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省——

孫母給他裝好湯,他拎着回了婚房。果不其然,周漁在床上生悶氣。他說:“媽炖了羊肉湯,晚上餓了就熱熱。”

周漁沒做聲。

“我去合肥了,周四回來。”

“不用跟我說。”周漁也沒看他,“你就像往常一樣,直接去就行。”

……

孫竟成品出點意思,“我不管去哪都跟你打招呼了,昨天在你家我就說了要出差。”

周漁往上扯了扯被子,不接他話。

孫竟成又自省了會兒,“可能偶爾我沒打招呼,但絕不是成心的……”

“你不用說這些。”

“那你氣什麽?”孫竟成問。

“我沒生氣。”

……

“行,你說什麽都對!”孫竟成不與她計較,“人家生氣是去購物,去看電影,去吃美食。你倒好,攪和一圈後傻乎乎地回來睡覺。”

“我攪和誰了?”周漁坐起來看他。

“你攪和我了!”孫竟成回她,“我本來高高興興去出差,這會差心情了。”

“那就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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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去。”

“愛去不去!”周漁起床,拿着大抓夾抓頭發。她想到明天要上班,還有工作沒完成。

孫竟成心裏舒坦多了,他有事不能憋着,要說出來才好,解決了他也好靜心去辦其他事。因為這事他還把票改簽到了晚上七點。

現在去高鐵站太早,睡也睡不着,索性坐過去彈鋼琴。一個彈李斯特,一個安靜地辦公,倒也互不幹擾。

隔天一早到了學校,年級組長喊住她,讓她晚會再回辦公室。周漁問她,“怎麽了?”

年級組長指指樓上,“江源家長正在裏面,副校長也在。”

周漁沒做聲,那就等會再上去。

年級組長引她去教學樓,“醫院建議江源做摘除眼球手術。”

“這麽嚴重?”周漁愣住。

“是啊,才十五歲。”組長一聲嘆息,“比我家孩子還小好幾歲。”

周漁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她又說:“家長要告學校監管不力。估計最後倒黴的還是我們老師。”

周漁不太理解這話,組長看她,“你還是年輕,遇事少。早晚自習安排老師值班,其實也算側面給家長信息,表示學生有老師監管着。現在學生出了事,家長問責,第一個就是值班老師。”

“可我當時在另一個班……”

“不着急。”組長安撫她,“學校自然知道具體情況,但也要給家長一個交待,這時候只能推出值班老師。”

周漁不再吭聲。

“這事要看家長跟學校怎麽協商,處理好值班老師記個過。如果處理不好,家長咬着值班老師不放,情況就很難說了。”

“提前給你透個信兒,你要有個心理準備。晚會校長要是見你,說讓你先休息幾天,你也別有意見。”組長囑咐她,“學校跟家長沒談好賠償前,你先不要露面。”

“附中有個學生美術課上跳樓,其實不關老師任何事兒,但家長強烈要求開除當事老師。家長在失去孩子的悲恸和絕望中,是沒有理智可言的。”

“嗯,好。”周漁點頭。

組長輕嘆氣,“擱我們身上也一樣,含辛茹苦養大,再兩年就高考了……多理解吧。”

周漁沒做聲,倆人緩緩地上樓梯。組長安慰她,說上周年級測試,她帶的班英語依然是全級第一第二名。她是學校培養的年輕骨幹教師,不會輕易受處分。說着聽見學生大喊,“王老師,王老師——”

組長仰頭看,四樓欄杆上趴着學生們。她問:“怎麽了?”

學生們着急,欲言又止,直催她快上來。組長一路小跑,不忘回頭叮囑周漁,說不好是家長鬧事,不讓她上來。周漁不放心,還是跟了上去,班級門口站着雙方家長,其中一個家長嘴裏罵罵咧咧,一腳把孩子踹老遠。老師們忙制止,孩子被踹得半天爬不起來。

“你真他媽野蠻!打孩子算什麽本事!”江源家長指着對方鼻子,“你也別打給我看,我不吃這套!咱們走法律程序,該負責負責,該賠償賠償!”

對方也蠻橫,指着地上孩子,說要錢沒有,人你領走。

校領導陸續過來,把雙方都勸到了辦公室。周漁悄聲下了樓,先去醫務室待着。果然沒一會主任聯系她,要她跟另一位英語老師交接代課,然後去校長室等着。

孫竟成在合肥辦完事,直接去了黃山。因為計劃要看日出,索性訂了景區的酒店。進景區後也沒坐纜車,從山腳爬了三四個鐘上光明頂,途中還結識了一位老伯,倆人約好明早看日出。

隔天淩晨不到五點他就穿着軍大衣,往頂上爬着看日出。美自然是不用說的,日出、雲海、霧凇、奇石,人間仙境也不為。孫竟成置身于此靜靜地感受,直到旁邊老伯凍得受不住了,倆人才結伴下去。老伯得意相機裏的美景,說凍死也值當了!

孫竟成這才想起他忘拍照了,老伯說不妨,等到家了他傳照片給他。老伯是當地宏村人,好客極了,邀請孫竟成去他家吃頓飯。孫竟成推辭不過,又随着他步行下山。

下山時倆人無話,各自想着事兒。孫竟成想到周漁說他自我,沒家庭責任感,其實他都上了心。他早年自我慣了,想去哪背上包就走,今兒一個地,明兒一個地,孫母總說他風一陣雨一陣兒,去哪也不跟家裏人說聲,萬一有事也不知道他人在哪兒。

老伯是獨居,孫竟成沒問他家人,對方也沒問他家人。倆人吃飯、閑聊、喝茶,随後又一起去暗房沖洗照片。孫竟成喜歡這地,多留宿了一天,混在寫生的人堆裏玩兒。奈何他畫畫實在不咋地,哪怕皮相不差,也是被人學生左右嫌棄。

孫竟成哈哈笑,被人嫌棄他就自己畫,先是置辦了套畫具,立在一個他認為的好角度,照着月沼像模像樣地畫。看一眼月沼,動一下畫筆、看一眼月沼,動一下畫筆。老半天後有人經過,被他的畫深深吸引,問他畫的啥?

