴自棄。
他将眼前的勝玉看作是夢裏那尊無喜無悲的雕像,永遠不會回應他,也永遠不會再對他投來一睐,如此無情,卻也因此能夠容忍他獨自一人的龐大妄想和思念。
話匣子打開,李樯喃喃:“勝玉,我好想你。”
勝玉睫毛抖了抖,慢慢地直起腰,擡起頭來。
她看着他,奇怪地問。
“我以為你已經想通了,決定一刀兩斷。”
李樯受驚。
“怎麽會?我從來……從沒想過跟你斷了。”
勝玉倒背如流。
“可是你說,叫我不要靠近你,不要關心你。”
若是清醒狀态下的李樯,聽到勝玉把他私下裏的小紙條念出來,會是什麽反應?
大約會驚恐慌亂,或者會強壓下去裝作若無其事,要麽幹脆假裝聽不明白,矢口否認。
不過此刻的李樯并沒有那樣的心機,他有的只是誠實。
聽到這話,李樯眼神苦澀空茫,嘴角勾起一抹慘淡的笑容,仿佛身處荒漠,獨身面對枯樹落日。
“那是因為我怕我會接着犯錯。”
“我不能。”他語氣忽然變得堅定,又仿佛面對着的不是落日,而是百萬雄兵,輕輕地說,“否則我下輩子也見不到你了。”
勝玉沉默。
少傾後,一陣寒顫湧了上來,激遍全身。
這種話,在小紙條上看見一遍就已經夠吓人的了,親耳聽到效果更甚。
李樯則是完全不知道羞恥。
清醒的他至少知道要将小紙條挂在他以為勝玉絕不會去的地方,不管信不信佛,至少他相信要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才能吐露這些心事,但現在的李樯腦子裏只裝着情情愛愛,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腦子有病。
他張開嘴還要再開口,被勝玉拿起一旁的帕子捂住嘴。
“行了,閉嘴。”
李樯震然地垂眸看着自己唇上的手帕,愣了兩息,忽然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了下來。
勝玉猝不及防,被那些淚水砸在手背上,莫名被燙得有些慌張。
剛剛她還抱着看笑話的心思,心想李樯為什麽不哭,現在人哭起來了,她又有些無措。
“你,怎麽——”
她是不是不該惹。
“帕子。”李樯輕輕地哽咽,很傷心,“弄髒了。”
“……”
勝玉胸腔裏的心跳又恢複了平靜的頻率。
跟傻子沒話說,真的。
為了止住李樯的哭泣,勝玉勸了許多句,直到随口說出“下次送你一條新的”,他才抽噎着将眼淚含住了。
勝玉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心中多少覺得有些神奇。
天色将暗,太醫帶着藥箱和一衆宮女進來。
看一眼臉上還濕嗒嗒的将軍,太醫嘆息一聲,小心對勝玉遞上藥方,又給李樯探了一次脈。
“除了這個毛病,脈象總體還是平穩的,但這段時間必須要好好休息飲食,否則只會越發紊亂。”
太醫語重心長。
勝玉點點頭。
就是吃好喝好嘛。
見她應答得如此輕松,太醫忍不住加重了語氣,半是勸誡半是提點道。
“将軍的飲食和睡眠,需要好好地注意!”
