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鋼索
白純硯人還沒露臉,聲音就先傳了進來,“張老板請的護院武功不錯,就是比起本少爺來還欠點,該多調教調教。”
薛元書猛然暴起,又想揍那小子。
苻秋趕忙把他按住。
一襲長白褂子,時興的青白刻絲仙鶴紋,笑裏三分狡黠,讓人覺得像狐貍。
“張老板,白純硯有禮了。”
苻秋把人讓進堂屋,心裏嘀咕,這不請自來的白少爺也是暗衛,倒是混得不錯,只不過現在宅子裏只有他一個人,要獨自拿主意,他心裏還是有點打鼓,遂遣人去秋蘊樓叫東子回來。
紫雲送上茶水,好奇地打量了白純硯一眼,白純硯眼尖,笑着打趣,“小丫頭生得俏,不如跟着白爺回去,做個第十二房姨太太?”
紫雲趕忙移開眼,小臉漲得通紅,朝苻秋身後一躲。
白純硯是個男女通吃的,眼珠轉了轉,朝門口揣着手的苻秋道,“沒想到張老板這麽年輕,今兒過來是有事要單獨與老板談談。”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屋裏的兩雙小厮丫頭,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主人的派頭令小厮們差點反應不過來地邁出一條腿。
“等等。”苻秋當機立斷,“白少先用點茶,不用這麽着急吧。”
“小爺日理萬機,很忙的,還是說張老板自個兒拿不了主意,要等別人來做決定?”白純硯挑釁地睨起眼。
苻秋腦子一熱,遲疑道,“你們先下去。”
白純硯彎起的嘴角明顯帶着得意。
一盤未解開的棋局,黑白棋子絞纏着厮殺,白純硯擺完棋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苻秋有點為難,“我不太會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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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蛐蛐賭錢他可以,宮裏教下棋的師傅是不差,但他就是天生的臭棋簍子,師傅也沒辦法。那麽多玩意兒,為什麽偏要玩這個,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白純硯似乎沒料到,沉吟道,“這樣啊……”
苻秋覺得有點羞恥。
“其實我也不太會,這是家裏師傅讓我背下來的,顯得我很有文化。”白純硯說。
“……”苻秋愣了愣,“那白少給我看這個,是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話,不是讓你樓裏的人帶了回來嗎。張老板應當給我個回答。”白純硯翹着一條腿,摸着下巴,自下而上打量苻秋。
“我還沒想好。”
白純硯沒作聲。
“暫時要留在青州。”八叔那頭情況不清楚,人找不着另說,身邊就一個太監一個打手,不是做不做什麽的問題,是能做什麽的問題。這點苻秋想得很明白,初見到白純硯的驚訝在他臉上已找不到痕跡。現在東子不在,他必須自己想明白一些事情。
白純硯右手捉着左手袖子,捏着枚白棋在自己手上,冰涼的石子光滑瑩潤,映襯着他的手指也很好看。
“以退為進沒什麽不好,但你應該明白,京城局勢瞬息萬變,又還有南楚盯着,說不得苻姓江山要拱手讓出去。十王爺不是當皇帝的料子,多讓他留在那個位子上半刻,就多些老百姓遭殃。聽說增稅令已下達到各州縣,京城招了十萬徭役,預備再修一所行宮。”
“皇宮才落成不到五年,不需要再建……”苻秋忍不住道。
“是不需要,但那是皇上住過的地方,破城當日,就付之一炬了。現在十王爺還屈居在上清別宮,聽說急得滿臉的包,連朝都改為五日一次,成日裏酒池肉林,生怕沒命多享幾日福。”白純硯眼神清亮地望着苻秋,“皇上是打算撂挑子不管嗎?”
苻秋的手收緊成拳。當皇帝的這些年,他從未真的覺得自己是個皇帝,他坐在那個位子上,內外的事情都有人打點好,他的朱批只是一個符號,一個過場。
“朕……力有不逮。”半晌沉寂後,苻秋方艱難道。
“暗衛們會助皇上一臂之力,就算要死人,也輪不上皇上沖鋒陷陣不是,還擔心什麽呢?”
“啪”一聲落子,苻秋的眼睑跳了跳。
白純硯卻多一句話都不說了,站起身,拍了拍袖子,摸着自己的下巴,“屬下在品香樓靜候皇上大駕。”
好不容易談個正經事,為什麽要約在青樓啊!
東子回來時,苻秋正坐在堂屋裏喝茶,端着茶,半天不送到嘴邊,有點沒精打采。
“回來了。”苻秋恹恹地看了他一眼。
東子把三本賬簿放在桌上,苻秋随手翻了翻,數字一個也沒能入眼。
“有心事?”
苻秋的目光黏在賬本上,“朕是不是很沒用?”
