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俗人——
周漁幫柯宇輔導完作業,臨傍晚前才去診所。柯宇來時騎的電瓶車,回去自告奮勇地要載她,周漁避之不及,最終結果是她載着柯宇回診所。
倆人從診所上二樓,周漁看孫佑平忙,喊了聲:爸。柯宇喊了聲:姥爺。
孫佑平點頭,要他們下回繞小區門,不要從診所裏上樓。
樓上大嫂已經來了,在廚房給孫母打下手。客廳的沙發上橫七豎八,大大小小趴着五六個孩子,有笑、有鬧、有哼哼唧唧地抽泣。
小的狀告大的不帶他玩兒,大的嫌棄小的只會搗亂。小的眼淚鼻涕往沙發巾上抿,抿完了繼續仰頭扯嗓子幹哭。大的眼神瞄廚房,暗中狠狠警告,把大人招來只會挨一頓打!而中不溜兒的則看看大的,安慰安慰小的,“弟弟別哭了……弟弟別哭了。”
這時廚房門猛得被拉開,孫母吼了他們一嗓子,看見沙發巾被蹭到地上,過去把沙發巾給掀了。
周漁過去廚房幫忙,問多出來的孩子誰家的?外面幾個孩子,一個大嫂家,兩個二嫂家。剩下幾個眼生。
“四樓五樓的。”大嫂腌着蝦仁,“擱一塊吵死了,腦仁疼。”
“做藕夾用的?”周漁看案板上剁好的碎肉。
“你拌餡吧,你拌得好吃。”大嫂俏悄說。
周漁笑笑,切蔥姜碎拌餡。
“你是不是從診所上來的?”大嫂問。
“對啊。”
“那爸是不是說你了?”大嫂學着孫佑平的語氣,“以後不要從診所上二樓……”
周漁笑出聲,“對,一個字不差。”
妯娌倆聊着,婆婆胡素英過來,嘴裏還警告客廳裏的孩子,說他們再吵,爺爺就拿針頭上來戳他們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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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媳仨在廚房忙了兩個鐘,整了十二個花樣。三道涼菜,六道熱炒,三個湯。男人是杜仲腰子湯,女人是烏雞山藥湯,孩子是排骨湯。一會桌上吃着熱菜,火上煲着湯,等吃半飽了,每個人再來一碗湯。
菜陸陸續續上桌,誰也不敢先動,孩子們争先恐後下去喊爺爺。一直等孫佑平忙完上來,大家才圍着桌子落坐。今晚有七大四小。孫家人最齊的時候,有十一個大人四個小孩,需要把茶幾用上才夠坐。
孫佑平喝了口清水,和孫母一起開始動筷。接着是大嫂、二嫂、孫竟成夫婦……按先長後幼的順序,最後才是小孩們。
老大出任務來不了,老二還沒到。
餐桌上很有規矩,食不言,各自夾各自那一邊的菜,連四歲的孫毓言想吃什麽都先碰碰媽媽,再指指菜。半晌孫佑平吃好,擦擦嘴漱漱口,緩步下了診所。孫母喊他,“還有湯呢。”
“你們喝吧。”
孫佑平徹底離開後,飯桌上的規矩摧枯拉朽般地被瞬間瓦解。孩子們相互推搡,都說擠到自己了,一個個抱着碗去茶幾上邊看電視邊吃。二嫂正吃着飯拿出三個護膚大禮盒,一盒給大嫂,一盒給周漁。說這護膚品是醫科院和某大學共同研制的,市面上沒得售,只醫院和醫美機構特供。
二嫂別的話水分大,護膚上她真懂,她就是做醫療美容的,俗稱醫美。她本人的皮膚也水當當,不是打出來的,就是常年的內調外養。小四十的人了,面相只有二三十歲。
大嫂拆開禮盒看,二嫂說那個面膜多好用多好用,都誇到天邊兒去了。接着又教她們一套護膚手法,手法很重要,不能簡單地一塗了事。女人絕不能圖省事兒,一省事兒就變醜。
然後又拿出另一套男士的給孫竟成,還特意挑了幾支手膜,說着看着他那雙細皮嫩肉的彈鋼琴的手,說要是擱古代,他準在哪哪哪兒了。大哥就不用了,他沒那閑功夫像個娘們一樣坐那塗,他用大寶就夠了。
一句話得罪了倆人。
周漁看了看那個娘們,人正認真地研究着手膜。
孫母看她都分完了,不太高興地用筷子敲敲碗,“快吃吧。”
大嫂看了周漁一眼,倆人想看老二怎麽挽。人二嫂多機靈,給孫母盛了碗烏雞湯,“媽,平日得虧您照顧着倆孩子,不然我跟孫竟輝得累死!您的護膚品成份更高級複雜,也更一套難求。上周我就托了人,下周就給您帶回來。”
“我老了,塗啥也一臉褶子。要是有……就給竟飛也弄一套。”孫母說。
“我是看竟飛今兒沒來,所以才沒帶!下周給您一塊拎來!老了才更應該塗,更要學着享受。”二嫂說:“您回頭去我那兒,我找高級顧問給您做個全身 SPA。”
“咱媽聽不懂洋語,說中文。”孫竟成小口小口品着湯。
“全身按摩精油推背。”二嫂言簡意赅地說。
“精油就算了,怪油得慌。”孫母拍拍肩跟腰,“要有能拔火罐或針灸,我這兩天得空就去。”
“這……”二嫂猶豫,“也能給您安排!”