勝玉有些懵,但也禮貌地回答了一句。
“嗯,那就勞煩太醫囑咐禦廚多做些有益于病情的食物來。”
太醫沉重地搖搖頭。
“這并不是做什麽的問題。将軍他,不吃不喝,難以勸服。”
陷入情緒當中的人便容易如此,無論是狂喜或悲傷,充盈全身後,仿佛連五髒六腑都能被填滿,不思饑渴,旁人自然難以勸動。
這樣下去,身體垮掉,精神只會更加差。
太醫往旁邊讓了一步,宮女按序上前,将食盒打開擺在桌上。
裏面都是美味的藥膳,價格昂貴,香氣四溢,一看就很滋補,又加上到了飯點,連勝玉都忍不住被勾動了饞蟲。
但李樯視若無物,對面前的食物沒有一點興趣。
太醫親自動手,裝了一小碗湯遞到李樯面前,提醒他:“将軍,該用膳了。”
李樯這才低頭看了一眼,接着擰開臉,皺緊眉心,仿佛聞到什麽惡臭之物。
“下去。”
太醫無奈。
他們已經将李樯在這裏關了一整天,對這種情形也是束手無策。
“就是這樣,将軍已經一整日不吃不喝了。”
不吃不喝還哭了一天,沒有暈厥已經是多虧他根骨強健。
勝玉一時也想不出什麽辦法,只能請太醫們回去再多費心商量一下方子。
太醫點點頭走了,因為李樯對食盒非常嫌惡,宮女們也只能全都收起來放到一旁,又送了一份給勝玉。
勝玉确實餓了,坐在桌邊吃了些。
李樯就一直坐在對面看着她,雙目炯炯。
他多麽想和勝玉再在一張桌上像以前一樣吃吃飯,聊聊天,在同一個屋宇下,只有他們倆。
但現在這些都已經是奢望了,他還能這樣看見勝玉,就已經是莫大的甜頭,不敢再奢求更多。
勝玉吃個飯,也覺得如芒在背。
她擡眼看了看盯着自己的人,看了幾次後,終于有些忍不住。
問他:“你也吃點?”
李樯眼睫顫動,竟是退縮地躲了兩下,搖搖頭。
“不。”
他終歸還是糊塗的,一開始還知道勝玉是來取遺失物的,現在連那一茬都忘記了,想不明白勝玉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只是知道自己能看一眼算一眼,卻又不敢越線,生怕這場美夢散了。
勝玉沒法強迫他,吃完後将食盒收好,站起身。
李樯慢慢地擡起頭,眸光随着她的動作轉動,裏面蘊着紛紛揚揚的傷感和不舍,還有幾分故作灑脫。
“你去哪?”
不等回答,他又接着開口,語調幽幽的,有些悵然,卻又含着微笑,“你要走了吧。外面下雪了,你別自己亂走,記得坐馬車,才不會着涼。”
勝玉:“……”
她想給李樯腦袋上來那麽一下。
她只是要去倒水喝。
但是李樯的确提醒了她,外面下雪了,角落裏的窗子沒管,一陣陣的冷風塞進來。
茶杯裝滿放在桌上,勝玉轉身去關窗。
剛把支子放下來,忽然聽見身後“吸溜”一聲。
勝玉疑問地轉頭,就看見李樯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留下的茶杯,放在唇邊喝。
她眨了眨眼,走回桌邊,試探性地拿了一塊饴糖,放在李樯面前。
李樯看了看糖,又看了看她,悄悄地伸手,摸過了糖往嘴裏一咬。
吃得謹慎小心,面上的神情幾乎是感恩地在接受着饋贈。
……什麽玩意兒。
正經飯不吃,非要吃別人剩下的。
這就是腦子有病的美感嗎?
勝玉深吸口氣,從那份沒有動過的食盒裏盛出一碗豆腐釀肉放到了桌上。
過了一會兒,李樯果然伸手摸了過去,端在手裏一勺一勺地吃。
吃得很小心,也不失優雅。
勝玉揉了揉額角。
她如法炮制又給人喂了一碗梅肉湯,一碟玉梗翠,一碗鋪着蛋羹的白飯。
李樯統統接過去吃了,吃得很安靜,安靜得有些刻意,像是努力在不讨人嫌。
勝玉不想看他這樣子,拿起太醫帶來的另一個布包琢磨。
包裏全是藥材,都是李樯要吃的藥,拿過來給勝玉過目。
勝玉對這些沒有研究,拿起一塊跟天麻長得有些像的東西放在鼻尖聞了聞,也看不出什麽門道。
她轉頭看見李樯碗裏快吃幹淨了,就把東西放下,再去給李樯盛一碗。
再轉頭時,勝玉大驚:“喂!”
李樯居然把她放在桌上的藥材拿在嘴裏啃。
勝玉把東西奪下來收進布包裏,讓下人拿下去按方子熬藥。
并且囑咐多熬點,多喝點,好得快點。
傻子太難管了。
奴仆也不知她說得是真是假,有些慌張地下去了。
反正熬藥的時候總會有太醫把關的。
李樯也聽見了這話。
眼眶又紅了起來。
他感動,也有些惶恐。
勝玉為什麽突然對他這麽好?
