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虎威

冷饅頭在粥裏泡軟了吃也是不好吃的,加上沒人伺候了,苻秋只吃了兩口就說要上樓。

樓上屋裏沒關窗,風将雨絲吹進屋裏,冷得苻秋一縮脖子,關窗粗粗洗完臉和手腳,鑽進被窩裏。

等東子回來再睡。苻秋心裏這麽想,但長途跋涉帶來的疲倦很快打敗了他。迷迷糊糊時,聽見有人進屋,他低聲問了句什麽,對方也嗯了聲。

再回過神,被子裏已多了個人。

苻秋張開眼,還沒睡暖的手腳朝東子懷裏拱了拱,聽見他輕抽一口涼氣。

苻秋徹底醒了。

“怎麽傷的?”苻秋的語氣帶着常年發號施令的威嚴。他的手貼着東子的背,摸到突出的傷口,翻身下地去點燈。

他手裏捏着燈,把東子翻過去趴着。

東子只穿着綢褲,約摸三寸長的創口,已清洗過。

“藥粉呢?”苻秋簡直要氣炸了,冷着臉從包袱裏翻出藥粉,倒上去時聽見東子一聲抽氣。

“還知道痛,你不是刀槍不入的嗎?”苻秋冷嘲道。

東子趴在枕頭上,像個死人。

苻秋拿手指将藥粉細致摸勻,眼前的男人安靜趴着,窄瘦的腰,背脊像是一道優美而有力的弧線。苻秋擡手就是一巴掌。

東子像個悶葫蘆。

抽在東子臀上的巴掌改了動作,改抽為撫,手指沿着細瘦的脊骨朝上。

“皇上……”東子嚴肅道。

Advertisement

“嗯?”苻秋出神地望着他的傷口。東子也沒多好看,不夠細皮嫩肉,別人摸起來是絲緞,他就是塊樸實無華的葛布。苻秋迷戀地低身在他傷口旁親了親,舌頭舔了舔沒沾到藥粉的皮膚。

東子呼吸有點不穩,左手肘撐起上半身,扭頭過來。

苻秋已一本正經站起身收拾好藥瓶,吹滅燭火。

“趴着。”

東子要翻過來,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怎麽弄的?”

“打架。”

苻秋想了想,一只手掌貼在東子腰際取暖。

“和誰打,白純硯?”

“嗯。”

“為什麽?”

東子不說話了。

東子就這個樣子,不肯說,就是揍一頓,也不會說。苻秋有點沒奈何,把臉貼過去,東子的手臂粗壯而溫暖。

過了許久,苻秋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東子的手溫柔地摸着他的頭,低沉的聲音響起——

“別同白純硯走得太近,他會帶壞你。”

苻秋含糊地說知道了。

一夜無話。翌日吃過早,重新上路,苻秋嘴裏沒味,從食盒裏找出來白糖腌的楊梅吃,桂花香氣充溢口中,登時高興起來,随手給東子嘴裏也喂了枚。

過了朔州界碑,天氣轉涼,雖是午後,天空卻堆滿烏雲,暴雨随時可能傾盆而下。

朔州城門沒有盤查,進了城,熊沐下去打聽方家所在。

青布幔撩開,苻秋手裏捏着卷書,心思卻全不在書上。熊沐鑽進車來,搓着手,一邊叫冷,一邊彙報,“城東頭的大宅子就是,有個鴻雁山莊。”

苻秋親手給他斟茶。

“現在就去嗎,會不會有點唐突?”

東子歸然不動地坐着,似乎在想什麽,又撩開車簾看了眼天色。

“找地方落腳,明日我先去拜訪太傅大人。”

朔州雖比不上青州繁榮,街上的人卻也不少,街面能容三駕馬車并行,朔州知府打理得不錯。

苻秋趴在窗戶邊上看落雨,銀線将天地連成一片,他看了會兒,轉頭去問東子,“明天你一個人去嗎?”

“嗯。”從包袱裏取出換洗的衣服,東子就去找盆子,回來時讓苻秋把沾滿泥灰的袍子脫下來。

“中衣也脫。”

最後一層不用東子提醒,苻秋有點臉紅,忍不住找話來說,“要是方家不行,咱們怎麽辦?”

