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買賣不成仁義在——
“姓名?”
“周漁。”
“年齡?”
“三十三。”
“職業?”
“外國語高級中學,七年級的英語老師。”
“你口述一下事發經過。”
等周漁錄完口供,出來派出所時,街道兩旁的路燈都亮了。她頂着寒氣站在路沿回學校的電話,見錄口供的民警從所裏出來,降下車窗問她:“去哪兒,這兒打車難,稍你一段?”
周漁微俯身,應他,“淮海西路,順路嗎?”
“不順,我去醫院見當事人。”
周漁稍作猶豫,拉開車門,“行,醫院我也去。”
路人倆人閑聊,民警安慰她,怕她受學校處分。周漁低頭看馮逸群發來的微信,也沒回。接着同他聊,“應該不會吧。”
民警倒沒她那麽樂觀,把話給繞開,說今兒起就進入三九天兒了,一年中最寒的日子要開始了。
周漁一眼望過窗外,整個天兒都灰突突霧蒙蒙的,只有光溜溜的樹幹,矗立在這茫茫夜色裏。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随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世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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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衣襟晚照……”
會所的包廂裏,三個老爺們兒,豪情萬丈地站在那兒合唱。其中一男三十有八,舉手投足間皆渾然天成的氣度,正全情投入地唱,被人舉着手機打斷:“老孫、老孫,你丈母娘電話!”
直到曲終,孫竟成才拿上手機出來包廂,找了個安靜的地兒回。半天折回來,朝着大夥說:“你們續着,我先撤了。”
“咋回事兒啊你,掃不掃興?”大夥兒不依。
“改天我組局,這會兒真得回了。”孫竟成笑道。
“還早着呢,十點都不到……”
“幹脆都散吧,後天滿月酒上聚。老姜老婆還在月子裏,讓他也早點回去照應着。”
大夥兒都沒太盡興,嘴裏約着下回玩個痛快,順手拿上桌面的煙,揣兜裏,推推搡搡地出來包廂。
“老孫,後天讓你老婆也來。別掖着藏着,羞答答地不肯見人。”
話落有人附和,調侃着,“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
“給個面兒,必須得讓周漁來!”老姜眉飛色舞地說:“讓你們夫妻也沾沾喜氣兒。都結婚三年了,是時候要個小孩了。”
“一個個都操心不少。”孫竟成笑道。
“正事啊,擱心上,滿月酒讓周漁也過來。”老姜收了玩笑道。
“行。我帶個話。”孫竟成應下。
一行人在停車場告別,孫竟成回了婚房。今年他住新區較多,一來離他公司近;二來他經常出差,疫情也總反反複複,住新區也方便他自行隔離。而周漁則住在老城區的婚房,隔兩條街就是她工作的學校。
老區距新區也說不上遠,七八公裏而已,但有些路段正修地鐵,往常十來分鐘的路,如今至少要繞行大半個鐘。
孫竟成到了婚房,見周漁正在吃飯,問她,“才下班?”
“嗯,回來有大半個鐘了。”周漁應聲。
孫竟成脫了外套挂好,随後俯身,把亂堆在鞋櫃前的鞋子理好,再把長筒女靴的靴筒一點點卷好,塞去了鞋櫃裏。
周漁看了一眼,待吃完飯,擦擦嘴,過去鞋櫃把長筒靴拿出來,左右看了看靴筒面,朝他說:“這皮質嬌貴,經不起這麽蹂躏。”說着把長筒靴貼在牆面立着。
“上回你把我雪地靴硬往鞋櫃裏塞,毛都塞禿了。我有些靴筒長,強行塞鞋櫃會把鞋子弄變形。”
這鍋孫竟成不背,他挽着袖口去了衛生間,“你那雙毛毛靴是在家屬院的時候,被貓給拽禿的。”
周漁弄好鞋子,順手把淩亂的沙發和茶幾也整理了,“這幾天學校忙,沒來得及收拾。”
孫竟成也不在意,坐去了鋼琴前,拿掉蓋在琴鍵上的防塵布,十指在黑白琴鍵上來回游弋,卻不見彈。
周漁收了碗筷去洗,在廚房問他,“我媽給你打電話了?”
孫竟成蓋好防塵布,起身打量着屋子。房子是他十年前置辦的,120 平,标準的兩房。原本還有一間兒童房,裝修時他把兒童房跟客廳打通了,一半簡裝成書房,一半專門用來放他的鋼琴。
“後天老姜的兒子滿月酒,你去不去?”
周漁也正想說這事兒,“前幾天英子姐發微信我,商量老姜孩子的滿月酒包多少。大概意思是你們兄弟幾個商量好,包多少心裏有個數。”
“這有什麽好商量的?”孫竟成倚着廚房門問。
“如果你們包的份子錢不同,會讓少的那個人尴尬。英子姐說都包 888。”
“太少了吧?”