給他吃飯,還關心他,盼望他康健。
他害怕,畢竟美夢太美就會變成假的。
李樯用僅剩不多的腦子努力地思考着,想給這樣的勝玉找一個真實存在的理由。
想了不知道多久。
他終于想清楚了,他現在好像,是在生病。
太醫總是來瞧他,勝玉也讓他喝藥。
所以,是因為他生病了,勝玉看不過眼,才來哄哄他?
是了,勝玉就是這樣的。
他癡戀地看着眼前人弧線優美的鼻唇下颌,從勝玉的眼睫一路滑下來是一條完美的弧線,看起來很無辜,很純稚溫柔,看着便使人心尖發軟,很想逾矩地擁抱親吻上去。
她長得柔軟,也愛當菩薩,明知道他是個大麻煩,一旦控制不住就又要纏上去,或許又會傷害她,她還是會牽着他的手睡覺,在他的榻邊守到號角聲起。
李樯後來害怕得做噩夢,夢裏他變成一條青面獠牙的惡犬,勝玉好心摸摸他的腦袋,他就控制不住猛撲上前含住那一條白嫩的手臂,含在齒間啜吸,卷噬得涎水橫流,還留下深深淺淺的齒痕。
勝玉被吓到,驚惶地推開他,拿木棒打走他,然後離開不再回頭。
李樯知道,她心硬起來也能硬得像鐵,說不要他就不會再理他,對讨厭的人,一眼也不會多看。
他怕勝玉厭惡他。
他知道,勝玉讨厭他蠻橫,讨厭他總是別有用心。
李樯紅着雙眼,眼淚又啪嗒啪嗒地砸下來。
他幾乎是驚懼地看着勝玉,說。
“我沒有裝……我真的沒有生病。”
“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沒有想騙你。你不要對我好,好嗎?”
喝醉的人會說自己沒有喝醉。
原來生病的人也會說自己沒有病。
勝玉只見過他裝乖撒嬌的樣子,沒見過他真正可憐的樣子。
像被逼到角落的喪家犬,害怕再近一步會失去更多。
勝玉忽然心裏有些酸澀了。
她想到李樯失落地對她說再也不會出現了,想到李樯在月安郡的高座上遠遠看她也不再靠近,想到李樯幫她出的書,想到他對着一處山野裏的佛像許願下一世,想到在上戰場前握着他手的那一晚,他睡着後喊了三遍她的名字。
還有他現在的眼淚和惶恐。
一段感情的失敗,一段信任的破裂,割傷的原來并不只有她一個人。
她不知道這樣折磨下去還有什麽意思,她終究是一個普通人,做不到純粹的善,能夠寬宏大量地不計較受到的所有傷害,也做不到純粹的惡,無法真正在報複中享受快感。
她的願望其實還是最開始的那個。
不再孤獨,過安穩的日子。
流連在廢墟之中,咒罵憎恨過往的災難,似乎沒有辦法讓她過上想要的日子。
她該學會重建。
勝玉深深吸進一口氣,最後兩下有些顫抖。
她慢慢擡起手,用手心拭去李樯的眼淚,然後輕輕地停留在臉側。
“李樯,我知道你聽得到。”她是說給那個清醒的李樯聽。
“我曾經躲着你,并不完全是因為我讨厭你,而是因為我不敢相信你。但是現在……我覺得可以再試試,給我們最後一次機會,重新相信彼此。”
李樯眼眸顫抖,接着慢慢地亮了起來,如同一雙漸漸明亮的燈籠。
“如果你腦子沒有壞得徹底的話。”勝玉吸了吸鼻子,笑了一聲,“來找我一起除舊歲吧。”
離除夕還有六天。
如果到那時李樯的腦子還是好不了,那也不值得要了。
……其實不是。
那就等明年。
反正話已經放出去了。
勝玉抿了抿唇,收回手,小跳着快速地離開了太醫院。
身後有人癡癡地跟到門口張望着她。
勝玉聽到了腳步聲,埋着頭沒理。
不想跟哭包說話。
等腦子好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