“不行再說。”

東子猛然伸手,替他将最裏一層絲衣剝下來,丢進盆裏。沒等苻秋感受到寒冷和害臊,帶着皂角香氣的寬大外袍罩在他身上,有點長了,不是他的。

“先穿着,洗完衣服給你洗澡。”

苻秋坐在浴桶裏,東子就像揉一根蘿蔔頭似的在他腦袋上搓頭發。

“眼閉着。”

東子難得笑了笑,在他臉上輕輕親了口,兜頭一瓢水阻止了苻秋睜眼。

“死太監!”

東子粗糙的手指撫過他的身體,自打做了那回事,這種簡單的撫摸也讓苻秋起了反應,他有點局促,兩手搭在浴桶邊緣,問,“好了沒?”

“等會兒。”

東子似乎走開了。

苻秋打了個哆嗦,沒一會兒,幹燥的布料擦過他的臉。

苻秋猛然從浴桶裏站起身,反手扯過毯子朝東子臉上一蒙,抓緊毯子兩段,一個使勁,東子猝不及防被拽進浴桶裏,上身全濕透了,坐在苻秋的腿上,總覺得有什麽頂着他。

“還使不使壞!”苻秋喝問,盯緊東子從毯子邊緣露出的鼻子,他的鼻翼微微扇動,鼻端像刀子果決切出來的,視線落于他浸了水的嘴唇上。

東子喉頭上下,有力的手掌按在桶沿上。

月上中天,孱弱的皇帝坐在床上直打噴嚏。

紅糖姜湯又甜又辣,苻秋打小受不了姜味,忍不住蹙眉,甕聲甕氣道,“你也喝一碗。”

這一晚上兩個人都發了汗,早上起來床單被子又濕又熱,苻秋在被子裏閉着眼縮了縮,身邊已沒人了。

不到中午,客棧裏就闖進來幾個衣料上等的家奴,有禮有節地問掌櫃的一番打聽。

苻秋幾個正坐在堂子裏等飯,才上了個香菇菜心。

“誰是張少爺?”中年男人低沉的聲音問。

苻秋一擡頭,男人就兩步到了跟前,沖苻秋一拱手,“張少爺,我家老太爺有請,城東頭鴻雁山莊,您的朋友已在莊子裏坐着等您了。”

一路上苻秋心事重重。下車時緊張得兩手發汗,站在鴻雁山莊門前竟忍不住雙腿打顫。

“張少沒事兒吧,臉怎麽這麽白?”

“對呀,公子沒事吧,瞧着像中暑似的。”紫雲大聲說。

衆人擡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天。

“沒事。”苻秋硬着頭皮擡步上去,其餘人被帶去安置,只帶了苻秋一個朝內院而去。

他一路都沒聽帶路的家奴說什麽,眼珠慌張地四處亂看,剛穿過一片湖,走到大院裏,停在一間死氣沉沉的院子裏,早秋桂花已開,甜香陣陣。

帶路的人進屋去了,苻秋忐忑非常地站在門前,裏面半天沒個人出來。苻秋想明白了,方太傅要給他個下馬威,指不定門前挂着的那塊布簾子後等着他的是什麽。

于是一撩袍襟,咚一聲端端正正在屋前跪下,聲如洪鐘,“不肖弟子苻秋,請方老爺子指教!”

院子裏回蕩着苻秋的聲音。

門簾靜垂着,像一張沒表情的臉。

“求方太傅幫朕。”苻秋重重一個頭磕在青石地上,再不起身。

鐵拐拄地聲一下下來到苻秋跟前,那條拐杖他還記得,是先帝賜給方太傅的。

“苻秋。”

蒼老的聲音仿佛來自千裏之外,苻秋滿頭冷汗,不敢妄自擡頭。

“這根虎威杖是先帝賜給老師的,你還記得嗎?”

苻秋艱澀道,“弟子記得。”

“還記得先帝說過什麽嗎?”

