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苞米
在品香樓學到的似乎完全不管用。
東子的背肌和腹肌明顯又帶着點緊張僵硬,苻秋艱難吞咽,到了緊要關頭卻忽然停了動作,頭伏低在東子耳朵邊上。
“你放松。”
“嗯。”
嗯了之後,該硬的肌肉還是硬着……
總之這并不是一個十分愉快的晚上,苻秋急吼吼地開始,疲倦非常地躺下,本應大汗淋漓的東子卻精力十足,完事還把他抱到浴桶邊上,伺候着他舒舒服服洗了個澡,又伺候他睡下。
一切都像二人每天坐在一個桌子上吃飯那麽自然,但東子挺高興,這種高興延續到他站在院子裏洗冷水澡的時候,還不覺得井水冰人。
站在院子裏清清爽爽拿冷水沖了個澡,水珠挂在東子的身上,穿衣服顯得瘦削的東子,脫了衣服卻健碩非常。該長的肌肉一塊不少。
他閉着的眼睛忽然張開,眼內顯出殺機。
飛射出去的澡巾甩了薛元書一臉,薛元書站在廊下,将帕子撿起來,走到他跟前,眼睛毫不避諱地上下掃視,啧啧兩聲,手指剛要碰上東子心口的紅痕,他一側身。
“什麽事?”
擦幹了身的東子翹腿坐在廊下,一只手撥弄濕潤的頭發。
“扮豬吃老虎。”薛元書擡頭望月,兩手朝後撐着欄杆。
東子沒說話,沉默地擦頭。
“你們明天要走?”
東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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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誤會,作為一個武林高手,除非堵上我的耳朵,否則即使我不想聽到,也完全無法避免聽到你們的秘密。”薛元書說。
“嗯。”
“會回來嗎?”
“不知道。”茫然像一股霧蒙蒙的煙氣,彌漫了東子的眼睛。
“讓我跟你們一起。”
薛元書話音未落,東子就搖頭。
“我現在是老大。”
東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要不然再打一次?”薛元書嘴邊噙着可惡的笑。
東子瞳孔緊縮,想起被薛元書痛揍得滿嘴血腥的滋味,确實不好受。他想了想,說,“可以。”
薛元書從欄杆上滑下來,站在東子跟前,低下頭,他額前的兩溜發遮擋着他的左眼。
“是誰要殺他?”東子的語氣有壓迫感。
薛元書并未立刻回答,但最終他還是說了,“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薛元書的動作很快,東子來不及看清楚,就覺得下巴被人摸了,等回過神,薛元書已經不在跟前。
東子有點失神,一條腿搭在凳上,擡頭看天,月亮躲在烏雲後面,他不太年輕的臉上,出現了輕微的困惑。
事實上八王爺一直對苻秋很好,他的智商顯然遠遠跟不上有先見之明的先帝,至少他完全看不出八王爺要造反。
二更天。
東子頂着一頭濕潤的頭發回自己房間整理,三更睡下,五更時分在床上突然睜開眼。幾乎是同一時間,他清醒過來,翻身下床。
被抱上車時,苻秋還完全沒醒過來,他只知道自己又上路了。醒來時候已經是晌午,嗓子眼就像吞了火炭一樣的難受,聲音也嘶啞——
“誰在外頭?”
他掀開車簾,看到東子在趕車,旁邊還有一輛馬車,另外三匹馬,熊沐、薛元書、袁錦譽,并行的馬車裏探出個頭,滿面帶笑的白純硯“刷”一聲甩開山水畫的扇子,他有無數花樣不同的扇子可以假裝風流。
“張老板,你的丫鬟借我用用,不介意吧?”
東子一邊趕車,一邊回頭看了眼,朝苻秋道,“紫煙和紫雲在那邊車裏。”
太陽發白,馬蹄揚起沙塵,苻秋嗆咳着縮回位子上,這才有點回過神,又爬到前面去,一只手扯了扯東子腰側的衣裳。
“嗯?”
“咱們是去朔州?”
東子點了點頭。
“還多久?”
“要好幾天,天黑之前,找地方住店。白天趕路,晚上人馬歇腳。”
東子沉穩的聲音讓苻秋稍安心下來。東子趕車很穩,苻秋坐在馬車裏,口渴了,倒了杯水喝着。看見對面座位上堆着兩個包袱,這一次帶的東西比從京城跑出來帶的還多。
左邊的包袱掂着又軟又輕,是衣物和一些瑣碎,另一個包袱小小的,但比第一個要沉。苻秋有點好奇,扯開暗綠色的布,裏面是塊白布。
白布裏是黑布……
黑布裏是紅布#@¥¥%……
最後一層一露出來,苻秋免不得心頭一凜。皇家專用的黃布,跟龍袍一個顏色,他的手指顫了顫,輕輕解開上面的結,答案呼之欲出。
方的,像個匣子似的,摸着堅硬,還挺沉。
苻秋心頭雖已有數,但當那塊他用慣了的玉玺出現在眼前,他還是近乎愣了。在車裏一聲大叫,“停車!停車!”