東子沒說話。
“怎麽做才對?”他捏緊了拳頭,擡起的眼發紅,咬咬牙道,“不能再窩囊地躲在青州了。”
東子沉默地蹲下身,在苻秋跟前,順從而忠誠地低下頭,“屬下想到一個人。”
“未過門的皇後娘家,從青州出發去朔州,趕車需十日。”
“皇後……”苻秋都忘了,他還有個沒過門的國母,打小養在祖父家裏。想起皇後的祖父,苻秋忍不住一個寒噤。
“怎麽了?”即便是一點微小動靜,東子也沒放過。
“皇後住在她祖父家,她祖父曾經是我的老師……”
話沒說完,東子就明白了,怕是苻秋從前沒少挨打,留下陰影了。
但最終苻秋還是點了頭。
當天晚上,苻秋屋子裏的燭光滅了又亮起來,東子從隔壁鑽進他房間,低頭熟稔地收拾起行李。
苻秋盤腿坐在床上,望着他來來回回的背影,久不久出了聲,“不用收拾太多東西,要是不成,還得回來。”
苻秋對此行希望不大,這個皇後是他娘選的,面都沒見過,他現在簡直是狼狽鼠竄逃出來的,手上沒兵沒權,讓人幫忙簡直有點空手套白狼。苻秋越想越喪氣,幹脆下地走到東子身後,按住了他正拿起一個鼻煙壺的手,指腹暧昧地在他冷冰冰的手指上摩挲。
東子的耳根剎那就紅了。
沒片刻,大概是半拖半抱地讓東子上床陪自己躺會兒,苻秋吹滅燭火,才爬上床,東子直挺挺地躺着。
“進去點兒。”
東子的身軀挪了挪。
苻秋張着一雙大眼,望着床帳子,帳子上挂着的镂空小銅香球晃了晃。
“父皇從前最信任的老臣,就是方太傅。父皇駕崩後,太傅就告老還鄉了,走前母後還讓他過去後花園說了會兒話,也許說的就是我和皇後的親事。”
東子默默聽着,察覺到苻秋的手指繞上了自己的手指,沒躲開,黑暗讓他覺得很安全,便由他去了。
“我小時候沒少挨方太傅的打,除了太傅,再沒別人敢對我疾言厲色。現在想想還想找個地方鑽進去躲好。”苻秋似乎笑了笑。
“那時候老是做錯事,墨汁灑了剛寫好的字帖,筆滾到桌案下面去找不到了,爬樹掏鳥不小心把鳥給捏死了……這次更離譜,我把江山弄丢了。”苻秋聲音低啞,“沒有面目去見太傅。”
他嘆了口氣,想了又想,被抱住的東子腰都僵硬了。苻秋也沒撒手,臉貼着他的心口,“要不不去了,江山什麽的,我也不想管了。開個酒樓,安安生生過日子,有什麽不好?”
東子沒說話。
他動也沒動。
往常這個時候,他應該是擡起手來安撫地摸他的背脊。苻秋心裏想着,退堂鼓本來鼓點如雷,他想了一晚上,覺得此計可行。他才十五歲,為什麽要全搭在這江山上,世上那麽多好吃好玩兒的,他都沒有享用過,卻要為了這和他沒什麽大幹系的江山做些铤而走險的事情。
二十個武功高強出神入化的暗衛都只剩下了六個生死不明的。何況他還只會點三腳貓功夫,射射箭,能做什麽?
東子平靜無波的聲音從近處響起,“今日秋蘊樓裏來了人。”
“誰?”
“青州知府。”
“……”
“白純硯能找來絕不是偶然,他能發現皇上在這兒,別人也能發現。”
苻秋心裏蕩起了細小不絕的波浪。
“從小你就是太子,坐上皇位,從來沒有經歷過什麽大事,大事都有人擋在你前面。先帝、太後,還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皇上從未聽說過的暗衛,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也許與你素未謀面,卻為你和大楚江山獻出了寶貴的性命。”
苻秋察覺到東子的手貼上了他的背脊,但那撫摸不是安撫,而是一種支撐他的力量。
“你是大楚名正言順的皇帝,你身上流的血,決定了你的道路。只要你肯出面,必然一呼百應。”
“那之後呢?”苻秋問,“奪得皇位之後呢?”
“做個明君。”東子的聲音裏有種篤信。
苻秋猛一個翻身,亮晶晶的眼睛從上方俯視着他最忠誠的仆人,鼻尖抵着他發涼的鼻子,二人鼻息相聞,呼吸像他說話一般透着緊張,“你會一直陪着我,對嗎?”
東子的手碰了碰苻秋的臉。
食指和拇指忽然捏住了一塊腮肉。
“……”苻秋登時一洩氣,趴在東子的心口,喋喋不休道,“我就是有點怕,丢人是丢人,可我只對你說,我現在什麽都沒有……拿什麽和十叔争……反正該我去做的事情我還是會去做……我就是想一想……”
話未說完,嘴唇被東子的唇吻住了。
等苻秋回過神,他已被結結實實壓在床上,東子什麽話也不說,只顧着吻他,似乎積攢多時的熱情要在這一刻全都傾倒出來。
唇分時,苻秋的嘴唇都麻了,腫着舌頭含糊道,“大膽!”
然而更大膽的事情發生了。苻秋覺得東子的手和腿從未那麽靈活過,昨天在品香樓學的完全都使不上,沒一會兒他就渾身沒力氣,只軟着嗓音讓東子停下。
東子停下了。
一雙眼睛仿佛深夜般含着讓人只能感受無法分辨的深邃情感。
“這樣不對。”苻秋喘着氣。
他攀着東子有力的手臂坐起身,掉了個個兒,坐在他腿上,喘了會兒才道,“你翻過去。”
東子起先不幹。
但拗不過苻秋,總算還是趴着了,苻秋松了口氣,緊張得爬下床去拿那個品香樓帶出來的精巧镂花盒子時嘴裏還在喋喋不休,“出宮太久,你都忘了自己是個太監啦!”
東子沒說話,就那麽趴着,一條手臂枕在鼻子下面。
這種感覺很難形容,他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渴求了很久的事情,卻又不像是充實的如願以償,反而像小時候練輕功走鋼索過山谷時的戰戰兢兢,一不留神,大概要掉下去。
但也沒辦法,只要開了頭,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