“紅白喜事的份子錢都這樣兒。”周漁說:“老姜是二胎,888 不少了。”
“行,你拿主意。”
“份子錢學問大了,包不好得罪一圈人。”周漁背站着他擦碗,“去年你堂哥結婚,你姐包了 2000,你媽罵了她一頓。爸跟二叔他們才包了 2000。”接着又說:“秋天的時候英子姐還說,說二胎都不興辦滿月酒了。前幾天她找我商量,很痛快地說包 888,昨天我才知道,原來她也查出懷二胎了。”說完就笑出了聲。
孫竟成心服口服,“這人情世故,還得讓你們女人來。”
周漁不計較這話裏頭的褒貶,又說:“這三年紅白喜事的份子錢,你裏裏外外出去了有四萬。”
“本本都記着呢?”孫竟成好笑道。
周漁這才面向他,“努努力,生倆孩子你就收回來了。”接着話鋒急轉而下,“咱倆離婚證什麽時候辦?”
孫竟成也這才了然她話裏藏着針,品了半天意思,問她,“怎麽感覺自從協議離婚開始,你就破罐子破摔,原形畢露了?”
周漁貼着他過去客廳,拿起茶幾上的護手霜塗,也沒接他話。正面無表情地望着鋼琴發神,聽見孫竟成在廚房說:“抽個空我把這房子過給你。”
周漁明顯一怔,毫不客氣道:“好啊,不要白不要。”
“這房子貸款都還完了,離你學校近,住着也方便。”
“謝謝,真為我着想。”周漁不怎麽誠心道。
“咱倆就好不過三分鐘。”孫竟成端了盤切好的奇異果過來。
周漁懶得接他話,倒了杯涼白開,站在餐桌前喝。孫竟成讓她少喝涼水,周漁回他,“我樂意,管得着麽你。”
……
孫竟成也沒理她,先去衛生間開了浴缸裏的水,随後折回來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周漁吃了兩芽兒奇異果,倚着餐桌沿想事兒。
孫竟成也沒睜眼,說:“你要嫌這兒房子舊,我把東區房子過給你?”
“就這套吧。”周漁說。
“鋼琴你也用不上,回頭我挪走。”
“挪呗。”
“我把車留下,你帶媽和奶奶出去幹嘛的,用着也方便。”
“你不用?”
“我回頭再買。”
“随你。”
“這事先不跟雙方長輩提,回頭扯了證,等過完年再慢慢說。”孫竟成同她商量。
“嗯。”周漁也正有此意。
“以後家裏有事說聲,我能幫盡力幫。”孫竟成說。
“別了。以後咱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遠遠看見就識相地躲開。”周漁回。
孫竟成看她,“咱們也沒什麽深仇大恨,就是日子過不到一塊而已。關系要是太僵,回頭長輩們都不好見面。”
周漁認真想了會,話面也很大氣,“那就人前維持體面吧,買賣不成仁義在。”
倆人就離婚事宜,又談論了諸多細節,一致認為先好好過個年,年後再向長輩們攤牌。談完各自無話。
周漁準備回卧室洗漱,孫竟成喊住她,“對了,媽讓你明天回去一趟,說奶奶要去澡堂子洗……”話沒完,只見周漁飛快跑去衛生間。
孫竟成想到什麽也立刻過去,浴缸裏的水早溢滿了整個衛生間地面。
倆人一陣忙活,等完全收拾幹了,周漁才看他,“這是你第三回 幹這種事了。”
孫竟成理虧,自然不吭聲。
孫竟成夜裏躺沙發上看電視,看着看着就睡了。再睜眼,已經是早上六點。他掀掉身上的毛毯,去陽臺上眺望了會,接着伸懶腰拉伸四肢,随後換了衣服去晨跑。
孫竟成自小養成了兩個習慣。一個是從六歲起就開始彈鋼琴,從最初的每天彈兩個鐘,到如今的除了出差或應酬,有空就彈會兒;另一個是從中學起就跟他大哥養成的晨跑,除非天氣惡劣,否則無論國內外,出差還是熬夜,都不影響他晨跑。
鋼琴也并非是孫竟成父母有意識培養,而是小時候他們鄰居有位會彈琴的老先生,孫竟成老愛往他家跑,一來二去跟人學了首曲子,再後來老先生覺得他是塊材料,私下裏教了他些基本功。
直到學了一年後,孫竟成在班裏彈得有模有樣,他父母才驚覺原來是樓上那位老先生在教。夫妻倆嫌難為情,掂了禮物去探望,後來他就成了孫竟成的第一位鋼琴老師。這位老先生原是南方人,教了孫竟成三年後又介紹了位老師給他,随後回了南方。