馬車靜靜停在路邊,袁錦譽、薛元書和熊沐聽從指令到十米開外喂馬吃草。
熊沐拿手遮了遮耀眼的陽光,郁悶道,“出來之前剛喂的馬草,都吃不下了。”
袁錦譽盯着圓滾滾的馬腹,擔憂地看了眼馬車,“他們不會打架吧。”
“那我的小情人就不會吃虧了。”薛元書好整以暇地抱胸。
“呸,別觊觎我弟。”袁錦譽眼睛一鼓,卷袖子。
薛元書看了看他讀書人的雞仔弱胳膊,叼着根草,居高臨下地揚了揚下巴,“要不觊觎你?”
“……”
“太弱了……我實在不好勉強自己。”
白光乍然一現,袁錦譽的扇子猝不及防襲向薛元書,直取咽喉。殺手的直覺讓薛元書雙足尖點地,毫無壓力地飛躍後退,悠然地張開雙臂,一個華麗的轉身,挑釁地沖袁錦譽勾了勾食指,“爺爺好久沒打架,癢癢,正好撓撓。”
“……老子宰了你!”
熊沐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手癢地摸出銀簪,“媳婦兒你放心,我習武只是為了保護想要保護的人,絕不家暴。”
“你說誰家暴!”袁錦譽和薛元書扭頭齊聲道,同仇敵忾地撲上去和熊沐扭打成一團。
“這是什麽?”苻秋按捺着蠢蠢欲動的怒氣。
大楚玉玺孤單單杵在一堆布裏。
“國玺。”
“朕知道。”苻秋大聲道,“你他媽帶着國玺跑出來一直不告訴我,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還是想背着我把玉玺給誰?給誰?藏了這麽久,你打算帶去朔州給誰?”
苻秋也知道,東子對他是絕對忠誠的,但對他有秘密瞞着他這件事感到很不高興。
東子抿了抿嘴。
“等會兒。”苻秋似乎被氣得不輕,撩起袖子,“過來。”
東子單膝跪地,頭與苻秋的胸膛齊平,他舉起手似乎想揍他一頓,結果落下去卻變成了勾住他的下巴。
“……”
苻秋緊閉着眼,耳朵緊張得發紅,在東子的嘴上啃了兩口,滿意地看着他的嘴唇紅腫,這才板着張臉,磨牙道,“以後不許瞞着我。”
“……是。”東子垂着眼。
“擡頭。”
東子擡起頭,坦蕩的眼神讓苻秋覺得好像看見了一片秋天裏的池塘,池水靜美。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東子明顯一愣,終究無可奈何地爬起來恭敬地親了親苻秋的嘴唇,又跪回原地。
苻秋滿意地彎起了嘴角,“得讓你記住教訓,雖然你武功比我高,但我才是主子,以後重大的事情都得告訴我。”随即又小聲說,“小事你自己拿主意。”
“好。”
“玉玺我收着,銀錢我收着,大事我決定,記住了?”苻秋迫不及待地約法三章。
“嗯。”
“好了,出去趕車吧。”
東子直起身,剛要退出去又被拽住了袖子,苻秋的臉蛋有點紅,似乎猶豫了很久,眼光飄忽地在東子的腰部飛快掃了眼,認真看着他的眼睛,“疼不疼?”
“……無礙。”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出去吧。”苻秋語速很快,沒敢看東子的眼睛。
馬車再次啓程,另一駕馬車上的白純硯閑閑地同鼓着雙驚奇的杏眼的小丫頭道,“當時進了地宮,差不多一片湖那麽大的地方,都堆着金銀珠寶,寶珠把地宮映得亮堂堂的,少爺就知道,這回是跟對了主子。”
紫雲托腮眨巴眼緊盯着白純硯,“奴婢以為白家是大戶,少爺是承的白家家業呢。”
“哪兒呢,本少爺無父無母,全憑個人打拼。這些年裏風裏來雨裏去,上刀山下火海,練就了一身刀槍不入的本事。”白純硯說着撩起一邊袖子,示意紫雲捏自己的肱二頭肌。
果然很硬。
紫雲向往道,“還是我們家公子養得好,細皮嫩肉的,摸起來一定軟乎乎的很舒服。”
“……”白純硯尴尬地掩起手,眼角偷瞥前面趕車的紫煙,努嘴道,“你姐姐趕這麽久車,也該換班了吧?”
紫雲擺了擺手,“不用。”
“用的。”
“真不用。”
紫煙一直在偷聽他們說話,手中馬鞭一揚,“白少爺還是別讓奴婢的小妹趕車,她的拿手特技,是平地翻車!”
白純硯認命地在車內狠狠坐了兩下。
苻秋在車內總是不安分,但沿途也沒什麽好的景致,一路都是黃沙。半路上正昏昏欲睡,一種奇特的香味飄入車中,苻秋拍了拍車廂木板,“停車!”