“拔火罐跟針灸我爸不都能……”
“我不想使他。我想去高級場合享……體驗一把。”孫母說。
等吃好收桌,已經是兩個小時後的事了。二嫂拍拍屁股就走了。倆孩子常年住在診所,她跟孫竟輝各忙各的,領回去誰也沒空管。走前抱抱孩子親親孩子,讓孩子喊媽。一陣令雙方都滿意的母慈子孝後,叮囑倆兒子聽爺爺奶奶話,然後利索地走了。
她大兒子十四歲,念初二;小兒子七歲,念小學二年級。
周漁跟着大嫂一塊收拾,孫母讓她們別管了,嘴裏埋怨着老二媳婦,說她不懂事兒,每回都踩着飯口來,啥手也不伸。這話回回她都說,怕背後再不抱怨兩句,這倆兒媳心裏會不平衡。
大嫂洗着碗說:“沒事兒的媽,老二兩口子本來就忙,洗個碗也沒啥。”
周漁用洗滌劑擦着餐桌,也附和了兩句。
孫母這才稍安了心,又抱怨了老二兩句,開始催孩子們洗漱睡覺。孫竟成歪沙發上一面跟柯宇打游戲,一面等着周漁洗刷好回婚房。
衛生間裏大嫂的小兒子嗷嗷叫,整天洗個臉跟要宰他一樣。孫母用熱毛巾悶在他鼻子上,把幹在鼻孔上的鼻屎給軟化了。
大嫂家這個小的剛上幼兒園,大女兒都已經上大學了,倆孩子差十五歲。原本就歇了心要一個,前兩年開放二胎了嘛,也就跟着二胎潮生了個。大嫂在公安局的出入境管理大廳工作,上班時小兒子由孫母幫忙帶,周末她帶。大女兒也是孫母幫忙給照顧大的。
端公家碗不敢造次,政策能管住老大兩口,卻管不了老二兩口。老二是想生就生,罰款就是了。
回去的路上經過條年味很重的街,周漁心血來潮地說:“回頭也買點窗花,把家裏布置布置。”
孫竟成看了眼裝扮的花紅柳綠、張燈結彩的樹,說有點俗氣,影響市容。周漁心情不錯,不跟他擡杠。
孫竟成說顏色搭配得不好,紅配綠賽狗屁。周漁有不同意見,“這兩年正流行大紅大綠。”
“那也得看哪種紅配哪種綠。”孫竟成很有見地,“大紅大綠是不差,但大紅配二綠就差了。”
……
“二綠是什麽綠?”
孫竟成瞅了一圈,“紅綠燈的綠。”
“大紅就是正紅,大綠就是墨綠,這倆色要搭配好才出彩。”
……
周漁不跟他擡杠,望着窗外的人流,随口說了句,“今晚好想吃媽做的紅燒帶魚。”
“問你你不說。”孫竟成說她,“你學學二嫂,想吃什麽就理直氣壯地說,你跟大嫂一聲不吭,最後忙了一圈……”
“我虛僞,沒你們活得真實。”周漁回他。
孫竟成沒再吭聲,氣氛僵了會兒,他騰出右手去拉周漁的手。周漁掙了下,沒掙脫,也就随他去了。
一直到十字路口,孫竟成找話,“逛街買新衣了麽?”