孫家往上數八代,都是升鬥小民,沒什麽大作為。沒想到了孫竟成,人人誇孫家雞窩養了個野鳳凰,成了市裏聞名的「鋼琴小王子」。孫母很是得意,小王子啊!心甘情願地掏了家底給孫竟成置辦了架鋼琴,打算培養他以後走「藝術家」的路線。
路也沒錯,少時孫竟成鋼琴确實彈得驚人,被人誇的一度想入非非。但随着年齡增長,興趣面拓寬,中學時孫竟成又相繼喜歡上了吉他、大提琴、二胡、笛子、快板,等等時下的流行樂器。反正雅的俗的,他都有興趣來兩下。
但也只是兩下而已。
結果就是——什麽樂器他都會點,但沒一樣精通。最後還把鋼琴給耽誤了。用孫母的話就是:一瓶水不響,半瓶水晃蕩。
那時的孫竟成對樂器的理解很純粹,就是單純喜歡而已,開心就彈,不開心就不彈,沒想過精益求精,去拿一個含金量的證書,或發展成特長為高考加分。但想把他培養成「鋼琴家」的母親不這麽認為,她在老師的叮囑下加強了對孫竟成的時間管理,從每天的兩個鐘、到三個鐘,再到周末的五個鐘。逐漸孫竟成感受不到愉悅,只是為了練琴而練琴,很快就失去了興致。如今孫母還老念叨,埋怨自己沒引導好孫竟成,導致他在通往藝術的道路上跑偏了,與「鋼琴家」擦肩而過。
而孫竟成的孿生姐不這麽認為,她認為是根裏的事兒,祖上沒王孫,後代就出不了貴族。
在孫竟成更年輕的時候,孫父滿心期盼他學醫。因為孫父在家門口開了間診所,沒事就使喚孫竟成抓中藥,背療效,想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學醫。孫竟成确實有點天份,而且大學也讀了醫學,可念到大二嫌沒意思,硬是退了學去複讀,最後考上了自己心儀的大學。
也因此事父子間差點決裂,一二十年了,倆人都不怎麽說話。
孫竟成晨跑到家,接到馮逸群電話,問他們中午想吃什麽,她正好在菜市場,順道給買了。周漁正在煮早餐,聽見動靜看了眼,那邊孫竟成報着菜名,“雪菜燒粉皮、涼拌苦苣、老湯豆腐、燴牛尾……”
毫不見外!
周漁回過頭,繼續煮粥和看微信群。昨晚群裏讨論到十一點,說是校領導臨時開會,打算在各班級安裝監控。有人支持,有人反對,最終意見會在周一公布。有同事@她,問她意見,周漁如往常般置身事外,不摻和,從櫥櫃裏抓了把紅棗扔粥裏。
孫竟成聊完電話轉了兩萬給她,說是這個月家用。周漁沒收,“上個月還剩一大半。”
“那就給媽買點什麽吧,往常我們也沒少過去叨擾。”
“嗯,我看着辦。”周漁收了。
“熬了粥?”孫竟成朝廚房來。
“熬了點甜粥。”周漁盛了粥給他,又弄了碟腌黃瓜,剝了個鹹鴨蛋。倆人坐在餐桌前安靜地吃。
周漁腌黃瓜一絕,酸辣爽口嘎嘣脆,孫竟成就着喝了兩碗粥。吃完飯他說先去辦事,晚會回來接她一塊回家屬院。
周漁倚着陽臺護欄看他出樓棟,他邊走邊聽電話,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擡頭,周漁迅速偏了身。
孫竟成在樓下喊,“周漁——”
十幾秒後周漁應聲,“又忘什麽了?”
“車鑰匙忘帶了!”
周漁找了報紙裹好車鑰匙,團一團,正好擲到他懷裏。孫竟成抖開拿出鑰匙,朝她擺擺手,大步去了車位。
這小區舊是舊點,鬧也鬧了點,但好在生活極便利,出門左右就是地鐵口。而且還是學區房,整個市最好的教育資源都集中在這兒。
上個月頂樓成交了一套兩萬四。他們這一期是小底層,共六樓,她跟孫竟成住在采光最好的四樓。
孫竟成的孿生姐一直在地産公司工作,十年前在她的強力幹涉下,孫竟成才每平小幾千的價格置辦了這套房子。
今天太陽極好,周漁抱了被子出來曬,又把屋子給收拾了番。這個學期特別忙,她帶一個重點班一個實驗班,平常還要輪值早晚自習。好不容易歇個周末,不是回孫竟成父母家,就是回自己家,難得有自己的閑暇時光。
忙完她拿本書坐在陽臺上曬太陽,才翻了兩頁就開始打盹兒,手機在一側響,馮逸群發微信來,要她買一瓶友誼雪花膏。她奶奶用慣了,家裏沒了。
作話:【嘿嘿嘿,開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