孫竟成悠然自得地說,鴨,我在畫鴨子。對方看看月沼,并沒有找到所謂的鴨子,而是指點他,鴨是掌,有腳蹼,雞才是四趾分明的爪。

孫竟成不在意,那就當我在畫雞吧。對方是一位教美術的老教師,本着負責的态度,說雞不能在水裏游,沒蹼。孫竟成無所謂,把畫筆遞給了他。

這位老教師畫了只鴨,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畫完指點他兩句就走了。孫竟成繼續畫他的雞,是一只浮在水面嬉戲的雞,雙腳隐在了水裏。

畫完題上大名,拍照發了兄弟群,群裏回他的鴨子太醜,還沒有自己閨女畫得像回事。他回複:“改天讓咱閨女教教我。”

對方回他:“誰跟你咱,喜歡就自個生去。”

孫竟成也把畫發給了周漁,編輯:“我明天回。”

周漁回:“嗯。”接着又回:“剛媽也送了只雞過來。”

孫竟成也沒回,給她發了一個位置。等過完畫瘾,把畫具都送了人,然後踩着石板路,沿着繞過家家戶戶穿堂而過的水圳,逛兩側的建築和宗祠。

孫母不止給周漁送了雞,還給她送了個人,孫竟成孿生姐的兒子——柯宇。柯宇也在周漁的學校讀高一,中考時差幾分沒考上,但有周漁這一層關系在,也不難進。

高中部一個年級有十八個班,五個重點班,六個實驗班,七個平行班。也就是所謂的普通班。當時周漁綜合了柯宇的各方面能力,把他安排在了實驗班,他勉強也能跟上。

這不馬上要期末考了,考前要周漁幫着補補。補補就補補,正好閑在家裏,左右也無事。

柯宇以前跟着爺爺奶奶在鄰市住,原本高中也打算就近讀,當得知周漁教重點高中,而且省裏的教育資源遠比他們那好,所以要柯宇報了周漁的學校。

柯宇他媽也是個人物,叫孫竟飛,也就是孫竟成的孿生姐。孫竟飛性子急,當年高二就參加了高考,自然沒考上,後來被孫父安排去了讀衛校。

衛校讀了半個學期,招呼也沒打,卷着鋪蓋卷就回來了。理由是同宿舍有個女生太作,她要求換宿舍被駁回。回來後自己找了份商場賣女裝的工作,剛幹上倆月又辭了,說有個顧客誇她口才好,應該去售樓中心賣房。

她還真去了售樓部應聘,相貌好,口才佳,理所當然地被錄用。但實際工作與她想象的出入大,每天就是去街上發傳單,發了快一個月,她感覺上當受騙了,準備再一次辭職的時候無意看見了工資單,第一排第一個人的工資不是她那個年紀能想象的,同樣是售樓小姐,工資卻天差地別。

後來她就收了心,跟着那些銷售好的同事混。那些同事當她是個黃毛丫頭,壓根沒放在眼裏。半年後她開始獨立銷售,第一個接待的客戶就是她丈夫的家人。後面房子沒成交,孫竟飛跟客戶的兒子好了。談半年懷了孕,自然也就結了婚。産後一年把孩子交給公婆,再次回了售樓中心,此後一做十幾年。如今孫家姐妹四個事業能力最強的,除了老二孫竟輝,就是老三孫竟飛。老大兩口子都公職,不提。老四孫竟成事業最一般。

孫竟飛在家的氣人程度遠超過孫竟成,能把孫母氣跳腳。也除了孫竟成外,孫父最不願搭理的就是孫竟飛,未婚先孕不說,且唯一的女婿并不如他意。

孫竟飛對柯宇的教育态度沒執念,基本就是放養,随孩子意,憑他自己能力念書,考上大學就上,考不上就出來打工。條條大路通羅馬。這跟柯宇的爺爺觀念不同,爺爺一定要他考個好大學,出來給柯家人争臉。

周漁同孫竟飛算不上好,也談不上差,就是尋常的姑嫂關系。孫竟飛工作忙,地點也不定,有時在地市級,有時在縣級市,往常家裏周末聚,十回能參加一回都算了不得。

她對柯宇印象不錯,特別懂事講禮,學校裏看見喊周老師,私下喊小舅媽。

那邊孫竟成準備回來,老伯特意送他去車站,路上談到了自己,說馬上要六十了,結過兩次婚,第二次離婚後就沒再找,轉眼一過就二十年了。他說年輕時自己也游山玩水,好玩得很,給旅游雜志拍照片的。

“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像自己過着過着就獨了,不太會跟人相處了。婚後反而不能适應家庭生活,另一半的存在反倒成了一種打擾。”

“那您現在後悔了?”孫竟成問。

“後悔是自然的,特別是這幾年。尤其夜裏睡不着的時候,逢年過節放炮仗的時候,甚至每天都有那麽個時候。但是吧……我這人拗。前些時候有人給我說了個寡婦,我琢磨着吧,算了!年輕的時候我都不願意改變,老了就更固執了,也就不去遭那份罪了。”

“人生海海,不過爾爾。”

“如果時光倒流二十年,我會努力做出改變,當一個俗人,去愛一個具體的人,參與到她的生活裏。”老伯說。

“我感覺真倒流了,您也不會改變。”孫竟成笑說。

老伯爽聲大笑,拍他肩膀……“知音難覓,真想多留你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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