“嗯。”周漁應了聲,半天又說:“我沒抱怨的意思,不過随口一提罷了。”
“夫妻間要是這種話都說不得,那就真沒意思了。”周漁淡淡地說:“我也沒什麽國際要聞,時政熱點跟你聊,我能接觸到的就生活裏這點市井小民氣。”
“下回媽要再問,我還是會說什麽都行,我不挑。我做不到像你們那樣,毫無心理負擔地點自己的口味。你們這些從不會煮飯的人,是不會明白有些菜的複雜程度。”周漁點到為止,轉了話,“明天早上吃什麽?”
“帶你出去吃。”孫竟成說:“新區開了家港式茶餐廳,去打個卡?”
“好。”周漁點頭。
“要不今晚去新區住?”孫竟成提議,“裏面有健身俱樂部,我們打會球消耗消耗,剛吃太好了。”
“嗯。”周漁看他,“你平常都在那兒健身?”
“我辦了私教課,有一段晚上天天練。”孫竟成說:“你沒看我今年身材更有型了。”
“沒看出來。”
“那是穿得厚,回頭天熱就顯形了。”孫竟成說着掉了頭,去新區。
周漁很少去新區,也就新婚期去過三四回。後來一是嫌折騰,二是新區的配套服務還沒完善,生活很不便利。婚房下樓三百米內,生活用品柴米油鹽一應俱全。新區要買全,還得開車出來老區。
新區的裝修風格同婚房截然不同,孫竟成喜歡極簡,客廳的陳設一目了然,沙發茶幾餐桌,兩樣點綴物件,再沒別的。也就那兩樣點綴物是點睛之筆,顯得客廳沒那麽冷。其實整個裝修基調都不算冷,顏色搭配也相得益彰,顯高級又不會刻意裝。
可周漁感覺并不自在,每回來都端坐在沙發上,不像在婚房,她可以盤坐、可以歪坐、可以躺。怎麽舒适怎麽坐。
她從小的空間感就是逼仄的。家屬院是兩房,父母一間,她跟哥哥一間。高中後爺爺奶奶搬過來,那時父親跟哥哥已經相繼離世,她周末回來就要跟馮逸群住一間,偶爾置氣,她就去沙發上睡。家裏目光所及之處,除了家具,就是沒完沒了的雜物。盡管都被整整齊齊地歸置在各個角落。就連狹窄的公共樓道,都被各家各戶占用,碼着一摞摞的煤球。要是不小心踩了煤渣,再帶去自己屋裏,準一步一個黑鞋印。
孫家也是如此,只會比周漁家更逼仄。孫家樓上是三房,老大老二住一間,孫竟成就跟她姐住一間。後來上中學懂事了,老大去了外地念書,老二也出去闖了,孫竟成這才搬回了他們屋。如果倆哥都回來,那就住樓下診所的輸液室。可診所挂了副假骨頭架子,誰也不敢住,寧可擠沙發打地鋪。如今姐妹四個各自成婚住出去,屋子也沒閑着,住着他們的孩子們。
孫竟成在卧室換衣服,周漁打量着開放式廚房。從第一回 見到這個廚房,她就明白孫竟成是個只講格調,不講實際生活的人。她看看煤氣竈的芯,又摸摸油煙機,再打開冰箱瞧,确認這個廚房一回沒用過。也側面證明這個房子裏,只有孫竟成一個人住。
夫妻因性格不合離婚,和因婚外情離婚,本質上大有不同。前者獲得理解,後者得到同情。
周漁正胡思亂想,孫竟成拿着球拍過來,倆人換鞋出門。電梯裏各自站一側,無聲地望着電梯門。孫竟成覺得有意思,歪頭看看她,然後伸手拖住了她。
周漁仍然望着電梯門,說他,“莫名其妙。”
“夫妻拖個手就莫名其妙了?”孫竟成逗她。
周漁懶得理他,但也沒甩開他的手。
“我也想到了句電影臺詞:離了也是好朋友,散買賣不散交情。”孫竟成貧嘴道。
“我人俗氣,沒那麽高境界。”周漁回他,“我朋友也多,不差你一個。”
“你這小嘴叭叭叭,不也挺能說。”
“管得着麽你?”周漁先他一步出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