馬車停在一片田地裏,兩個衣着破爛的農戶擁着一堆火蹲着,看見來人,都警惕地抓住了身邊的鋤頭。
苻秋從東子身後跑出去,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跟着,東子隔着半步跟着他。
“你們在烤什麽吃的嗎?”那氣味實在香甜誘人,苻秋本來睡着,都被食物的香氣勾得下了車。
“你們是什麽人?”農戶仍未放下鋤頭。
“南邊來的,想跟你們換點吃的。”苻秋朝東子伸出手。
東子會意地摸出點碎銀子,差不多有二兩,朝兩個農夫遞出。
其中一個農夫接了,另一個卻不屑道,“有錢了不起?現在有錢也買不到吃的。”
接了銀子的小聲勸道,“總比沒有好。”說着又讨好的從火堆裏刨出一根黃黑黃黑的棍子,那東西很燙,農夫撿起丢在一邊的葉子包好,雙手捧給苻秋。
“這是苞米,少爺沒吃過罷?”農夫咽了口口水。
苻秋确實沒吃過,捧着吃了一口,有點苦又有點甜,苞米顯然有點糊了。登時覺得興味索然,但那農夫還眼巴巴瞅着,苻秋想了想,讓東子去把車上帶的食盒拿出來。
那食盒是東子怕苻秋路上餓了專門攢的,一共三個,都是零嘴糕點之類的。光看彩漆的食盒那農夫已然直了眼,吃相很不好看,狼吞虎咽的,還噎住了。
“慢慢吃,這一盒全給你們,食盒也給你。”苻秋笑了笑,烤得又幹又焦的苞米一粒粒掰下來細嚼慢咽又別有種滋味。
“這是你的地?”
地裏除了沒收完的玉米,也沒別的了,土地很幹,雜草叢生,像沒人打點的樣子。
“不是我的,是同鄉應征前托我照看的。”
苻秋點點頭,“怎麽現在有錢也買不到糧?”
另一個農夫始終不擡頭,拿着根木棒在篝火裏戳來戳去。
“要打仗,都征用了,還有什麽吃的,要是不在自家地裏守着,苞米都別想吃上。”
苻秋靜靜聽着,男人初開始不想同他講話,結果話匣子一開,嘲諷語氣倒把家裏情況說清楚了。
這塊地方還沒出青州,苻秋沒想到,即使是青州這樣富庶的地方,村子裏也沒東西吃。青州城裏要好些。他忽然想起來,袁錦譽好像提過一嘴,糧食一直在漲價,不過酒樓是水漲船高的,糧食漲,菜價就漲,總歸不會虧了去。
大楚同南楚打仗,仗打得越久,百姓越是受苦,道理他知道,卻從沒有想過到底苦到什麽程度。
聽完兩個農夫訴苦,苻秋回到馬車裏,有點睡不着了,頻頻從窗口朝外看。衰草連天,大部分田地無人耕種,沿路也沒見多少人煙和村莊。
晚上在鎮子裏歇腳,苻秋叫的牛肉沒有,羊肉沒有,連豬肉都沒有。不過還有雞鴨,價格竟不比青州城裏便宜多少,還是限量供應。啃着硬邦邦崩牙的饅頭,苻秋一直沒說話。
“張老板開的夥食太差了。”白純硯一條腿搭在長凳上,往饅頭裏夾上醬菜,吃不慣。
見苻秋不說話,轉頭對兩個丫鬟問,“你們說是不是?”捏了捏紫雲的下巴,小丫頭吓得朝東子那邊一躲,白純硯笑了笑,“趕幾天路,怕是姑娘家都要瘦出一把柳腰。”
“不愛吃別吃。”袁錦譽不耐煩地咬了口饅頭,左眼上帶着個青紫的圈。
白純硯眉毛動了動,“掌櫃的這只眼同沒用護院的眼倒是很配。”
袁錦譽對面坐着的薛元書,也青着一只眼,不過是右眼。
“等進了朔州就好了。”熊沐和氣道。
“我們去朔州?”白純硯是天亮後被一封書信叫過來的,這才是第一次聽說目的地。
“對。”熊沐奇怪地看了東子一眼,“哥沒告訴他?”
東子動手撕開一個饅頭,碎塊放在粥裏泡軟,把碗推回苻秋眼前,又拿過他剛啃了兩口的硬饅頭,吃完一個饅頭,才說,“白少人聰明。”
白純硯得意地一笑,“我當然是知道去朔州,但不直接告訴我也不太好吧。”
“到了就知道了。”東子看了他一眼。
白純硯避開東子的目光,硬着頭皮吃完飯,說要出去遛食。
“我也去。”東子說。
白純硯看了眼他還有半碗粥的碗。
東子一仰脖子喝了個精光,站起身,跟在白純硯身後。兩個人迎着微涼的夜風走了出去,小雨紛紛揚揚。
“下雨了。”白純硯說。
東子嗯了聲,先白純硯一步走進了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