方太傅是在一次除夕宴後的第三天裏遞上告老還鄉的折子,先帝看了,賜給他虎威杖,杖身虎紋,杖頭王字虎頭。

“父皇說……父皇說……讓老師上打昏君下責佞臣。”

說完這句,苻秋就知道自己要挨打,這還沒挨,渾身的肌肉已繃緊了。

此時東子的聲音從屋內傳出——

“方老爺子要打,屬下替皇上領受。”

“呵呵,那要不要苻家的江山,也讓袁家人來替皇上坐?”方太傅白須抖動,不怒而威的臉上一絲和緩都無,也沒把東子看在眼裏,只看着打小心思就不在江山帝位上的皇帝,總算到了這一天,他弄丢了江山。

苻秋眼角餘光瞥到身邊跪了個人,一股勇氣在心中蘊化開來,他脖子一硬,擡起頭來,堅決道,“請老爺子責罰!”

沒想到方老爺子看着搖搖欲墜,揍人毫不含糊,統共三十杖生受下來,嬌生慣養沒吃過苦的苻秋被打得爬都爬不起來。

老爺子打完人就進屋,不給苻秋說話的機會。

東子跪得腿麻,起身兩步踉跄。

虧苻秋還笑得出,挨打的是背,不知道脊骨斷了沒。不怕有武功的人來打,好歹有個分寸,就怕老爺子這樣的,沒分寸。

東子抓着他的前臂,把人拖到背上,剛一背起來。

下人走前來,“老太爺說了,讓少爺睡東廂,大夫在屋裏等着了。”

苻秋止不住笑出聲來。

東子反手在他背上一撓,苻秋痛得連聲大叫。

“膽子養肥了是不!回去砍你腦袋!”說着一巴掌拍在東子的後腦勺上。

苻秋心情好,一聽連大夫都請好了,他就知道方老太爺這關算過去了。回頭一想,其實要不是決定幫他,老太爺也不會讓人請他過來,東子一來就得吃閉門羹。

“喂,公公,晚上打二兩酒來,咱們慶祝慶祝。”苻秋興致勃勃地在東子背上扭來扭去。

東子悶着頭不說話。

“嘿,大悶頭。”苻秋把東子的腦袋像個球似的撥來推去,趁下人沒注意,湊在他耳朵邊上吹熱氣,果然東子的耳根子紅了,苻秋壓低聲音,“有種的晚上也別出聲。”

“……”

苻秋豁然蹙眉,手僵在東子耳朵上,“好像你是沒……”他收了聲,一看東子沒生氣,又來勁在他背上扭來扭去地直像條蟲。

老太爺肯幫忙,這事就算成了一半,苻秋樂觀地已經看到自己重新回到皇宮,想的倒不是龍椅,那把椅子又大又冰,坐着不舒服。他想的是再也不用抱頭鼠竄,到時候要以他的名義,在大楚開它十多二十間酒樓,這營生來錢,再也不用擔心官府騷擾,朝不保夕的日子他過得有點疲了。

背上衣服扒下來時,東子只看了一眼,就捏緊了拳頭。

苻秋忙拽住他的手,“喂,你幹嘛,快松開。”

東子眼眶發紅。

“你還想去揍回來不成?”

東子沒說話,眼睛看地面。

“嘿,你過來,我保證不打死你。老太爺也是你敢瞎打主意的,忍辱負重懂不懂?”苻秋一直拽着他,直至東子沉默點頭,松開拳頭。

苻秋才得以舒舒服服趴着,他偏着頭,長出了口氣,“被老爺子打一頓,我這心裏也舒坦。哎喲!大夫您輕點兒,照顧照顧我這細皮嫩肉的喂!”

一時間屋裏伺候的幾個家丁都忍不住笑了,低頭藏着。

上完藥,苻秋把下人都支出去,打算睡一覺,可趴着怎麽也睡不慣,迷迷糊糊閉着眼虛弱地喊,“東子?”

東子本就在床邊,以為他要喝水。

結果苻秋沒張眼,伸手就把茶杯打落了,自己沒發覺,拽着東子一條手臂蹭來蹭去,總算蹭得睡着了。

同類推薦